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崖口飞燕局边上,张贴着无数通缉令,有些破碎了,有些是崭新的。
众人围观的那张通缉画像上画着的,不过是个十几岁的女孩,圆圆的脸蛋,浓密精神的剑眉,爱笑的嘴,一切都罪该万死。
抓到她,便有赏金万两。这到底是谁定下的价?
民间众说纷纭。有人说是谄媚皇帝的官员,有人说是更加居心叵测之人。
看着看着,一个肺痨老汉突然哭了起来,别人问他怎么了,他也答不出,只是哭着走了。
为什么?为什么一个犯人的人头那么值钱,他的命却那么贱?”
——来自一名强奸犯的供状
龙门阵飞燕局,法鹰虽飞走了,法捕的尸体还垂在那。
城门开了,百姓们的心仍是慌乱的。每日抬头一看,孙敞那颗腐烂的人头还在巨门之上,谁敢妄自去取?
白雨自那日出城,已逃亡了十日。
无时无刻她都只想着一个问题,西派到底还有多远?
她沿着荒凉村庄不断向前,不路过任何人烟,因为有人烟的地方就有她的画像。她只能在荒芜中逃,在夜色中逃,从不让人看清相貌。
孙浮之与孙敞都死了,孙敞还说了那样的话,他说,不用原谅他。可他被斩下头颅的情形,白雨想起来便会心颤。生在世上,无亲无故,连一个想念她的朋友都不再有,独自逃亡流窜着,这样的孤独令她绝望。
再怎么孤独和绝望,也不能将自己的名字告诉任何人。
白雨就这么不留余力地跑,终于失去所有力气,在白崖口附近的村庄倒了下去。
她只记得有人抱起了她,是一个温暖的人。那人是孙浮之?还是坏人?或是那个捉弄她的夜来霜?
白雨好像听到夜来霜戏谑的声音响起:“你终于杀人了。”
不,怎么可能是她呢?白雨觉得自己已经糊涂了。
想着想着,她忽又听见有人在她耳边吹起了西风曲,这西风曲是从过去而来,如此熟悉,又如此陌生,那正是她不忘记的后半部分。
随后,她便陷入梦魇之中。
再次醒来时,白雨睡在一张破榻上,头上搭着一块湿抹布。
白雨昏昏沉沉望去,青天白日,这是一个屋顶都被风雨掀翻过的农家草屋,除榻以外,只一张几近腐朽的木桌。桌子旁坐着一个男子,他肩上耷拉着褡裢,长袍褴褛,风尘仆仆,像是被人丢进泥地里滚过几圈。可即便如此,他举手投足仍然潇洒。
这就是抱起白雨的人,一个气度不凡的叫花子。
他随意坐在圆桌之上,把手中骰盅肆意一抛,再摁在这破桌上揭开,自言自语道:“嚯,还差两颗。”
又摇了两次,结果还是不如人意。
“冬熊这鳖孙,是怎么每把都丢出豹子来的?”
他叹一句后,才发现白雨醒了过来。男子走向白雨,交叉双手坐在榻边,贴近白雨的脸庞。白雨不认识这个人,想探一下腰畔间的匕首还在不在时,却发现自己的手脚已被绑住了。
男子见她挣脱,轻蔑地笑笑,道:“小丫头不必担心,我只是个治病的,不害人,不近女色。只是看你死在路上又没死,只好把你捡来了。你淋雨伤寒,身上又有伤,高烧一直不退。我只给你喂了口服药,并没有扒下你的衣服治你的外伤,你这小身板,我也不稀罕看。”
男子说完伸手摸了摸白雨额头。白雨无法反抗,只能看着他。这邋遢郎中相当年轻,披散着一头蓬乱的长发,红润的脸颊上爬满青色胡茬,不仔细看,还真看不出他的岁数。
“至于为何绑你,道理也简单。我不会打架,最怕治了病收不到钱。若给了钱,我立马放人。若不给钱,我就自己抢了离去便是。你放心,我价格公道,药到病除。你烧已退了,给我五十两银子便是。”
白雨听完只苦笑道:“治病还是抢劫,你看我像有五十两银子吗?”
男子笑了几声,摇头道:“不像,不过你有这个。”
他说完抬起手来,亮出原本在白雨腰畔间的匕首随风。那是她从夜来霜那抢来的,想不到,现在竟成了她身上唯一值钱的东西。
“你想要的话拿走便是。”此时的白雨满腹心事,眼中无光,自然对钱财毫不关心,随口便回答了他。
男子见白雨同意得如此轻易,扬了扬眉,道:
“你倒是爽快。我总是缺钱,但也没有因此发了疯,吃相难看。你这匕首价值远在五十两之上,一年之内,我留为己用,若你在这一年内找到我,还我五十两银子,我就将这匕首还你。”
“去哪找你?”
“我是淮阴赵旬,江湖人称无可救药的郎中赵小爷,专治怪病。我无落脚之处,四处行医,有病的地方就有我。”
那便是找不到了,白雨不再争辩,只是点点头道:
“只是有一件事,这是我身上独一件兵器,若你拿走了,得留下一个不值钱的给我防身。”
赵旬打量白雨一眼,笑着问道:“你在逃命,对吗?”
白雨不言语,赵旬又说道:“那想必你也无法告诉我你的名字了。”
白雨点点头,说道:“但还是谢谢你救我。”
赵旬起身,把肩上褡裢里一把铜制的小破刀放在白雨手上。
“也罢,你自己解开吧,后会有期,无名氏。”
他笑了笑,青色胡茬下藏着灿烂的笑容,若好好梳洗一番,定是个阳光的人。
“最后,欢迎逃到江湖来。”
说罢,赵旬潇洒地从茅草屋的破门中去了,只可惜还未走出草屋,他就被缺了大半的门框绊倒,一头摔倒生了荒草的地上,摔了个额头乌青。
看着他晃晃悠悠爬起来的模样,白雨心想道:此人确实一点功夫不会,身板还不如自己,如此差劲,竟敢出来绑架行医坑钱,简直是胆大妄为。
摔倒时,赵旬腰畔上隐隐约约露出绿油油的东西,乍一看,白雨还以为是吹奏西风曲的木叶,可她还未来得及看清楚,赵旬已经搀扶着腰杆,哎哟连天地走远了。
赵旬离去之后,白雨独自一人躺在草屋里。烧还没完全退去,她仍觉得头晕目眩,无法立即起身。可她不想停,也不敢停,因为只要一停,孙敞的脸便立马在她的脑海里浮现,这些日子她只顾着逃,孙敞坦白的话语,她一刻不敢多想。
这时,白雨突然听见门外田地里有微风吹过的声音,有人在走动。
在山林里蒙着眼睛与夜来霜呆了几日,对这些风吹草动声,白雨倒是留意起来了。
难道赵旬又回来了?
风又吹了一会,不止一个人,有四个人蹲在外面。
白雨警惕起来,她拿着赵寻留下的小刀,正要割断手脚的绳子,门外四人已经进来了。那是一对四十多岁的农家夫妇,牵着两个六七岁的孩子。农妇手上还抱着一个吃奶的婴儿,一家五口破破烂烂的,神情可怜,只把榻上的白雨望着。
白雨想道,这说不定是他们的家?这废弃村庄,说不定还有人在苟延残喘?
她想要开口打破这沉默,便说道:“不请自来,多有打扰了。”
她客气地说完,夫妇俩对望一眼,农妇这才把婴儿交给大点的孩子抱着,小心翼翼走过来,近距离地看着白雨,眼神中仍有些惊惧。
白雨还想说些什么时,农妇突然掏出一根发霉的擀面杖,猛然敲击白雨的脑袋。
距离是如此近,白雨根本来不及躲,她极力侧身,却还是被砸中了眉骨。农夫也赶快冲了上来,用麻布口袋直接套出了白雨的头。
夫妇俩如杀猪般利索,见白雨在麻袋里不动弹了,农夫才回头看向大点的孩子。
孩子伸出手来,给父亲展开他手中皱巴巴的画像。
那是白雨的通缉令,他们从白崖口里带出来的。
农夫确认一番,兴奋对妻子道:
“娘咧,撞大运了!”
漆黑深夜,化龙桥边,吴森戴着帽子,穿着朴素长袍,不带任何兵器,俨然一个赶路的商人。
他确认四下无人,才蹿进井底,一把将孙浮之抓了上来。
孙浮之紧闭双眼,脸色铁青,若不是这些日子来他长出了满面黑黢黢的胡须,便与死人无异了。
吴森看着孙浮之的伤势,脸色凝重,他把孙浮之抱上黑马,即刻扬鞭去了。
白崖口山脚下的阴暗甬道中,滴落下的每一滴水珠,都差点要熄灭那微弱的烛火。
孙浮之睁开双眼时,吴森松了一口气,道:“还以为你死了。”
说罢,他拿出一个药瓶来,那诺大的瓶子在黑暗中通红发亮,里面却只装着一颗药丸。
他要把药丸塞进孙浮之嘴里时,孙浮之却一把挥开。眼看药丸蹦进黑暗中,吴森急道:“你若不想活,我就走了。”
只见他四处伸手找着,孙浮之不为所动,他看着吴森,眼神中充满困惑,良久后才问出:“为何把我困在井底?”
吴森不答,孙浮之便用力推了他一下,可他使出八分力,却连一分效果也没有。孙浮之这才发现,自己的身子极度虚弱,双脚也不断传来酥麻之感。
他暗想道,自己这身子,怕是不中用了。
吴森一边寻找药丸,一边冷淡地说道:“若不困你,你现在已经死了。”
“因为那些法捕要杀我?那让他们杀便是,我不愿意逃。”
吴森望了一眼孙浮之,仿佛看着一个不懂事的孩子。
“你爹私藏罪犯之女,现在人头都还在飞燕局大门上挂着呢。所有法捕都死了,若不把你藏起来,你的人头也会在那里。”
此言一出,孙浮之脸上的表情痛苦起来。
吴森原以为他会情绪激动地大喊大叫,可孙浮之只是呆呆坐在那里,一言不发。
良久后,孙浮之才挣扎着问道:“我妹妹呢?”
吴森道:“你说白雨?”
又是沉默,因为这是吴森第一次说出白雨的真实名字。
孙浮之意识到,飞燕局灭门的原因,怕就是因为妹妹的身世了。
“不知道。”吴森答道。
不知道就是没死,孙浮之连忙要起身离开,麻木的双腿却不听使唤。吴森此刻也找回了落地的药丸,他不让孙浮之再挣扎,把药生生喂入孙浮之嘴里。
孙浮之还没来得及问这古怪的药丸是何物,吴森便已说道:
“这是我从前求了不少人,做了不少事换来的抹心丹,服用之后,只要七日不见阳光,你就有机会彻底更换一种容貌,过程有些痛苦,但若成了,就再没危险了。”
孙浮之一向心高气傲,自不愿更换面目活着。他握住吴森拿着药丸的手,不愿吞下这药丸,可他此刻哪有力气对抗吴森,几番折腾后,抹心丹已顺着他干涸的嗓子滑了进去。
吴森喂了药,突然温柔地双手抱住孙浮之的头,道:“你不是一直都厌恶自己的出身吗?”
吴森说完,神情莫名伤感。
孙浮之不知其意,正要开口说话,胸腔中却突然传来撕心裂肺之感。
他只觉那跳动着的心脏像是要炸掉了。
孙浮之的眼睛陡然布满血丝,若不是吴森双手紧握着他的头,他也许会忍不住往身后冰冷的石墙撞去。吴森把拼命挣扎的孙浮之搂进自己怀里,试图让他安静下来,可孙浮之越来越疼,最后发出一声隐忍的哀嚎。
吴森的眼中闪过一丝不忍,他自言自语道:
“浮之,重新做另一个人吧。”
白崖口陆上城门不远处,那一家五口在夜中快步奔走着。
白雨被套进麻布口袋里,在农夫的肩上晃来晃去,怕是仍在昏迷。一旁农妇担心白雨醒来反抗,时不时用擀面杖再胡乱补上一棒,像在洗衣服似的。
农夫低声吼道:“你莫给老子锤死了,拿不到赏钱打死你龟儿!”
他们边说边走,迎面撞上一个彪形大汉。农夫正要骂好狗不挡道,却发现这大汉耳朵上穿刺着一枚钱币,手里公然握着一把大斧。
听说书先生讲过的都知道,这是散财商会西南部要债的劈震山。
农夫一下不敢说话了,劈震山喝了些酒,正沉醉地掏着牙,显然刚从附近的温柔乡里来。他话都有些说不清了,卷着舌头问道:“扛着啥子东西?”
农夫颤颤巍巍道:
“包谷。”
劈震山瞟见小孩紧握着什么东西,他一把拽起旁边小孩,把那画像夺了过来。
他只看了一眼画像,望向麻布口袋的眼神就变了。
农夫连忙跪下道:“大哥饶命,我让给你就是……”
话音未落,斧头凶猛地横劈进农夫的头里,宛如劈开一个西瓜。
那头还没被完全劈断,劈震天就抽出斧头,挥起大臂扫荡起来,把那剩下的一家四口全都劈得稀碎,连最小的婴孩都没能幸免。
劈震天正要打开麻布口袋时,却听不远处响起了马蹄声。
有人驾着一匹白马冲来,手中拿着把修长的黑剑,人还远着,声音已到了。
“流窜鼠辈,拿命来!”
劈震天知道遇上对手,只放下麻布口袋,又挥起手中斧头,吐了口唾沫涨士气。不出片刻,白马人已到眼前,劈震天举起斧子向他冲去,这一刹那,马上人突然直愣愣从马背上栽了下来,他头顶即将栽倒在地时,突然立起了手中剑锋。
只听马儿嘶鸣一声。
等他再端坐回马上时,剑仍在手中,装着白雨的麻布口袋也已被他放在了马背上。
劈震天举着斧子站在原地,他看着自己的胸口,就在白马人倒下片刻,长剑已从他的心口笔直穿了过去。
劈震天来不及露出过多表情,径直就倒了下去——没有虚招,快到看不清的西风一剑最是实在。
白马这才停下脚步,慢慢走回劈震天身边。
马上人打量着一地死尸,皱了皱眉。他一跃而下,轻手轻脚地解开袋子,袋子里面,露出一个女孩的头来。
看着这少女清秀的样貌,男子先是心一跳。
他随即发现女孩被捆绑了起来,手中虽死死握着一把铜质小刀,却动弹不得。她的眉骨处还在流血,显然是被人打晕了。
男子连忙解开绳索,呼唤她醒来。
“姑娘,你还好吗……”
话音未落,白雨突然睁开眼睛直视着男子。在眉骨那伤口的映衬下,这眼神是那么的愤怒,充满杀意,令人心惊。
她刚刚惊醒就有了反击的打算,用手中匕首向男子刺了过来。
男子连忙往后躲闪,可他没想到白雨手中铜制的小刀如此凌厉,他退到身子与地齐平,仍然被划伤了脖子。
“姑娘且慢!”
他试图阻止白雨,可此刻的白雨如同笼中惊醒的野兽,一心只有反抗,因为但凡人们认出她来,便又会抓走她去换金山银山了。
白雨招招猛扑,小刀加上连拖带拽的擒拿,她将随风掌与随风斩施展得十分凶猛,逼得男子步步后退。可男子握着长剑迟迟不拔,似乎心中有不少犹疑。
就在白雨一刀要刺向男子眼睛时,熟悉的童稚声传了过来。
“是你!”
白雨这才回过头去。
她身后追来的,是十二岁的少年,西派小弟子郭泽权。
白雨转头后,郭泽权才看得更为清楚。他认清白雨后,先是一愣,随后灿烂地笑起来,想冲上前抱住白雨,可跑在白雨面前后,他又有些不好意思,突然停了下来。
郭泽权激动地打量了白雨一会,突然双手紧紧拉住了她的手。
二人在侏儒帮见面时虽没说过话,但一起经历那样离奇的事,他此刻莫名觉得,白雨宛如他多年的朋友。
见到这小少年,白雨才多少放下了些戒备。她握着小刀,看了一眼刚才替自己松绑的男子,这才发现他穿着西派的青竹白衣,原来也是个西派弟子。
男子用拇指淡淡抹去脖间的血迹,毫不在意,他看着白雨,有些羞涩与紧张地行了一个礼,刚才杀劈震天时他面容上的霸道凌厉,此刻已全然消失了。
男子道:“还未识荆,在下西派大弟子崔玉枚。”
白雨四下看看这荒野,又看看脚边死去的劈震天与那一家五口,以为是自己做梦了,疑惑地开口问道:
“这是西派?”
崔玉枚听罢摇头笑笑,道:
“恰恰相反,这里是穷凶极恶地,碧江果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