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白雨与夜来霜过起招来会怎样呢？
白雨半点武功不懂，真打起来，白雨还未拔刀，肯定已被夜来霜一爪扔下悬崖了。但她若是来一个出其不意，在悬崖边缘破坏夜来霜的平衡，将其撞下山崖，也不是没有成功可能，想要打败强者，往往要利用强者的傲慢与大意。
握臂便让白雨找到这个机会。只见白雨拉住夜来霜胳膊，迅速靠近夜来霜把她绊倒。夜来霜不曾料到白雨会反抗，有意避开时，白雨已经紧靠着她的身体了。白雨趁夜来霜失去重心，往夜来霜腹部猛一推手掌，夜来霜果然往后跌落下去。
若白雨劲道再狠辣一些，夜来霜真有可能直接摔下悬崖。
但不知是她功夫太欠火候，还是她内心深处不喜杀人之术，总之，她力道欠佳，因此也与自由失之交臂。夜来霜迅速找回平衡，她一手拽住白雨胳膊，一手拿住白雨腰带，把白雨拉到怀中时，也借此力恢复了平衡。
二人交错对视瞬间，夜来霜已站回平地，白雨却已被夜来霜的手送出了悬崖。
白雨看着身下，已是万丈悬崖。
她整个人仰倒在山崖之外，若不是夜来霜还拽着她的腰带，她早就坠下去了。
夜来霜打量着命悬一线的白雨，摇摇头说道：
“你和昨夜那个用刀的俊朗法捕不一样。”
白雨无奈答道：“是，他的武功在法捕中数一数二，我什么都不会。”
夜来霜听完笑了笑，只道：
“他杀过人，你没有。”
说罢，夜来霜伸出另一只手。白雨起先还担心夜来霜直接任由自己掉下去，此刻看见她伸来的手，也长吁口气。
可当她握住夜来霜冰冷柔软的手时，夜来霜上翘的眼尾闪过一丝狡黠。
白雨被拉回瞬间，只觉腹部被猛地一推，整个人就如飞起一般往树林中坠去。当她以为自己要撞到云杉树干背脊断裂而死时，眼前却忽然出现了夜来霜得意的脸。
夜来霜宛如浮在空中般跟了上来，她一掌摁住白雨的腹部，软绵绵向下一推，卸掉了适才往前的力，白雨哎哟一声，屁股已经摔倒在了地上，扬起不少落叶来。
落叶还未再次落地，一声银铃般的晃动声响起，冰凉刺骨的金属感从白雨的下巴尖传遍全身，令她动弹不得。
白雨的脖子前，正抵着一把匕首。这匕首材质稀奇，形状也奇怪，既是透明，又不是全部通透，像是一种水晶。它整体不过白雨的两指宽，也没有白雨的小臂长，刀鞘处最是宽大，越是往下，刀身越是收紧，宛如圆锥一般，四周都无棱角。
可就是这把毫无棱角的水晶匕首，整体划一地劈开了那个逃亡的侏儒老九。
原来，夜来霜用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在拉回白雨时，也是往白雨的腹部一撞，故意要让白雨也摔得够呛。只是她随便一幢，便可以要了白雨的命，更何况，她在撞倒白雨之后，瞬间就已经把匕首放在白雨的要害处，这一切，几乎只在一瞬发生。
好厉害的功夫！白雨心中暗叹道，这是她一生都没机会学到的。
夜来霜得意地笑笑，手指向上一挑，便将匕首插回腰畔。
她正要说话时，却发现自己推过白雨的手掌沾染上了血。
原来，白雨黑漆漆的飞燕服下，被鞭子抽打的伤口已渗了一夜血。可此刻白雨只是深陷于技不如人的懊恼中，甚至也不觉得疼。
夜来霜无奈叹气道：
“我最讨厌沾上血了。”
晨山间，溪水旁，万物苏醒时，鸟兽声不绝。
夜来霜与白雨隔着一段距离，背对背坐在树荫之下，溪水从二人身旁流过，汩汩声令人出神。
白雨已脱去了黑飞燕服，只剩里面宽大的白色衣裤，她正用夜来霜给她的药膏涂抹伤口。夜来霜背过身去不看白雨，只是洗了一把脸，看着水中波光粼粼的倒影，仔细打量着自己的样貌——也就是翠儿的样貌。仿佛她也在思考，这面貌与自己的性格是否相衬。
白雨清理完伤口，回头看见夜来霜正在出神。夜来霜满脸水珠，额间碎发也湿了，白雨回想起她昨夜赤身裸体的模样，不管是夜来霜借用的脸，还是她原本曼妙的躯体，或是她有些调皮的嗓音，都不过是个二十五六岁的年轻女子。
可此人达到的武学高度，她杀人的经验与手段，似乎都远远在她的年纪之上。
白雨猜不透夜来霜在想什么，只是说道：
“你有很多秘密。”
夜来霜望着水面，心不在焉道：“例如呢？”
“你常常借用死人样貌，却不喜欢这些样貌。你玩弄人的性命于股掌之间，却一会觉得杀人好玩，一会觉得不杀人才好玩。我看，你自己也弄不清自己在想什么。”
夜来霜回头看着白雨。这小法捕年纪轻轻，未经世事，经验不足，头脑却相当聪明。很多人长久无法分辨之事，她不光喜欢琢磨，也琢磨得挺快。夜来霜笑道：
“你呢？你很聪明，自以为能参透很多谜题，可心肠太软，见不得他人因自己而死，也从未杀过任何人。除了使些小聪明，功夫一概不会，想必在法捕里也是混得最差的，不甘心吧？”
夜来霜冷心冷面，喜怒无常，但她见过太多世事，过上两招之后，早已看见白雨的本质。
白雨被戳中心事，却不愿承认，只是红着脸倔强答道：“才没有不甘心。”
二人对视片刻后，夜来霜走向白雨，蹲下身来。没那老虎叨扰的白日，白雨才看见夜来霜轻薄的淡红纱衣里那姣好的身材，虽同为女子，她也不自然地挪开双眼。
夜来霜笑了，她笑起来的样子总是傲慢的。
“我时常抓人，是为和人结下一个赌约。你敢赌吗？”
“什么赌？”白雨不愿看夜来霜躯体，便看着夜来霜那勾人心魄的眼睛。
夜来霜认真道：
“世上从没有人猜出我是谁。你先前在破房子里，一语道出我不是鬼，猜谜本领倒是不错。若你能猜出我过去的半点端倪，我就把自由还你。”
白雨听完笑道：“奇了怪了。我告诉你，我活到现在，每日都要扮演另一个人，绝不能告诉别人我是谁，生怕让人看出过去半点端倪，你却与我正好相反？”
“正是。”
白雨想了片刻，又道：
“你来自何方，师从何派，易容术由来，真实的模样，能猜出其中任何都行？”
“任何都行。但只有三次机会，猜出我就放你走，绝不杀你。猜不出，你就用一生跟在我身边，来了解我是谁。”
三次太少，白雨皱眉想道。夜来霜看出白雨内心的抗议，理直气壮道：
“我功夫比你高，逮住了你，这本就不公平，赌约自然也不公平。”
白雨叹口气，说道：
“那你得让我问你三个问题，这三个问题你必须回答，你放心，我只问现在，不问过去。”
只问现在，不问过去。夜来霜听完笑笑，似是同意了。白雨再次向夜来霜伸出手，夜来霜也懒得啰嗦，伸出自己的手来。
二人再次握臂时，目光交汇到一起。
这一次，白雨倒不想使出招数逃跑，或是再次制服夜来霜。只是握臂瞬间，她心中突然回想起夜来霜刚才擒拿自己的两手杀招，一推一刺，是如此潇洒的招数，若自己能学会就好了。白雨虽然不曾学过武，却热衷于观看法捕们练刀，琢磨各种功夫的理论。此刻没有孙敞管束，她好胜心起，便想利用这机会小试牛刀。
白雨不好意思地笑笑，夜来霜也猜出白雨的意图，不但没有阻拦，反而来了兴致，只等着她显宝。
白雨心中回忆了一遍夜来霜的招数，把细节都想了起来。此刻，她盯着夜来霜的下盘想绊倒她，再推夜来霜一掌，顺势伸手拔出夜来霜腰间的匕首。但她还没来得及伸脚，就被夜来霜一巴掌打中了脑门，往后一屁股坐倒在地上。
夜来霜站在白雨身前，嘲讽道：
“太聪明了，这样看着我的腿，还不如大声说出来你要踢我。”
话音未落，白雨又是一掌击过来，这一掌倒是打在了夜来霜的腹部上，但夜来霜纹丝不动，白雨反倒扭到手腕，大叫了起来。
夜来霜想道：“看来不光聪明，力气也大得很呢。”
白雨已忘记鞭伤的疼痛，拍拍尘土起身说道：“再来一次！”
“想得美。”
夜来霜说完，拔出腰间那把精巧的水晶匕首，轻轻丢给白雨，白雨七手八脚接过来，生怕没接稳，被这匕首刺穿。
“说了太多废话，现在该你去干活了。别忘了昨夜我说的，从今日起，你得好好照顾你的二位主人。”
夜来霜似乎猜到，白雨还会趁她不备再次扑上来练那招数，便专程又补一句：“在你干完活前，如果再来练这小孩把戏，我就割下你的耳朵给老虎吃。”
白雨的确想要再试，但此刻听完，也只好作罢。
“什么活？”她不甘地问道。
“给我们找些吃的来。”
“你武功那么高，随随便便都能猎到食物，干嘛还要我去？”
“你以为找仆人是干嘛？”
夜来霜说完，白雨哑口无言。
“去吧，蠢儿。别忘了带些肉回来，老虎可不吃烂果子。”
说罢，夜来霜扬长而去。
白雨站起身，看了看自己手中这把奇异的水晶匕首。这匕首长不过白雨小臂，鱼腹刃尖，圆形柄首上刻着复杂的蛇形花纹，刀身宛如一根针，若刺进他人身体，怕只会留一个圆润小眼，杀人于无形之中。
她用手指摸了摸匕首，却发现匕首的刀身并非圆润无刃，而是有六面不太明显的棱角。虽然不是锋芒毕露，却暗藏杀机。
怪不得这匕首能劈开那个可怜的侏儒。
白雨掂量着匕首，正想着如何用它时，突然意识到夜来霜刚才所言十分奇怪。
可笑，为什么连那老虎都要我帮忙寻食？
朝阳已全然升起了，昨夜的雨滴也逐渐蒸发进泥土中。烈日下的炎热卷土重来，白雨流着汗水行走在山间，怀里揣着从阴湿林下摘得的山荷叶，那里面已经装了不少果子。
她边走边琢磨着夜来霜的来历，三次猜测过去的机会，三个关于现在的问题，她能做些什么，问些什么？
白雨梳理着夜来霜已知的面目，她功夫高强，若教她之人功夫在她之上，怕也只剩武林四派的掌门了。可中原北派不收女子，南派的寺庙道观多是出家之人，东派以舟山棍和醉翁剑闻名天下，近身匕首从不是他们擅长。剩下的西派更不可能，白雨回想起夜来霜吓死许为一事，若她是西派之人，早被掌门武嘉处死了。
何况，夜来霜善用的易容秘术在百年前就已失传。听闻上一个习得此术者几近疯魔，被江湖众英雄讨伐，乘船离去，最后不知在哪个世外岛屿了却残生。这样的秘术，若是重出江湖，定会成为天下人绝不错过的趣闻。
可至今，江湖上仍未传出夜来霜的故事，也没人提过这易容邪术。
只有一个可能，夜来霜一派还从未光明正大出现过。
像夜来霜这样厉害的人，见过江湖不少人，遇过不少事吧？白雨心中倒有些羡慕起来。
她心中已想到第一个问题时，不远处传来野兽的声音。
白雨连忙躲到一颗大树背后，悄声向外望去。不远处的树下，正有一只野猪在拱地寻食。
猪肉！这便是白雨一直在寻找的食物了。此时已是正午，白雨大半日没吃东西，肚里已饿得发昏，恨不得把这野猪直接放火上烤了，再洒上足斤足两的辣椒，好好吃上一顿。可到底要如何才能把它带回去，白雨却没了主意。
白雨看着手中那把细长的水晶匕首，再次回想起夜来霜的招数。一推一刺，她在心中默念几次，深呼一口气，便亡命地朝那拱地野猪冲了上去。
山间溪水下游处，水面宽阔。
夜来霜深陷入绿幽幽的溪水深处，水底景象模糊不清，隐约只能看见她苍白的轮廓。
她在水底凝神闭气着，宛如睡着一般，只是表情相当痛苦。
不知过了多久，等朝阳过了最炽热之时，夜来霜才从水下探出了头来。她从溪水中上岸，步伐缓慢，每个动作都露出精疲力竭之感，光是拾起岸边的衣服裹在身上，仿佛就耗尽了大半力气。
如此的夜来霜，似乎又是脆弱的。
她垂着眼眸，目空一切，只是站着不动。只是这时，山洞之中传来了声音，是昨日抓回的那个颇爱抱怨的小法捕。
“咦，那女疯子去哪了？”
听小法捕如此自言自语，夜来霜觉得可笑。
这一年来，夜来霜已抓过数十人，他们各种职业，各种门派，各种性格。她同样要他们猜，猜面具之下的人究竟是谁，想着些什么。可从未有人完成这个赌局，无论对方如何自信，最后都让她大失所望。他们最后不是疯了，就是痴了，或者还未猜到，就被自己折磨到在山野中悬梁自尽了。
不过夜来霜从未抓到过白雨这般麻烦嘴碎之人。她最怕无聊，她怕还没人知道自己是谁，就已独自在这山野之中死去。她厌恨这种凄凉的结局，能在死前捉弄这种人，也不失为一种乐趣。
只是不知道自己离开这段日子，那个人过得怎么样了？
还没有分离过这么久呢，他是否想念过自己呢？
夜来霜轻声叹口气，又恢复乖张神色，她裹着那身淡红纱衣，赤裸着湿润的双脚，朝山洞之中走去。
三个关于过去的答案，三个关于现在的问题。
夜来霜期待着白雨的应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