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碧江果园照常开张时,忽然闯进一个东派舟山亭的弟子。东派之人果然如传闻所说,面目姣好清秀,令人倾倒。这弟子十八九岁,模样好生精致,背后那根闻名天下的舟山长棍让他显得更为潇洒。园主老金正要邀请这弟子入局,弟子却一反常态——他当众扒光自己所有衣物,站在最大的圆桌之上,冲着在场数百人大声呐喊道:
“我猜不出她是谁!我猜不出她是谁!哈哈哈哈哈!我猜不出啊!”
漂亮弟子一边说着,一边用手指疯狂抓挠自己的脸和胸膛,浑身上下血迹斑斑,身下那玩意儿晃来晃去。在座所有侠客们仰望着他,全都震惊不已,谁都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何事。
谁把他逼疯的?
这以后,「情为何物舟山棍」成为流窜之辈发行的淫秽书籍中卖得最好的,无数个故事都在探讨,究竟是天下哪位佳人,能将东派舟山亭弟子迷成这般模样?
东派因此颜面尽失,四处搜查逼疯这可怜弟子的歹徒。
——《底层流窜集》
天下起小雨,雨水滴落在荒野中,试图驱散夏夜闷热。可这里是渝州,雨越是下,空气越是潮湿,呼吸一口也会烦躁伤感,来过一次,便不会忘记这种感觉。
出了龙门阵,往东再走四个时辰,便是一片广袤无人的野山林了。
不过白雨在翠儿肩上,只用了一个时辰就来到野山林脚下。她回头望去,龙门阵早已消失在朦胧夜色中,无人冒雨追来,飞燕局定是跟丢了。白雨意识到得救的机会渺茫,便不再四下张望,只是想着这翠儿的身份。
很明显,她不是死去的翠儿本人,只是借用了她那张娇艳的脸。这张脸下究竟藏了一个什么样的人,是男是女,来自哪个门派,为何闯进侏儒帮杀了侏儒与许为,为何带走自己,白雨全都不得而知。她唯一感受到的,就是这个假翠儿性格乖张,杀人取乐。
白雨注视着翠儿的脚步,这才发现她们这么快就来到野山林的原因。只见翠儿步步踏进水洼中,却几乎没荡起波痕,得是多快的速度,才能做到踏水不留波纹?
白雨开口试探道:“你在哪里学的功夫?”
翠儿并不停下脚步,笑道:“你在打什么鬼主意?”。
白雨道:“告诉我你是谁。”
见翠儿故意不答,白雨只好叹口气道:“名字总可以说吧,你真的叫翠儿?”
话音未落,翠儿突然跃起跳到一颗黄葛树上,也许是她刻意为之,白雨的头一下撞到树干,疼得她哎哟一声叫唤起来,后脑勺生出一个大包。
白雨道:“我不问了,你就叫翠儿吧!翠儿翠儿,也不嫌这名字不适合你!”
她为了避免再次被抛起来,死死拽住翠儿的衣裳,紧挂在翠儿身上。翠儿见白雨恼羞成怒,觉得有些好笑。
她继续在树丛之上奔走着,漫不经心地随手摆开那些前来亲近的树叶枝条。
“我叫夜来霜。”
夜来霜。
白雨想了又想,在所有江湖传闻中,她都从未听说过这个奇怪的名字。
“你武功高强,却并不有名,对吗?”
“我替人成名。”
“什么意思?”
“我杀谁谁就成名。”
白雨听完,忍不住又问:“名字好怪,是你的真名?”
“不知道,别人告诉我的。”夜来霜答道。
“别人又是谁?你不是死人,身上为何又这样冰?”
白雨听到一声短促的叹气传来,夜来霜不耐烦了。
“再啰嗦一句,我便将你从这颗树上摔下去。等你摔断两条腿一条手,还能有兴致问出来,我就如数回答你。”
白雨低头看去,那山中树又瘦又高,掉下去肯定会一命呜呼,那时就算夜来霜回答自己是当今皇帝,也没什么用了。
“兴致不高,兴致不高,你专心赶路。”
白雨不再吭声,她趁与夜来霜说话间隙,从飞燕服领口处扯下一块带有部分飞燕的破布来,丢在路过灌木丛上。若孙浮之或其他法捕追来看见这残布,也许还能救自己脱险。
夜来霜扛着白雨,三两步就消失在树丛之间,往那山林的高处去。雨越下越大,丝毫不愿停。没过多久,雨势已经相当磅礴,暴雨砸在万物之上,声音覆盖整个山林,世界颇为寂寥。
夜来霜,白雨心中想着这个名字。无论如何,这就是藏在翠儿脸下的另一个人了。
等夜来霜带着白雨到达一个山洞时,二人已经浑身湿透了。洞口狭小,只够一人猫腰钻过,可进去后却是意外的宽敞开阔,躺下十人绰绰有余。里面有些烧剩的木柴,一些女人的干净衣服,夜来霜似乎在这洞里已住了一段日子。
夏夜渝州闷热潮湿,若长时间在这气候中湿着衣服,就如同蒸笼里裹着纱布的肉包子,浑身上下都透不过气来。白雨正有这感觉时,夜来霜已生起篝火,要脱去身上衣服烘干。
白雨看着夜来霜,若她真的是用江湖少见的易容邪术来借到翠儿样貌,那这相貌之下的躯体,总该是真实的吧?若这脸是假的,那这身躯是否可能是个男儿呢?想到夜来霜顶一张娇艳的脸,脱光后却是一个健硕的男性,白雨的好奇心已爬到嗓子眼上,她看得十分仔细,不愿错过捕捉真相的机会。
这时夜来霜抬起眼眸,正好对上白雨的双眼,她有些傲慢地抬抬头,道:
“小小年纪如此好色,当心被挖掉眼睛。”
白雨一愣,她看了一眼自己身上的法捕服,夜来霜定是把自己当作一个好色少年了。只见夜来霜伸出食指,冲着白雨慵懒地转了一个圈,白雨只好半转过身子,刻意不去看她。
想到夜来霜误会自己的身份,白雨有意试探道:
“你要抓人服侍你,抓个细心女孩不是更好?像我这种在飞燕局当差的法捕,一向笨手笨脚的,除了拿刀,其余什么都不会啊。”
夜来霜同样慵懒的声音从白雨身后传来。
“我不找女子做仆人,我会直接把她们杀了。”
白雨心中一抖,这一下,自己更是得把女儿身藏好才是。侏儒帮一劫已让她明白一个道理:就算都是一死,男女的死法可能也是大不相同的。
“最后一个问题,如果你只是借用翠儿面貌,那面貌之下,你到底是男是女?”
她背对夜来霜问完,夜来霜良久不回话。难道真被自己猜中了?她其实是男儿身?白雨等待之时,夜来霜只是说道:
“若你真那么好奇,就自己回头看看吧。”
“真的?”白雨心里一惊。想到回过头去,真的会看见一丝不挂的躯体,不论是男是女,她都有些害羞起来。除了夏日街上四处晃悠的两三岁小孩,白雨谁的身子都还不曾看过。
“真的,可你不要吓到。”
“放心,今日已经受到太多惊吓,再不会了。”
白雨说完,当真回过了头去。可迎接着她的,不是夜来霜的模样。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白雨身后一尺距离,竟静默地守着一头灰色的老虎。
老虎睁着浑圆的、橙红色的眼睛,微微向后竖着双耳,正喘着气,一动不动地盯着白雨。它还没有成年,却已经拥有相当庞大的体格,在这近距离对比之下,白雨的脸只有灰老虎巴掌那么大。
灰老虎看着她,也不眨眼,微微张嘴露出锋利粗壮的牙齿和宽厚的舌头。
白雨僵直在原地,下意识地往后靠,可身后已是山洞最深处的石墙。
灰老虎第一次在洞中见到生人,觉得新奇,离白雨越来越近,最后把鼻头触到了白雨脸上。它那潮湿的鼻子闻来闻去,呼吸的微风喷在白雨脸上,白雨大气不喘,生怕老虎做出过激举动。
终于,老虎闻腻了,便甩甩头驱赶蚊虫,往后撅着屁股,伸了一个漫长的懒腰。
白雨长吁一口气时,伸完懒腰的老虎突然猛冲回来,嘶吼了一声,向白雨敞开了血盆大口。
虎啸声划破大雨夜的寂寥。
若它存心闭上嘴,白雨今夜就要把人头留在洞里做纪念了。
这时,夜来霜吹了一声口哨,虎啸声才戛然而止。
白雨被那灰老虎喷得满脸口水,闭着眼报着赴死之心,却良久没听到动静。她睁开眼时,灰老虎早就闭上了嘴,它瞥了一眼目若呆鸡的白雨,满是不屑,却不再做什么,只是转身走去篝火旁,趴在夜来霜脚边不再搭理白雨。
而夜来霜就坐在篝火边上,她身上除了两三块单薄短衣遮住敏感之处,其余地方一丝不挂,仿佛故意要白雨看个清楚似的。
她比白雨高出半个头,骨架单薄,却并没有因此流露出纤弱之感,只见她线条紧实清晰,腹部半分有力,半分柔软。当她站起身时,后背轮廓也相当分明,她的脖子修长又傲慢,几处精致的肌肉随着背部活动而越发明显,尤其是那两点缀在臀部之上的腰窝,简直令人挪不开眼。
总之,这是一具窈窕多情、又健康灵动的女性躯体。若是能拥抱这躯体,对很多男男女女来说,怕是死也值了。
可白雨早就没了看的心情。经过灰老虎的惊吓,她此刻双眼虽然如愿以偿地看着夜来霜的曼妙身姿,心神却不知道飘在山林何处,还没完全归位呢。
夜来霜用指尖抹起洞壁露珠,往白雨方向轻轻一洒,白雨满脸水珠,这才回过神来。
“怎样?好看吗?”
夜来霜批上一层淡红纱衣,她看出白雨神情恍惚,有些幸灾乐祸地挑衅道。白雨几乎看也没看夜来霜,只是惊诧地看着她脚边的老虎。灰老虎一改刚才的愤怒模样,只是困顿地趴在夜来霜的赤脚边,像一只温顺的宠物。
所以,龙门阵近日总是听见附近传来虎啸之声,并不是因为山中野虎扩大了领地,而是夜来霜存心带来一头灰色老虎,这一人一虎没事就在附近转悠,才导致了诸多恐慌。
“你驯服了一只老虎?”白雨这才看着夜来霜,有些不可置信。
夜来霜不喜这个词,道:“没有驯服,只是朋友,我们现在也是借宿在她的住处。”
白雨还想问话,老虎却突然睁开眼,向她慵懒地转过头来,又竖着双耳注视着她。
“她叫什么名字?”她和老虎对视着,心头发虚。
夜来霜瞥了白雨一眼,眼中带着鄙夷道:“你有毛病?老虎取什么名字?”
她说完想到一个新主意,又笑了笑。
“倒是你,你是人,应该给你取一个名字……以后就叫你蠢儿吧。”
蠢儿?这诨号还不如侏儒帮的大哥们,可夜来霜似乎对这名字很满意,继续说道:
“蠢儿,从今天起,你就是我和灰老虎的仆人。规矩就一条,我们叫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例如让你坐你就坐,让你哭你就哭,让你吃什么你就吃什么,让你杀谁你就杀谁。从此以后,你不能效忠其他人,也不能爱其他人,因为只有我是你的主人。同样,天下牲畜中,你也只能爱这只老虎,因为她也是你的主人。”
白雨搞不懂,为什么这些话句句蛮横,由夜来霜讲起来却相当正经。她一时闹不清,是落在侏儒帮手里更糟,还是落在夜来霜手里更糟。她想着自己在飞燕局到达前就跟着夜来霜离开,居然是因为不想看侏儒帮被分尸,也怀疑起自己的选择来。
“怎样?你又有废话要讲?”见白雨不回嘴,夜来霜反倒觉得奇怪。
其实,白雨心中有无数问题,但她看见那老虎还在眯着眼看着自己,仿佛嫌她太过吵闹一样。若白雨继续在这里滔滔不绝,只怕那老虎又要走来亲热一番了。
白雨只好先摇摇头,道:
“……暂时没有。”
夜来霜见白雨立马顺从,突然也觉没劲,脸上浮现失望之色,说话的语气也冷淡了许多。
“也好,现在你去洞外睡吧。”
“外面?”
白雨看着洞外的倾盆大雨,淋着那样的暴雨,怎么睡得着?
“是啊,你是仆人嘛。”
夜来霜看着白雨,白雨虽不想淋雨,但也不想一夜挨着神经病和老虎,只好忍气吞声走出山洞。
刚一钻出山洞,暴雨便无情地落在白雨头上。她只能在一旁树下泥土地上坐下,一番舟车劳顿后,她这才感觉身上被鞭子抽过的地方火辣辣地疼,白雨掀开袖口和裤腿查看,果然好几处都伤得严重。可此时也无法处理伤口,她只能看着那狭小洞口等待时机。
若是睡在洞外,夜深人静时说不定可以悄悄逃走,回那龙门阵上去。
不知过了几个时辰,这场暴雨终于有了减弱之势。
白雨一刻没能睡着,努力从大雨中分辨出洞内的声音。老虎早已进入鼾声如雷的状态,呼吸粗重,绝不会轻易醒来。可夜来霜却是一夜没有动静,令人琢磨不透她到底是否入了梦。
再过两个时辰天就亮了,白雨浑身的伤口越来越疼,此刻打了一个寒颤。雨要停了,若想在雨声遮蔽下逃回龙门阵,她便不能再等。白雨抓起地上碎石,轻轻向那山洞外扔去。
碎石在细微的雨中落地,发出了清脆声音。只听老虎在梦中呻吟了一声,没过多久又继续打起呼来。
白雨又等了等,不知等了多久,总算确信夜来霜没有醒来,她这才连忙站起身,消失在树丛之中。
天色泛白时,雨也停了。远离山洞后,白雨才敢大步飞奔下山。她忍着伤口的疼痛,不断往后张望,担心夜来霜与老虎追来。可这野山林上树丛野蛮生长,颗颗茂密粗壮,一眼根本望不到头,令人难辨方向。她不知跑了多少路,绕着高耸的树木走来走去,却始终没见到山下风景。
当她终于寻得光耀之处冲出树林时,眼前视野突然变得明朗,白云荒野也一应尽收眼底。
跑了半天,白雨终于来到一处悬崖峭壁的尽头。
可惜,若她是那黑眼鸽子,此刻便可以展翅回家了。她也可以此刻跳下去重新投胎,下辈子再干这件事。
白雨绝望地叹口气时,夜来霜披着红纱衣,自那山林深处走来,悠哉漫步到白雨身旁。
二人并肩站在山崖之上,俯视着这悬崖尽头的雄伟景象,连同她们在内,一切都是如此渺小。
夜来霜的睫毛与碎发之上都沾染着清晨露珠,如同刚从梦中醒来。
“这就放弃了?不跳下去看看?”
“哈,这锦囊妙计我怎么没想到呢。”白雨苦哈哈笑道。她看着夜来霜的侧脸,夜来霜气定神闲,肯定早就暗中跟着白雨了,指不定看了多久的笑话呢。
白雨看着自己与夜来霜的一臂距离,又看着脚下深不见底的悬崖,生出最后一计,叹口气说道:
“跳就不必了,不过你得答应我,若是我跟你回去,你不能折磨我,也不能把我杀了,否则我还不如跳下去。”
夜来霜答道:
“我无心因你今日逃跑一事折磨你、杀你。但我不保证,以后会不会无故折磨你、杀你。”
“活在当下便是,一言为定?”白雨无奈说完,伸出自己的手来,要与夜来霜握臂许诺。
可夜来霜只是看着白雨手臂说道:
“你此刻看上去很脏,我不想碰你。”
白雨不死心,不收回自己的手。
“那我怎么相信你?”
夜来霜有些嫌弃,她打量着矮小的白雨,白雨灰头土脸,神情却出奇倔强,要驯服此人作自己的仆人,恐怕还需要相当长的时间。最后,她还是伸出了自己的手,捂住了白雨单薄的手臂。
二人双臂交握,达成协议之时,白雨的余光已瞟向了脚边那山崖。
此时正是她唯一逃脱的时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