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次日清晨,白雨已在溪水边洗净了脸,她卷起弄脏的袖子,把面纱再次蒙在双眼上。
等夜来霜从洞里出来时,白雨已蒙着双目在溪边垂首等待着。
她要不用眼睛,与夜来霜练习随风掌与随风斩。
夜来霜打了一个哈欠,道:
“哎呀,比从前早起练功还累人。”
寂寥的化龙桥边,孙浮之已在井中呆了整整一日。
他身负重伤,早喊得没了力气,此刻是昏昏沉沉,连疼痛都感觉不到了。
终于,他头顶传来了声响。
一件东西落了下来,孙浮之下意识地伸手去接,那东西稳稳落在他的五指之中,是一个盛满清水的竹筒。过了一会,又是一个包袱扔下来,里面装了几个干净馒头,还有一瓶口服的药丸。看来,有人不光给他食物,还颇为关心他的伤情。
“吴森?”
孙浮之声音如同喘气,却没人答话。他极力望去,久处黑暗中,直视头上阳光已是难事,加上井口处还有不少青苔绿叶遮挡,他根本看不清上面是何许人,只是看见那人衣裳是白色的。
孙浮之觉得自己的意识又开始模糊不清了。因为他竟看见那白衣裳前,是一只更加雪白的飞燕。而那张脸,竟是吴森的脸。
笑话,吴森怎会穿着明镜局法鹰的衣裳?
这一眼浪费掉孙浮之浑身力气,一口水没来得及喝,他就彻底昏睡过去。此后,孙浮之几度在枯井中濒临死亡,等他再次醒来,已是多日后的事了。
午后,白雨的双腿已有些打颤,在被夜来霜踢飞上百次后,她已精疲力尽,完全无法动弹了。
夜来霜与白雨过招,并未用上半分内力,只在招式上作变化,可即便如此,白雨仍是没有任何应付的办法。她躺在地上全力聆听着,夜来霜的脚步不着痕迹,令人难以琢磨。
白雨静等一会,仔细捕捉山林间风的声音,直到最后一刻,她才使出最后力气向身后推出一掌。
终于,她触碰到了夜来霜的踪迹。
白雨面露喜色,连忙转身送去匕首,但匕首还未抬起,她就被夜来霜一掌击中脑门,轻飘飘躺回草地上。再爬起来时,白雨脑门上已印上五指红印。几个时辰过去,汗珠已沾满白雨的额头,她不服地说道:
“再来最后一次,这次我定把第二招用上!”
夜来霜听完,只是伸手揭去白雨眼睛上的面纱。
那张动人又讨厌的脸重现在白雨眼前。
“你进展太慢,我已累了。现在到你去觅食了,如果你今日还是只带几条鱼回来,饿了一日的老虎是否会放过你,我就不知道了……”
夜来霜还未威胁完,白雨转头就走,不给她一点好脸色。
“……有病。”夜来霜嘲弄地笑了笑,转身回洞了。
白雨只往山中寻吃的,她一想到孙浮之被夜来霜放虎咬伤,肚子里的气就立即胀起来,压根不想多和这女疯子打趣一分。不知是否受这心情激励,她今日行走速度额外快,仿佛和刚才的试炼比起来,这些杂活根本不算什么。
不知为何,经过一夜与花草树木的决战,山林间的一切仿佛都与白雨成为了朋友,他们发出的一切声音,对白雨来说似乎都清晰了许多。很快,她再次找到了野猪踪迹,并成功将他逼进了死路之中。
山崖边上,野猪意识到自己处境危险,几番威胁白雨后,终于顶着他的长牙向白雨冲了过来。
白雨看着野猪的脚步,心中窃喜道:果然,猪跑得比夜来霜慢多了!
她不知道,自己蒙眼琢磨练习了一夜,对一切风吹草动更加敏感。加之今早她又片刻不歇地与夜来霜练上百余次,夜来霜功夫极高,招数变化无穷,与这样的人过招,白雨不得不想破头皮,才能努力将自己稚拙的招数发挥到极致。一来二去,白雨此时已初步吃透了随风斩的招式,才会觉得这野猪变慢了。
在野猪要冲顶白雨之时,白雨侧身反手一推,野猪如同走路打滑一般,陡然失去平衡,右脚悬空之时,白雨只看着野猪又小又圆的眼睛,心中想道:
脖子。
白雨向后一仰,回想着夜来霜的手如“蛇”般领着她游走的感觉,仿佛受那无形的蛇的指引,白雨一脚往前,踹倒了野猪的后腿。
野猪刚刚四脚朝天,匕首就瞬间刺入它的脖子里,快如闪电。
只见野猪挣扎了一会,四只小脚一抽,便不再动弹了。
白雨将这猪拖回洞外溪水旁时,正好是晚饭时间。
夜来霜看着这头被一刀毙命的野猪,虽不言语,心中却有些惊讶。随风斩虽只有两招,看似简单,实则变招极多,需要思路灵活,内心坚决。要想练到杀野猪,起码需要一年半载。可这个小法捕没有半点内力,却在一日之内吃透了招式,一招毙命了一头野猪。可见她擅用自己的巧劲,不仅有学武天赋,还有做蠢事时难得的自信与魄力。
白雨高仰着头,眉间闪烁着骄傲。她又讨厌夜来霜,又期盼夜来霜露出惊讶神情,赞扬自己的进步。
夜来霜自然明白。
她心中一笑,不会让白雨得逞。
夜来霜故意不屑地看一眼死野猪,冷言道:“杀鸡用牛刀,既然你第一次成功是杀猪,这招就不叫随风斩,叫杀猪斩好了……而且你哪来那么大牛力气,竟然将一只猪生生拖回来?”
白雨心中不服,却不想与夜来霜说话,只是不答。
“怎么,野猪把你舌头吃了?”夜来霜又问道。
“……今日我打不过你,所以我要问第一个问题。”
夜来霜来了兴趣,说道:“讲。”
“教你易容邪术之人,是个怎样的人?”
“……为何问他。”
问题一出,夜来霜沉下脸来,仿佛她连想都不愿想起那人。
“怕了?怕我问到点子上了?”
白雨站在原地等待答案,夜来霜皱皱眉,这才答道:
“他在江湖中无名无姓,此生都未曾真正出现过。但若他出现,人人又都会怕他。”
白雨得意一笑道:“那肯定不是武林正派的好人了。”
夜来霜也勉强笑道:“谁告诉你武林正派就是好人?”
“他们当然是好人,他们是侠士。”
“他们还不如你手中这头死猪。”
“……我不与你争辩这个,反正我是好人,你是坏人,因为你来自底层的流窜之辈,不是什么诗仙湖走狗,就是散财商会的死士。”
“为什么?”
“你武功高强,本应来自武林正派,但四派弟子皆发过武誓,绝不干伤天害理之事,我也从未听说他们如你这般残忍。所以我问你教你易容邪术的是何许人,那人果然也隐没在江湖中,从不以真面目示人,若是这样,你就不可能是正派之人。”
白雨说到这里,夜来霜点点头。
“说得不错。”
“流窜之辈虽不被武林正派和朝廷所接受,却仍有一些武功高强之人。其中,散财商会与诗仙湖最负盛名,他们最爱搜寻江湖失传的险恶功夫,还窝藏了一帮从前江湖中的高手,用毒的疯子、坏和尚,四处都是。这些人和侏儒帮一样,大多都做尽坏事,心肠歹毒,残杀无辜,罪该万死。”
白雨说完,夜来霜满意地笑笑。
“嗯,分析得在理,心肠歹毒,残杀无辜,这也像我的为人。”
“听不出我在骂你?”
“你不过是在陈述人性的事实,若是骂我,也是在骂你自己。”
白雨自然不认同夜来霜的说法,并不应答。
夜来霜站起身,叹口气说道:
“总之,你虽然句句有理,但却是猜错了。”
白雨愣住半晌,开口道:“怎么可能?你说谎。”
夜来霜倒是平静,只冲着白雨晃了晃食指。
“我告诉过你,我从不说谎。这乐子若不能建立在这基础上,那就没得玩了。”
白雨有些失望时,夜来霜最后说道:
“你还有两次机会。”
白雨失败了。她沉默不言,转头要离开山洞时,还是忍不住问道:
“听说姑苏多雨,那里的江湖侠士优雅多情,你与他们打过吗?”
“打过不少次。”
“那你在北方的雪原打过吗?”
“不少次。”
“……你哪里都去过,与很多人打过架,是吗?”
“是。”
“你练了多久的随风掌和随风斩,才到如今这样子?”
“二十年吧。”夜来霜淡淡答道。
“知道了。”白雨暗下决心,心中已有了追赶的目标。
不知为何,今日白雨走出山洞时,只觉这片山林仍旧不够广阔,她竟在期待着,期待走向更远的地方。
夜来霜的脸色越发苍白。似乎她那副本已死去的皮囊,又变得更加冰冷了一样。
山林入夜,野兽入眠,只剩燥热的蝉鸣和篝火燃烧的木头声。
夜来霜从洞中往外看去,白雨又开始独自练着随风斩,这小法捕曾说自己儿时想要练武,却被父亲阻扰,想必这都是真的。
不知练了多久,白雨终于累了,躺在树下不再出声。树下泥地已被白雨改造,她把这两日盛果子的山荷叶都垫在这颗树下,还铺上一些柔软绿草,造了一个潦倒窝。
她望着手中的六面匕首,有些疲惫地喘着气,若夜来霜不是流窜之辈,也不是武林正派,那她根本不知道,天下到底还有什么邪门歪道之地可以学得这样高的武功了。
如果不能打破赌约离开,就要一生做夜来霜的仆人,到那时候,还能找到逃跑办法吗?就算能逃出去,还能不能见到活着的孙浮之?白雨又想到受伤的孙浮之,他在城内被老虎咬伤,应该很快就会被飞燕局发现吧?孙敞平日里对孙浮之过分严格,但这时定会想办法救他的。
只怕,孙浮之没撑到孙敞去救他。
就在白雨胡思乱想时,忽然有一庞然大物挤到她身边来。
她抬头一看,竟是那只灰老虎。
自从知道这老虎咬伤孙浮之,白雨烦她至极,只想快点练好新招式,一刀把她也杀了。她皱着眉,正考虑要不要此时行动,灰老虎忽然叹了一口大气,竟四脚一趴在白雨身边躺下,前脚刨土刨出个小坑来,准备入睡了。
白雨呆住时,老虎仿佛没摆好姿势,又把硕大的虎头放在了白雨的肚子上。她就这么枕着白雨,张着圆圆的眼睛,观察着白雨稚嫩的脸庞。
白雨随时都能把匕首刺进老虎的脖子,但看着毫无防备的老虎,她反而不知如何下手了。
“走开。”她无奈地小声训斥道。
可老虎还是不动,白雨有些生气,伸出双手去掰老虎沉重的大头。老虎这才有些不满地抬起头来,白雨原以为她又要冲自己大吼,连忙去握匕首,可灰老虎只是向前探探头,伸出刷子般的舌头,在白雨脸上舔起来。
“疼!”白雨被那舌头的倒刺刮得生疼,还好灰老虎只舔了她脸一下,就开始舔起她脏兮兮的衣服,像要帮她洗澡似的。
白雨别扭地躲来躲去,老虎却用爪子摁着她尽情地舔,一来二去,舔得白雨毫无脾气。
被这样一番耍赖地亲热,谁都会觉得温暖的。
不经意间,白雨已放下先前恐惧,认真打量起老虎样貌,她这才发现,灰老虎还未成年,嘴边就满是伤疤,犬齿也已经折断了。对一只老虎而言,失去犬齿,几乎就是失去了生存的能力。
“你是因为这样才没办法自己捕猎的?”
白雨摸着老虎的嘴问道。她这下明白,灰老虎与夜来霜如此亲近,也许是因为夜来霜过去曾救下这老虎的性命,在这老虎最危难的时候,她养大了它。
这个夜来霜,蛮横无理地杀正派弟子与侏儒,却救下食人的猛兽牲畜善待,实在是个怪人。
灰老虎不懂白雨的问题,只是又在白雨肚皮上躺下,睁大双眼盯着她。白雨看着老虎,低声说道:
“灰妹,以后不要听她的话,她虽救你,叫你咬的却尽是好人。听我的,我对你好,也绝不会让你伤害任何好人。”
白雨说着,张开五指,沙沙地挠了挠灰老虎的头。灰老虎没有挣扎,慢慢闭上眼睛,嘴里发出舒适的呻吟之声,这让白雨的内心涌起一阵莫名的欢喜。
“没错,就叫灰妹,谁说老虎不能有名字的。一切皆能有名字,你就叫灰妹,那断崖就叫谎言崖,山洞就叫坏美人洞。”
白雨摸着她,颇为满意地说着,随后也试图闭上了眼睛。
夜深了,吴森心事重重地走在龙门阵外,跟随着远方前人的脚步。
昨夜之事仍在他脑中盘旋,很多疑点还未解开。
孙敞究竟是个怎样的人?
阴森地牢中,吴森只听见地牢大门被锁死。
步伐声没有径直逼近地牢深处管事所在之地,孙敞没走两步就停下了,听那清脆钥匙声,他似乎正在开启地牢入口处第一间牢房。
锈铁门打开的声音刮人心肺,里面关着的犯人传来一声惊讶的呼声。
他大概罪不至死,此刻以为自己要重见天日,连忙对着掌法人磕头谢恩,那沙哑人声与干草堆的摩擦声交替传来:“谢大人恩典……”
横刀出鞘之声十分凛冽,它斩断了所有声音。
什么东西倒在牢房里的干草堆上,吓了吴森一跳。
很快,第二个牢门被打开,第三个、第四个、第五个,铁门冰冷的撞击、干草堆上重物跌落、沉稳有力的脚步,几种声音来回交叠,令人犯怵。
期间有人试图大喊饶命,但话未说完,命已去了极乐世界。
吴森躲在狭长阴影间,只一道斜面透过的昏暗窄光照在他的右眼上,那只眼睛里充满担忧与恐惧。很明显,孙敞在杀管事灭口以前,要将可能接触过这管事的所有人都杀死。
这时,孙敞正好路过吴森躲避的窄道。只见孙敞侧脸全是飞溅的鲜血,吴森连忙往后躲躲,全然缩进角落的黑暗里,若被孙敞发现,他也定会被千刀万剐。
孙敞没有离开,他突然转头,盯着这阴森黑暗、狭长逼仄的角落,似乎察觉到这深处有什么东西在看着自己。他往里探头,注视着里面的黑暗,殊不知吴森正不动如山,大气不喘,与他只隔半尺距离。
孙敞马上就要挨着吴森脑袋时,白家管事剧烈地咳嗽了起来。孙敞这才离开逼仄角落,转身去向管事的牢房门口。
管事手脚上拖着镣铐,舌头被打烂了,说出的话残缺不全,如苍蝇叫般让人听不清楚。可他的语气是愤怒的、鄙夷的,他知道自己即将死去了,此刻正不断地对孙敞重复两个字。
吴森仔细去听,试图猜出烂舌头下两个字内容。听清时,他震撼不已。
叛徒。
管事不断对孙敞重复的,是叛徒。
吴森全然困惑了。敞亮三刀不是白一东的挚友?他不是顶着满门抄斩之祸,收养了白一东的女儿?为何此时又成为管事口中的叛徒?
孙敞倒是见怪不怪,不屑道:
“阁下若对当年孙某所做之事怀恨在心,孙某并不奇怪。”
管事再次喘着粗气,陆陆续续地要说些什么。
死……拖你下水。
吴森这才明白过来。
白家管事被法鹰拷问后,刻意说出孙敞与白一东的挚友关系,本意就是要害他——孙敞当年做了见不得光的事情,是背叛了白家的叛徒。
孙敞不作答,他轻轻咳嗽一声,走进牢房之中。
吴森稍稍往外探头,他看向牢房之时,正好看见孙敞挥刀的背影。
只见孙敞的横刀从管事耳边刮过,正当吴森以为管事将会人头落地之时,横刀却擦过管事的肮脏脖子,径直往下,劈断了他手脚上的镣铐。
在管事惊诧的眼神中,孙敞把横刀收入刀鞘,低声道:
“跟我走。”
孙敞说完扭头走出牢房,吴森连忙把头缩回阴影里,那被光线照耀的右眼充满不解。
既是收养遗孤的挚友,为何又是叛徒?既是叛徒,为何又会放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