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眼法捕被五花大绑送上刑场。再过一刻钟,他的人头就会当众扑通一声,滚落在这湿哒哒的地上。
三五个小孩从刑场背后绕道跑过,他们以为旁人看不见,一边跑一边唱着:
“老鹰捉小鸡,法鹰抓法捕。
谁要不听话,与无常共舞!”
无忌童言传进那将死的乌眼法捕耳里,乌眼法捕瞪了一眼刑场上端坐的人,恨不得上前与他同归于尽。
可这人正襟危坐,看也不看那个法捕。只见他穿着纯白的官家圆领窄袖服,胸前绣着一只白色飞燕。
白飞燕从不飞入寻常百姓家,因为它只捉官员。
——《底层流窜集》
孙浮之依稀记得青衣女子与老虎漫步离开的身影。
被老虎咬伤之后,他疼得昏厥过去,从屋檐上滚落下来,摔落在残破的窄巷之间,那里四面不临街,地势低洼,常年的积水传来霉味。孙浮之躺在这样的地方,一时竟无人发现。
等他再睁开眼,两名法捕正站在他身边打量他。
两名法捕年近四十,精瘦凹陷,面相冷漠。他们并不在先前被孙浮之羞辱的法捕之列,见孙浮之醒来,他们沉默不语,并没开口。
不久前,虎啸声震破龙门阵黑夜,法捕们闻声搜寻,在前街已闹翻了天,这两名法捕碰巧搜到这偏僻地来,才遇上受伤的孙浮之。孙浮之不愿在他们面前露出狼狈样,忍痛起身。好在老虎咬得不深,也并未伤及筋骨,及时止血并无大碍。但此时的孙浮之无心处理伤口,只说道:
“龙门阵有个青衣女子行凶,武功高强,养虎为伴,我妹妹也不见了,速去去通知所有法捕,我们往不同方向搜查。”
两个法捕听着不答话,只是转了一转眼珠子,对视一眼。
这一眼,他们定是达成了某种约定。
因为他们又转了转眼珠子,四下望望,确认这里只有他们三人,等二人再次看向孙浮之时,其中一名法捕迅速捏死孙浮之的嘴。
孙浮之还未来得及反应,腹部已突兀地插着一把横刀。
那刀尖已从孙浮之后背顶了出来,留在孙浮之腹部的,几乎只有黑黢黢的刀鞘了。
孙浮之憋住气,试图拔刀反抗时,却被摁住了手。只见另一名法捕悠哉悠哉掏出腰畔一把匕首,他对准孙浮之肋骨下方柔软之处,以极慢的速度轻推进去,过了许久,整把匕首的刀身才得以完整埋没进孙浮之的肉体里。
补刀的法捕皮笑肉不笑。
“小少爷,生在世上,不是刀法好就能活下去的。有时候,人人都恨你,你就不得不死了,你说是不是?”
话音刚落,两名法捕同时拔刀。
孙浮之感到周边空气被人偷走了,浑身都传来撕裂之感。他再也无法站立,垂直跪倒在地上,他的双眼仍瞪着两名法捕,并不打算在脑袋落地前闭上。
两名法捕还没来得及补上最后一刀,就被身后扫过的横刀双双截去脑袋。
龙门阵外,江水边,一匹黑马在湿润的石子路上徐徐前进着,只有月亮与它作伴。
孙浮之满脸污血烂泥,趴在黑马后背上,腰间伤口如黑流涌动的泉眼。石子路颠簸,他的横刀滑落在地上,传来冰冷的撞击声。
驾马人回头望向落地的横刀,他个子极高,那驼背令他显得唯唯诺诺的。
这是吴森,那个在猫儿仙客栈里攥住白雨护她周全的法捕,那个男扮女装闯进瓮堂、替白雨退婚的“猛千金”。龙门阵三十二个法捕里,数他的天资最差,身板最弱,武功最低,大点的差事从来轮不上他,飞燕局往来各地的书信,倒是由他操办了。法捕们在客栈捉人挥刀时,孙敞也只会命他拉住一个女人。也许是他有自知之明,其余法捕们欺辱他,他也从不回应,仿佛他生来便不懂得还击,只是满眼畏惧地等待着什么。
他此刻正骑着黑马,驮着孙浮之在龙门阵外前行。他眉头紧缩,脸色雪白,细长的眼中毫无情感,如同一个冷漠游荡的孤魂。他那匹黑马的脖子上,悬挂着刚才两个法捕的人头。
是他杀了刚才两名法捕,用极其厉害毒辣的刀上功夫。
他畏惧的等待着,也许终于等到头了。
马背上的孙浮之咳嗽着,几乎是被自己口中的血呛醒。他半眯着眼,刚想用力起身,却觉得下半身用不上半点力气。
吴森冷脸道:“不想死就好好呆着。”
孙浮之听见说话声,才发现驾马人是吴森。他稍微放下心来,有些悲凉地叹道:“你救我,就是得罪他们所有人。”
孙浮之忍着剧痛从马背上翻下来,他站不稳,几乎是重重跌落在地上。吴森回头看他,只见孙浮之一步一步向地上横刀爬过去,弄得冰凉的石块上全都是血。
“你到底要干嘛?”吴森下马向孙浮之走去,孙浮之跌跌撞撞捡起横刀,腿上有些颤抖。他不想让人担心,勉强笑了笑。
“你打不过他们的,若其他法捕追来,你就跑,别管我。”
吴森望着孙浮之,孙浮之摇摇晃晃地,腰间泉眼不断涌血,握着横刀的手无力地垂落着,他就要死了。
“吴森,我知道你爱慕我妹妹,才会答应她,替她干下那些退婚的荒唐事……”
吴森瞥开目光,没料到孙浮之会在此时提起这件事。孙浮之已有些站不住,他往前倾时,用一只手撑住吴森的肩膀。
“如果我没回来,你一定要找到她,别让她受苦。”
他说完往下滑落,吴森一把拉住他。孙浮之虽还站着,意识却再次模糊了。
吴森把他放回马背,苍白的脸上闪过复杂神情。
“蠢货。”他说道。
飞燕局大厅,黑眼鸽绕着粗壮的柱子四处乱窜,一众法捕进来又离开,神情凝重。一番搜寻后,法捕们莫名找到一具西派弟子尸体,又找到一个被劈成两半的侏儒,却寻不到孙浮之与白雨的半点下落。
孙敞坐在大厅主座上,心中想着,这是他第二次失去孙浮之了,他压了白雨这么多年,今日也终于压不住了。
一切又回到十五年前的那几天。
吴森独自走回到飞燕局里。
“找到了吗?”孙敞问道。
吴森避开目光,诺诺地摇了摇头。有关月下黑马、法捕人头、马背上将死的人影,都没有随着他回来。若是有人看见吴森此刻怯懦的神情,又曾见过他在城外苍白的脸,便会再也分不清,此人哪句话是真、哪句话是假了。
“再去找。”
孙敞说罢,其余法捕暗自叹气,众人素来不与自视甚高的孙浮之交往,若能让孙浮之消失于尘烟之中,老天倒是帮了他们一个大忙。他们如此想着,迈步继续去找,只吴森站在原地,显然有未尽之事。他拿出手中书信,外八着两条眉毛,额间叠起多层抬头皱纹,甚是为难。
“明镜局寄来书信,法鹰将在三日后抵达龙门阵。大人,他们想知道,届时您会如何处置客栈里抓到的叛贼。”
孙敞冷着脸,满是鄙夷。哼,平日几年见不到他们一次,这时候就知道出来跳脚了。
明镜局是专为皇帝服务的监察机构,法鹰一共五十二名,是在此机构下任职的监察官员,由皇帝亲自挑选组成。他们身穿白色飞燕服,如一只醒目的白色飞燕般盘旋在各地官府中,时刻提醒官员一件事情——皇恩浩荡,你最好领情。
若官员被法鹰查出失职,则会被立即上达天听,由皇帝来直接裁决官员的罪过。但要是失职严重、证据确凿,法鹰拥有先斩后奏的权力。再不作为的官员,一见白色飞燕出现,都知道要暂避锋芒,不再卖官圈地,贪污受贿。于是久而久之,法鹰便会偶尔脱下白色飞燕服,融入官场之中,出于任务也好,出于娱乐也罢,他们会隐去身份,暗中监视各地官员。总而言之,明镜局算个空头衙门,法鹰却在各地暗涌。
随着皇帝因年岁增长而变得越发多疑,明镜局不查贪污受贿,不查管理失职,他们与飞燕局一样,义无反顾地追随着老皇帝的爱好——严查谋逆之心。
猫仙儿客栈抓到的叛贼,是朝廷当年极度重视的武林罪人。这样的人,是不能由着孙敞性子一刀抹了的,他必须等待明镜局派来法鹰,与他们一齐处理。
“叛贼将在三日后斩首示众。如果他们不怕被血迷了眼睛,就叫他们尽管凑近些看。”
“大人,还有一事。”吴森把手中信件递与孙敞。
“……明镜局听闻,叛贼被抓前几天,曾四处询问您女儿的来历。他们在信中问你事出何因,说大人若不答……就要在三日后亲口问那叛贼。”
“一派胡言!”
孙敞一掌拍落吴森手中的信,他不愿再听,瞪了欲言又止的吴森一眼,愤怒地扭头走了。
飞燕局大厅,吴森目送孙敞匆匆远去,心中思忖道:这一下,孙敞肯定等不到三日。
孙敞离开的步伐快而有力。自从客栈中那个叛贼出现后,他的心中就满是焦急。
自白一东被定谋反罪后,一夜之间,天下第一的武林盟主突然变成了受人唾弃的奸贼。晃眼十五载,这故事已随着年月淡去,至于澄江上投河的白家幼女,也不过是多年前一个过期的亡魂罢了。
直到今早,一个耄耋老头在猫儿仙客栈打听,孙敞夫人什么时候病逝?他女儿的相貌如何?今年多大?是否正逢十九芳龄?
这些不为外人所知的飞燕局深闺之事,一下摆在了龙门阵老百姓的眼里。
所有往事都回来了。
这些问题好生奇怪,仿佛在怀疑掌法人女儿的来历。客栈店主是飞燕局眼线,很快把一切递到孙敞耳朵里,孙敞即刻抓住胡乱问话的老头,几番拷问,老头才终于开口,承认了身份。
他是百川果园的管事,白一东的亲信。百川果园遭遇灭门当日,他与几个兄弟逃了出来,只可惜,官府不放过他们,那几个兄弟早就死在了不同的年份,以不同的方式。
这些年,老管事独自东躲西藏,以为自己瞒天过海,终于能够安安稳稳地度过最后几年。可这几日他路过龙门阵,听说掌法人女儿的婚事,依稀记起十五年前自己曾在百川果园见过孙敞一面,那时孙敞夫人过世不久,只留下一个八岁小子,压根没什么女儿。倒是白一东的女儿,她若是活着,今年正好十九岁了。管事猜到孙敞收养了白一东之女,偷天换日,一时间激动不已,所以才冒冒失失四处打听,不小心泄露了身份。
孙敞为避免“闲言碎语”外传,即刻杀光了客栈里所有人,包括那个忠心的店主。他也打烂了管事的舌头,保证这段话管事无法再对其他人说起。可明镜局不知从哪听到这些事,还是追问到了孙敞头上来。三日后,只要管事还有一口气,法鹰定会在他死前想方设法问出答案。
问起来,这瞒了十九年的秘密怕是瞒不住了。
可要是管事没熬到三日后法鹰到达之时呢?那孙敞便是失职,轻则降职流放,重则赔上自己的脑袋。但这样罚的便是孙敞一个人,有关他的女儿,便再也无人猜得出其中原委了。
孙敞看着腰畔横刀。看来他一直想做的这件事,不得不做了。
龙门阵外,有一座化龙桥。
传闻千年前因一孽龙作怪,此地洪水为患,于是修桥一座以降龙,得名化龙桥。还有一说是我朝开国皇帝早年布衣时曾游历此地,见此地风景绝妙,便弃舟登岸,经过此桥时天上飞过一片虹云,太祖便隐入云中不见踪迹,此桥也因此得名化龙。
化龙桥原是连接龙门阵与南面村庄田地的要道,曾几何时,这里每日人满为患,还未进城,人们就已经在这桥边的茶摊酒家喝起酒来,交换途中轶事。但这几年南面饥荒闹得严重,村庄已无人居住,自然无人再打那前来,化龙桥纵然再好客,如今也荒废了。
桥边不远处还能看见茶摊酒家的残迹,野草爬上断腿藤椅,青帘暗淡无光,苔草之下覆着一处无人问询的枯井,都是车水马龙最后的孤影。
孙浮之再次醒来,还剩最后一口气。
他刚坐起身,只觉腹部疼痛再次袭来,他想要抚摸伤口确认时,却发现自己已被换上干净衣服,几处伤口也被包扎止血。孙浮之奇怪时,隐约记起刚才和吴森的会面,料是吴森救了自己,将自己安顿在了这里。
“吴森。”孙浮之沙哑地唤了一声,试图扶着墙站起来。
可当孙浮之的手触碰到墙体时,却得到一种潮湿的、毛茸茸的触感,这让他的头皮一阵发麻。他环顾四周,只是一片漆黑,突然,一滴雨水落在了他的鼻尖上。
随后三三两两的雨滴洒下来,天上开始飘雨,孙浮之抬头望去,一丝微弱的、惨白的月光洒下来。
他手无寸铁,被投入了化龙桥边的枯井之底。
孙浮之沿着覆满青苔的墙面试图往上爬,但这井深三十尺,他又受了致命伤,想要成功是难于登天。
“吴森。”
孙浮之沙哑的喊声从井底传出时,只剩微弱的回音了。若站在化龙桥上,也许还能听见这来自地底的哀鸣。
但我们说过了,因为饥荒,这桥不会有人经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