十五、遗女往事震英杰,日升月落噬圣心
梦不同2024-02-18 10:525,496

  全书第二部分白雨入世拜西派,毒虎食子终王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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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雪原生游掌,江南七寸棍

  西风难再起,古寺烟雨中。

  ——《四派闲诗》

  

  夜来霜还是那一张明艳又冷淡的脸。

  她戴着斗笠,身穿灰衣,懒洋洋站在船只上,从渡口摆进白崖口的江上城门。

  还未靠岸,她便听见城内有人放浪形骸地高声唱着什么。

  “莫言下岭便无难,赚得行人空喜欢。

  正入万山圈子里,一山放过一山拦。”

  夜来霜一向喜欢疯子,此时也笑道:“定是吃醉了。”

  她抬头望去,白崖口只龙门阵的一半大,比起居民,江水才是这里的主人。这里三面环江,多是峭壁,在这定居的祖先想必也是旷世奇才,才会在这在山崖之上修满吊脚楼。只见沿江的房子都用竹竿支撑着,一座旧房睡在另一座旧房之上,它们彼此攀附,东倒西歪地逐步向上,宛如扭曲的藤蔓般爬满山崖。若涨水淹了第一层,便还有第二层,若淹了第二层,便还有第三层,看似腐朽,却生生不息。

  船只靠岸,夜来霜要往上时,却被江边的青帘酒家吸引了目光。酒家的木桌毫无规律地摆放在江边,有几桌甚至就摆在江中,江中桌椅旁,坐着不少奇形怪状之人。

  夜来霜来了兴趣,她在最不起眼的一桌坐下,要了壶曲米春独自饮起来。

  只见她背后坐着三个男人,其中二人一手握着缠满腌臜绳子的扁担,一手抓着硕大酒杯,乍一看是两个穷脚夫,实则不然——他们赤裸干瘦的小腿与脚背青筋爆起,手中的扁担也是铁打的,定是力大无穷之人。

  夜来霜认了出来,他们正是扁担山庄的庄主,赤脚二仙。

  坐在赤脚二仙旁边的,与其说是一个人,不如说是某种猥琐的蘑菇。他向前探着极小的头,唇上两撇又长又细的胡子往下耷拉着,直至腰间。这是傀儡山庄的庄主秃头鼠,他根本不抬手去拿杯中酒,只见他向杯子看上一眼,杯子居然就兀自来到他嘴边,把酒倒进了他的嘴里。

  傀儡术。

  傀儡山庄的功夫,是武林正派中最为邪门的。

  夜来霜露出不屑表情,因为她觉得这功夫既邪门,又无用。

  这酒家里另外三四桌坐下的,也都是扁担山庄和傀儡山庄的弟子门客。夜来霜喝尽一杯曲米春,心下好玩道,江湖上是出了什么大好事,能让西派最自以为是的两个山庄一同出山?难不成,那讨厌的武嘉终于被杀死了?

  夜来霜心中窃喜,这些讨厌的正派人士,死得越多越好。

  赤脚大仙有些心烦,叹口气,冲小仙说道:“弟弟,如果真如鼠爷所说,龙门阵被法鹰和官兵封锁,我们怕是不能将他的尸首偷出来安葬的。”

  赤脚小仙大喝一口道:“大哥,他顶着骂名十五年,做了我们西派之人该做的事,此刻如果我们就这么眼睁睁看着他的人头腐烂,怕也太不是东西了,我死也要用我这老扁担把他背出来!”

  赤脚小仙说完,悲愤地往地上砸了砸手中的铁扁担,只听咚的一生,那地竟裂出一个大坑来。其余几桌扁担山庄的弟子都露出仰慕之情,只夜来霜无语地抿了抿嘴,心道:真爱显摆。

  赤脚大仙叹口气道:“你说得对,可也太冒险了……”

  秃头鼠看着赤脚小仙砸出的裂缝,咂咂口中酒,哂笑一声道:

  “小仙弟莫急,纵然他是真英雄,人死也是不能复生的。何况,他生前作恶多端,不值得我们用江湖义气对待。眼下最重要之事,是找到那逃窜的女娃娃,就算再难,也是赴汤蹈火在所不辞的……若她真的会那失传绝学,只要控制住她,以后我们就不怕被那官府骑在头上了……”

  夜来霜不由发出一声冷笑。他们说的事她毫不知情,也全不关心,但她却仍听出这老鼠满嘴道理,实则在为自己谋利。这样的人,她最是瞧不起。哼,看来这一桌子坐的,都是浪得虚名之人,有够差劲。

  听到夜来霜的笑声,交谈的三人才察觉身后有新的客人,皆是一惊。他们都是武功高强之人,那些弟子门口听不见此人踪迹也就罢了,但连他们三人都没察觉到此人坐在光天化日下,还让她兀自饮尽了一壶曲米春,可见此女子功夫相当了得。

  三人打量着,正好对上夜来霜的目光。

  夜来霜侧身扬头喝酒,嘴角毫无笑意,只用那上翘的眼睛盯着他们。她只望了那么一瞬,三人就立马红了脸,连魂魄都搅在一起了。

  他们的失魂,三分是因为夜来霜借用来的美貌,七分却是因为她那孤傲又挑衅的神情,那是那么妩媚,又是那么让人无法接近。

  “店家,这酒不好喝。”

  直到夜来霜放下酒杯,说完话起身离开时,三人才回过神来,想到刚才所谈之事肯定被这美人听去了。

  秃头鼠与赤脚二仙对视一眼,只见秃头鼠蹿起矮小身躯,蹦到三五丈外,抓住了夜来霜单薄的肩膀。

  他咽了咽口水,正义凛然地开口道:“姑娘在这喝了多久……”

  话没说完,秃头鼠感到一阵剧痛袭来,他只觉手掌中软绵绵的,夜来霜竟像影子般闪了几下,便消失不见了。

  好厉害的轻功!

  秃头鼠回头与赤脚二仙对视一眼,三人都露出一丝惊讶。不过秃头鼠惊讶的是武功,二仙惊讶的却是秃头鼠的面容。

  秃头鼠唇间那两撇又长又细的胡子只剩孤零零的一根,另一根被夜来霜骤然拔去了。他察觉到这起惨案,连忙低头去找那胡须的残骸,神情不免窘迫起来。

  赤脚二仙看着夜来霜离去的方向,忧愁不已。

  “看来,白家女儿未死一事刚刚传出,江湖中各种功夫高强的怪人就都坐不住了。”

  

  

  夜来霜轻飘飘的,几下便飘到白崖口上方悬崖处,钻入一间吊脚饭店里。

  那曲米春不好喝,她要来这有名的垂崖钓鱼客栈再喝一杯金波酒,顺道与无眠见面——她已迟了六个时辰了。

  修习这易容邪术,她总是忽而发冷,忽而发热,热起来,她只想钻入江河之底,可冷起来,她又只想在火旁痛饮到浑身发汗。此刻就是她冷得要命的时候,她刚进客栈喝上一杯,便看见几个奇形怪状之人闪进二楼偏房里。

  常人定是看不清,可夜来霜的眼睛一向准确,那是流窜之辈中响当当有名的散财商会。

  巧了,今天三教九流都叫她遇上了。

  夜来霜贪喝几杯,才趁人不注意走进偏房隔壁,从那四通八达的阳台处看过去。在客栈酒家的阳台,夜来霜总是能看见不少事情。当然,如此的偷窥,一般看见的都是坏事了。

  只见隐蔽偏房中,坐的不止散财商会,还有夜来霜的新朋友——最近刚闯出名声的侏儒帮。原来这垂崖钓鱼客栈专门留出了一间暗房,供这些流窜之辈饮酒作乐。

  一个耳垂上穿刺着钱币的青年人笑着说道:“我已向中原总会汇报,若那女的还活着,我们一定要先那些正派之人一步抓到她,学了她家的绝学,天下人就都归我们管束了。”

  只听散财商会的人来来回回说了几句,其中一人低声道:“何况你们没听说?那雏儿的人头,可值黄金万两……”

  “把你的嘴放干净些!”

  说话的是侏儒帮中最为清秀的一个姑娘。她正怒瞪着水灵的大眼睛,鄙夷地看着散财商会。夜来霜偷偷打量着她,龙门阵那夜她定是喝多了,竟没发现那群小矮人里还有这样漂亮的女子。

  “她父亲不拜王权,追求自由,与那些鸡鸣狗盗的正派之人不同,是真正的英雄侠士。你们现在却见钱眼开要抓她的女儿,真是下作。”

  她刚说完,尖嗓子的侏儒臭狐狸赶快补道:

  “何况他娘的你又不知道那小女人多么善良,你他娘又不知道!”

  臭狐狸刚丢了一只胳膊,肩膀上还缠着纱布。他说完被老豇豆踹了一脚,这才知道失了言,半晌后才生硬地补了一句:“我……我自己也不知道!”

  “你们才混出名声几天,就敢教训我们?”传闻,散财商会成员上千人,势力遍布大江南北,相当庞大。这被骂的商会之人心中不爽,便开口威胁起侏儒帮来,他站起身,伸手就抓住了那个清秀的女侏儒要打,拳头还未下去,突然被飞来的什么东西打中,口中的牙喷出好几颗来。

  击中他的,是一个小小的瓷壶酒盖。

  这一下,所有散财商会的人都站了起来,愤怒地看着侏儒帮,咬定就是他们扔出来的,就在双方剑拔弩张之时,偏房的门忽然被一人冒失的推开了。

  进来的是一个醉醺醺的酒鬼,他二十八九,有些微胖,身上西派弟子的白色长袍旧得有些发灰。

  流窜之辈瞪着这西派弟子,都吓得一愣。

  十五年来,武林四大派如何扬名?除了靠天下武林大会,就是靠杀流窜之辈。

  众人以为他是来抓人的,正想着先砍了他再内斗时,却发现他脸颊鼻头通红,人都喝得有些发肿。

  西派弟子步伐凌乱,在房间里张狂地转了好几个圈,展开双手作拥抱状,豪迈地唱道:“一山拦,一山拦,行人空喜欢,我本巴山讨酒客,却从天上云雨来。哈哈哈哈哈哈哈却从天上云雨来啊!”

  生命力十足。

  这是西派掌门人二弟子,号称“乱拳诗仙”的李如柏。夜来霜听完一笑,原来他就是刚才在渡口引吭高歌之人。

  不知为何,刚认出李如柏是谁,众人的害怕就少了一半。

  李如柏显然喝得烂醉,唱完就直接扑进臭狐狸怀里昏睡了。臭狐狸小声道:“妈的,刚送走西派一个小的,又来一个大的,要是这个大的像上个大的那样又吓死了,我就撞了鬼了!”

  流窜之辈害怕生事,忙把这正派弟子抬出去交与店小二,七手八脚中,只有那清秀的女侏儒回头看了一眼阳台。

  阳台桅杆处,夜来霜已跃下消失了,只留空空的酒壶,连个壶盖都没有。

  

  夜来霜刚落在江边乱石处,就看见不远处望江的无眠。

  她向无眠走过去,笑笑道:“告诉你,不知发生了什么事,这城镇比龙门阵要好玩百倍,到处都是牛鬼蛇神,若我此刻开始杀他们,三天三夜都杀不完。”

  无眠点点头,夜来霜不在的六个时辰,他自然也自处打听过了,沉寂十五年的武林,恐怕又将再次掀起一番腥风血雨。

  “不过他们在谈论的事,似乎你也曾参与其中,你听说了吗?”无眠说道。

  夜来霜只是耸耸肩,答道:

  “不重要了,不必告诉我他们那些无聊的争斗。将死之人,过去之事早就淡忘了。”

  这是真的,有关过去做过的很多事,夜来霜心中已不在乎了,不在乎,自会忘记。

  听见夜来霜称呼自己为将死之人,无眠隐忍不发,眼中尽是哀伤。

  一只黑眼鸽从他上空飞过,他只答道:

  “走吧。”

  她对一切都越发不在意了,无眠心道。此刻她唯一想见的,恐怕只有那个人。

  

  

  黑眼鸽掠过无眠卖力地飞着。

  那只是孙敞放出的其中一只。

  其余的鸽子也正天南地北地离散而去,疲惫地落向收信人的手里,随后在归途中潦草丧命。

  中原的黄河渡口,一六旬老人正在翻腾河水中站立着。

  他穿着黑白相间的衣衫,银白的大胡子长而柔顺,宽大的衣袖随风飘动,却不曾沾湿分毫。

  黄河之水混浊冲天,他却立于此间独自清涟。

  这是北派掌门人,无量八卦掌清风,当年被白一东夺去天下第一的人。

  虽老了,气宇仍在。

  清风正读着孙敞的来信,良久后,轻轻默念出两个字来。

  “白雨。”

  

  与此同时,另一只鸽子飞进幽深的庭院,忽有琴声传来。庭院错落精致的中央,竟突兀地横摆着豪华红床。

  鸽子停在红床坚挺的男性臀部上。

  那在盛夏裸睡的男人被惊醒,发出一声温柔叹息。

  这红床上一共躺着五六个裸睡的男子。他们体型不一,却都十分矫健美好。一人动了,所有人都跟着动了动。

  只见一个性感的中年女子从他们之中坐了起来。她穿着轻薄的湛蓝纱衣,顺势抚过一名男子肌肉清晰的大腿。

  这是东派第二任掌门人方修,十五年前姑苏摘星派掌门方赤子的弟子。

  她逗逗鸽子,这才拆开孙敞的信条读了起来。

  没读几句,她便认真起来。

  只见她握着一根长棍轻轻往上一蹦,便消失在江南湿热无力的夏日之中。离开之时,她眼中对这温柔乡毫无留念。

  

  大巴山上,一个高大的中年人走进幽深竹林,他身穿西派白衣,发带上画着青竹标记。

  这是西派掌门人,武嘉。

  他穿过茂密的竹林,终于来到荒芜的白家破宅。这里经过十五年前那场大火,几乎什么都不剩了。

  黑眼鸽落在他的肩上,他叹口气,对着无尽天空暗叹道:

  “师兄,敞亮三刀终也随你去了,为何江湖上的血债,总也是还不完呢?”

  

  敞亮三刀的人头鲜活地悬挂在龙门阵飞燕局之上。

  龙门阵的百姓出不了城,便只能日夜望着这颗人头了。

  飞燕局大厅未曾改变过,只是如今围坐在里面的,是二十八个沉默的法鹰。为了抓捕西风曲后人白雨,明镜局几乎来了一半人手。

  可那女孩还是跑了。

  此刻他们正坐着,忍着恶臭,围观着中央的两颗人头。

  两个人头已经发烂,面目也相当模糊,法鹰们看了看人头,又抬头看看吴森。最为年长的法鹰长寿眉已到嘴角,他开口道:

  “你说这两个看不清脸的人头,便是一名法捕与那孙浮之的,而且在我们到达以前,他们正巧起了内哄,自相残杀了?”

  “正是。”

  “你这证物烂成这样,可不如地牢里的镣铐有说服力。”

  长眉法鹰说完,众人沉默。原来,吴森为证明自己在地牢中看见孙敞放人,当晚曾削下镣铐一角来,交予了其余法鹰们。

  “何况,龙门阵飞燕局三十二个法捕,我们杀了二十八人,除开你,和这两颗人头,还是少了一人。”

  吴森答道:“那内斗原是三人一起的,其中一人定是觉得杀了孙浮之后不能再回飞燕局,便跑了。”

  吴森说完,长眉法鹰只是冷眼看着他,突然笑了。

  “吴大人,我们又怎么确认,逃走之人是一个无名法鹰,而不是孙浮之呢?”

  吴森面无表情,有些不耐烦道:“自然是凭晚辈的眼睛,难道大人怀疑晚辈对皇上的忠诚?”

  围坐的法鹰们再次沉默。

  “吴大人,大家都是平级,共同分担圣上愁苦。你既如此说,我们定是相信的。只是这剩余一人,不找到是谁,恐怕我们都不好交代。依我看,就算为了圣上安心,我们也应该张贴出孙浮之的画像,赏个黄金百两,当然,若是常年查无此人,圣上也不会关心了。”

  长眉法鹰说完,吴森也冷笑了一声道:“同意。叫画师来,孙浮之的容貌,晚辈最为清楚不过了。”

  此事办完,众法鹰也再没有异议。他们并不道别,只是各自起身离开飞燕局,又回到另一种人生中去了。

  吴森独自留下来,向国都金陵呈文禀告了孙敞一事的始末,与那叛贼白一东女儿在逃一事。

  他心事重重,却不露声色。

  等这封信到达国都金陵之时,已过去了三日。

  

  那是金陵的又一个黄昏。

  极其对称规整的宫殿上空无一人,那宦官接过折子后,走的百余步都不发出声音,有一种寂寥空旷之感。他把折子交予另一名宦官,另一名宦官又经过同样繁琐手续,才把折子交予皇帝手中。

  宫殿尽头的龙椅究极宽大,显得坐在之间的那个瘦弱老头更加渺小。

  可他并不渺小。

  他那皱纹满布的干瘦脸庞见过太多虚伪的嘴脸,那黑亮的蛇一般的双睛望穿了天下之事。从他五岁登基开始,他便五十五年如一日、在黄昏时分坐在这里了。

  他面无表情,折子中西南叛贼之事一字没有听进去。

  太阳落下去。

  明日又会升起来。

  朱彼的统治又多一日。

  眼前的日升月落,已如此进行了五十五年。

  那进贡的青年女子终于来了。

  这是他唯一能感到心跳的瞬间。

  

继续阅读:十六、抹人心沧海桑田,探面貌终遇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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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风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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