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龙门阵往南,村庄饥荒多年,皆废弃了。在最后的挣扎中,那里传出过不少骇人之事。吃人卖妻女,早就没人稀奇。
那洪家村所剩十余人不愿残杀同胞,冒出胆大念头——猛兽频频下山吃人,人怎么就不能反吃老虎?为了得到肉块和卖钱的毛皮,陷阱,毒药,遍布洪家村附近山野,连累不少过路之人。
当然,最后是两败俱伤,洪家村还是迎来天定的灭亡结局。
——《底层流窜集》
夜来霜走进洞中时,白雨正好放下怀中裹满食物的山荷叶,只见山荷叶里滚落出大大小小五颜六色的果子,夜来霜不满道:“去这么久,就找来这些?”
“知足常乐!”白雨愤懑说道。她浑身泥泞,脸上全是湿哒哒的泥点子,比龙门阵要饭的叫花子还脏。显然,野猪让她吃了些苦头,她不但没有刺中野猪,还差点被拱穿肚皮,若不是跑得快,此刻已是野猪的牙下亡魂了。
白雨问道:
“我问你,你杀过猪吗?”
夜来霜不屑地笑了笑。
“我不杀那么可爱的东西。”
“那你就没见识过他们的厉害!”
“不好意思,我的确只见识过人的,没见识过猪的。”
这时,灰老虎不知去哪逛完,也漫步回了洞里。
看着老虎,白雨的气势瞬间浇灭。只见老虎凑到夜来霜身边,用头拱起夜来霜垂下的手腕。夜来霜让那老虎自在地靠在自己腰间,挠着老虎的额头。老虎眯着眼睛,十分享受。
“告诉过你,她不吃果子。”夜来霜说道。
白雨看着困顿的老虎,肯定她已经在外独自吃饱喝足,却又不能与老虎争辩,只能从果子底下掏出四条鱼来。
“鱼是给老虎主子烤着吃,还是生腌?”
夜来霜微微一笑,她冲着老虎指了指那片山荷叶,老虎瞬间明白意思,迈着步子走来,只见她低头闻了闻几条鱼,并没有下嘴之意。
“她不喜欢鱼。”
夜来霜刚说完,老虎猛然往地上一砸前爪,冲白雨怒吼一声,把白雨的头发丝吹得四处飘散。白雨惊魂未定,夜来霜却看着老虎宠溺道:
“不过她喜欢你。”
“不敢想象,它不喜欢我是什么样子。”
夜来霜从山荷叶里捡起一个果子,放进嘴里啃了一口。这才想起来什么,说道:“若不喜欢你,就会像咬住那个俊朗法捕的肩膀一样,咬住你的任何部位。不过,也有可能是你太瘦小,她连咬你的兴趣也没有。”
此言一出,白雨突然失去所有玩闹神情。她眼里生出许多敌意,小巧的身躯一时间也充满力量。见白雨反应如此剧烈,夜来霜也有些好奇。
白雨道:“你说老虎对那法捕怎样了?”
夜来霜重复一次道:“咬住他的肩膀,直到他昏死过去。”
白雨声音已有些颤抖:“后来呢?”
“不知道,反正只是咬一口,又不会死……”
话音未落,白雨已举起匕首冲到夜来霜眼前,她如同应激的野兽般,誓要夺走夜来霜性命,也不管身后老虎是否会上前咬断自己脖子。
夜来霜只把手中果子往白雨腿上轻轻一扔,白雨便立马失去平衡摔倒在地,手中匕首也飞出两丈远。她倒地后还要起身,却被夜来霜一脚踩住了额头。
夜来霜从溪水中来,脚尖冰凉。她看着白雨,挑衅道:
“为何如此在意他?是你的情人?”
白雨道:“他是我哥哥!”
夜来霜没有丝毫歉意,反而有些意料之中的无聊。
“这样。哥哥什么的,我最讨厌了。”
刚说完,白雨一把就抓住夜来霜的脚踝,顺势要把夜来霜踢翻在地。她这次学得更聪明,佯装踢腿,实则攻击夜来霜的腰部,但她的速度太慢,力道太小,夜来霜还是轻易把她掀翻。这一次,夜来霜翘着腿坐在白雨的肚皮之上,她撑着下巴,侧脸望着白雨,不费任何力气。
“说过了,真要打架,眼睛只能用来记住对方的模样,不管你要伤我哪里,只能看着我的眼睛,明白吗?”
随后,白雨要伸手,夜来霜便拿住白雨的手,白雨要伸腿,夜来霜便踩住白雨的腿。一来二去,白雨根本动弹不得。
“看来你不明白,还是笨。”
当白雨还想再来时,夜来霜如拎湿衣服般,一把将她拎起来,随手扔出了山洞。
白雨一头栽进洞外的泥地中,半晌没了声音。夜来霜在篝火旁的衣堆处掏出一个酒壶来,将扁嘴直接对准嘴唇,咕噜喝了两口,才觉浑身冰凉刺骨之感逐渐消退了。待夜来霜擦去脖子上滴下的酒水时,那个倔强单薄的身影又回到了洞口。
夜来霜喝一口,道:“你再来千次万次,也会是一样的结局。”
白雨看着夜来霜,眼中燃起恨意,似乎下着一些决心。
只听她道:
“将这两招功夫教给我,告诉我怎样才能变得更好。”
“凭什么?”夜来霜似乎觉得太过可笑。
白雨道:
“你昨日不是说我心肠软,见不得他人因自己而死,也没从杀过人吗?你还说我什么武功都不会,内心定有不甘。我那时骗你了,你说的对,我是不甘。我哥说我儿时天赋惊人,若得人指点,定能练出一番功夫来。但我爹不喜我掺和江湖恩怨,对我另有打算,根本不准我学任何功夫,所以我什么都做不了,帮不了任何人,也帮不了自己,此刻我如此厌恶你,却也无法杀你,甚至只能被你戏弄侮辱,连堂堂正正与你过上几招,被你打败都做不到。”
她有些沮丧,她无法告诉夜来霜,二人同为女子,夜来霜的天下是广阔又凶险的,充满了机会与选择,而她的天下却只是飞燕局后院一隅,和为了躲避危险、不得不面对的一个个不靠谱郎君。
“你教我,有人陪你过招解闷不说,我也可以觅更好的食物,填满内心不甘。而且你不是希望我猜出你的过去,服侍你生活吗,那就教我,当给我工钱。当然,我不能骗你,若我学会了,也定是要把你杀了逃走的,我若有你这样的功夫,绝不成为你这样残忍无聊之人。”
夜来霜听着,半眯起眼睛,几口酒下去,她的脸颊已有些潮红,坐姿更加散漫了。
见她良久不发话,白雨便开口问道:“我说这么多,你肯定要说,与你何干,对吗?”
夜来霜点点头,道:“是的,我还要说,你爹什么都不教你,若不是极其天真,就是个十足的坏人。”
老虎打了个哈欠,夜来霜挠挠她,喝下壶中最后一口酒,道:
“不过你要看好了,我只做一次。”
夜间溪水旁,月光把水面照成破碎的白色。
夜来霜和白雨对立站着,中间隔着十来步距离。
只见白雨摆开步子向夜来霜冲去,踢起溪水边不少细碎鹅卵石。
夜来霜不动,只望着白雨的眼。
二人相交之时,夜来霜轻盈地扫开白雨的左腿,这一瞬间,她轻轻抬手,没有任何多余动作,匕首就已摆放到白雨的双眼之前,只不到一寸距离。
夜来霜笑笑,一把拉起白雨,将匕首交入她手里。
“开始时,你只用想一件事,一会我要割她哪里?眼睛?喉咙?还是耳朵?至于选哪,就看你个人趣味了。”
夜来霜一边说着,一边握着白雨的手腕,操控着她手中的匕首,在自己的眼睛、喉咙、耳朵边游走。
“想好杀招,再去擒拿时,便是把那人往刀要去的地方送而已。”
夜来霜说完随意作出擒拿虚招,实则摆刀,匕首已架回白雨眼前。
“随风潜入夜,这招随风斩,意在轻盈。”
白雨意会着夜来霜的话,明白这招的诀窍是快和坚决,若是心中有片刻迟疑,手中的匕首便会慢。她思考片刻,又问道:“你说的斩是第二招,可第一招的近身,我也不曾学过。”
夜来霜不语,她抓住白雨的手腕,一把将白雨提到了灌木丛前。白雨还未反应过来,只觉浑身被人触碰了一遍,有一条蛇般的东西,正缠绕着她全身,时而挠起她的手来,时而缠起她的脚来,在这蛇的影响下,白雨不断击打着眼前灌木的不同位置。
如此进行了几招,白雨才反应过来,夜来霜正在传授自己随风斩的第一招,那冰冷的蛇一般的触感,便是夜来霜的胳膊、掌心了。
一掌一式,快到不可捉摸,稍微愚钝之人,便会因片刻的走神混淆一切招式。
白雨却细心体会着“蛇”带来的一切感觉,她揣摩着,绝不忘。
这是一套掌法,共十六式,这掌式形如鬼魅,不追求任何力量,也无需半分内力,伤不了对方分毫,随风潜入夜,机锋便在于随风而动,根据对方的动势出掌,巧妙地破坏对方这一刻力的平衡,若是善用良机,立即将水晶匕首刺入对方的身体里,对方功夫再高,也有可能即时毙命。
很像刺客的招数,白雨想道。
最后,白雨身不由己地伸出掌心,食指尖弹向一片树叶,那叶子原应带动整个树丛,引起一阵沙沙声,可这一弹下去,叶子竟是无声的,连上面的水珠都未滴落下来。
叶子恢复平静之时,白雨与夜来霜已回到了最初的地方。
一掌一刺,便是随风斩了。
夜来霜看着白雨,扔出一张划了道口子的面纱,只见面纱从白雨身前飘过,落在她脸上,一股夏日雨水的气味里,又参杂着竹叶青的酒香。
白雨抓下面纱,听夜来霜说道:
“夜里若是睡不着,就蒙着眼去和那树木过招,和野兽过招,你就会发现你的眼睛长了十几年,就和白长了一样,没了它们,你反而看得更加准确。”
白雨不再吭声,她拾起面纱与匕首,不看夜来霜一眼,转身就要离开。
夜来霜见白雨兀自走远,忍不住好奇道:“今日你不打算猜我是谁?也不打算向我提问?还是说,你已经放弃了赌约?”
白雨停下脚步,她回头看夜来霜,在溪流月色的衬托下,白雨有些苍白,碎发从额间飘过,仍挡不住她坚决的神情。
这样的白雨,也突然有了一分傲慢:
“我先学一日,明日若杀不死你,再问也不迟。”
夜来霜瞧着白雨,嘴角也勾起一抹笑意。
“现在这脾气,倒是像我的人。”
这一夜,白雨决心仍不入眠。这是她第一次拥有学武的机会,是她日思夜想,却从来得不到的。夜来霜讲述的所有要领都已在她心里,她一定要第一时间练成才行。
山间树丛前,白雨在灌木丛上绑下一块分辨方位的破布,随后便用面纱覆住双眼,从不同的方向向那破布割去。晚风吹拂,灌木丛的破布随风大摇大摆着,白雨用耳朵分辨方位,用心分辨方位。
夜里山洞中,不断传来白雨制造的噪音,那不是属于山林的声音。看来,白雨正在不断更换位置,更换目标,未歇下一刻。灰老虎被惹得睡不好觉,只是不耐烦地吁口长气。
同样是这个夜晚,龙门阵也无法入梦。
人人都仰着头注视着,那最高处的飞燕局正发生的事情。
飞燕局庄严巨门下,跪着二十来个穿着得体的百姓,正颤抖着流下泪水。他们面前是一张裹尸布,裹着短短窄窄的两样东西。
孙敞站在他们面前,提刀问道:
“可还有异议?”
他一日没睡,眼睛又红又干,神情更是残忍。
一个老太太实在忍不住,抬头哭喊道:“掌法大人,我冤枉啊……”
话音未落,她衰老的人头已被孙敞整齐砍去,蹦跳着滚下飞燕局阶梯。
“还有谁。”孙敞继续问,人们却不敢再答。
那便是认罪了,孙敞低声对身后候着的法捕道:“包庇不法矮奴者,就地问斩。”
裹尸布里,正是前日被夜来霜劈成两半的侏儒。
自从发现这尸体,“小孩”打劫陈王府难民一事便浮出水面,飞燕局怀疑此事与白雨孙浮之的失踪有关,一番彻查后才发现,原来龙门阵的富贵人家里,竟有五六户都私自豢养侏儒,他们在黑市买卖,养着这些侏儒取乐,又或是虐待他们,最后将他们渐渐遗忘在深宅之中。而买卖矮奴的贩子,竟是飞燕局的掌厨。这些侏儒近日里似乎再也受不了官老爷们的折磨,这才集体出逃,成为穷凶极恶的罪犯。
孙敞揪出了参与买卖的所有人,一律判为流窜之辈同伙,直接问斩。此后,各州府也发布了通缉令,侏儒帮正式被定为十恶不赦的流窜之辈,他们的江湖名声,也就此传开了。
被抓的百姓们此刻是磕头求饶,他们买矮奴只图一乐,谁能晓得,连任人宰割的矮奴都会有朝一日翻脸不认人,竟敢去陈王府打劫?
只见众法捕一齐靠近那些百姓,很快,哭丧求饶声便在横刀下停止了。伏法尸体很快被清理干净,法捕们结束这场处决后,立马继续奔走,寻找白雨和孙浮之的身影。
孙敞不再逗留,独自向飞燕局地牢走去。趁此刻无人,他得去寻客栈里抓到的白家老管事,将那件事办了才行。
他并不知道,地牢湿暗冰冷的隐蔽拐角处,早就有另一人在静静候着他。
三年前,那人从白崖口飞燕局调来龙门阵,作为法捕,他武艺不精,性格胆怯,极少负责惩恶除恶之事,多是分担舞文弄墨之责。但凭着做人的几分真心,三年过去,他已成为孙浮之和白雨最温暖的朋友。
他调来龙门阵,是因为三年前,明镜局在白崖口抓到了白家管事。法鹰把管事放进水牢拷问,百川果园是否还有其余活口?白一东是否还藏有亲信能说出西风曲的下落?管事宁死不招,直到眼睁睁失去了两三个孩子,为保住最小一个,最后终于哭着说出了事实——多年前,龙门阵掌法人孙敞是白一东的挚友,那时孙敞年少,江湖人称敞亮三刀,与白一东有过好一番故事。人们都以为敞亮三刀早就死了,除百川果园之外,无人知道他入了官府,成了龙门阵掌法人。在白一东密谋叛乱被杀之前,孙敞曾到访百川果园,与白家有过一番密谈。
明镜局不知孙敞是何居心,对此人失去信任,这才调来常年卧底飞燕局的法鹰吴森,监视孙敞的一举一动。
吴森是个功夫极差的法捕,也是个演技高明的法鹰。他以法捕身份观察孙敞三年,其间,孙敞不但没有任何谋反之心,在屠杀朝廷叛贼这一点上实属过分极端无情,龙门阵的百姓都暗自记恨着他,私底下说他为抓一人,错杀一千。这样的人,即便曾与白一东交好,此刻也不会再有什么动作了。
直到孙敞为白雨寻觅婚事,狱中管事才与吴森对齐一件事情——敞亮三刀没有女儿,他的夫人生出孙浮之后就过世了。为探真假,吴森刻意放出管事,命他在客栈打探孙敞女儿的来历,以测孙敞的反应。
果然不出一个时辰,孙敞就把猫儿仙客栈的人杀绝了。
看着孙敞那残忍冷漠的脸,吴森才真正意识到,残忍无道的黑阎王,也许藏着一个温柔的惊天秘密。
难道他果真收养了武林大叛贼白一东的遗女?
这种罪过,连同孙浮之与其余法捕在内,整个飞燕局杀几次头都不够赎的。
所以,吴森要在其余法鹰赶到前,再次确认此事真伪。他向孙敞透露明镜局怀疑孙敞女儿来历,若是无稽之谈,孙敞只会愤怒坐等三日,到时要是哪名法鹰敢质问他的清白,他定会在自证后砍去那法鹰的耳朵。可若他真是私藏了罪人之女,等白家管事在法鹰面前与孙敞对峙几句,孙敞便再也无法瞒天过海。未避免此情况发生,黑阎王不管面临任何责罚,也会在法鹰们赶到前,使管事的人头神不知鬼不觉地先落地,让十五年前的事死无对证。
独自死于渎职,也好过全家死于包藏逆贼。
吴森躲在这阴湿地牢的黑暗中,用双眼见证孙敞的选择。
若孙敞不来,他便是行得正坐得直,逃过法鹰的眼。但若他当真来杀管事灭口,等三日后其余法鹰携官兵到达时,吴森只需告知他们事实,孙敞武功再高,怕也在劫难逃。
此刻,吴森蜷缩在地牢滴水的隐蔽角落中,那里狭窄异常,常人原走不进去的,可他又高又瘦,骨头如同能够伸缩般,正好嵌进这狭长阴影里,显得诡异异常。若不是伸手触碰,即便是路过这角落,也压根感觉不到他的存在。
地牢铁门传来被推开的声音。那下来的人步伐声沉稳有力,仿佛要把这里踏平。
只听铁门吱呀一声被关上,那人似乎捡起几十斤重的铁链,粗暴地缠绕在地牢大门上,发出沉闷地金属碰撞声——他正在试图锁死牢门。
吴森屏住呼吸,孙敞还是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