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流窜之辈中便多了个响当当的帮派——侏儒帮。
他们自渝州龙门阵发家,在西南地区不断壮大,每路过一个城镇就要抢几家富贵老爷,扒光他们的妻女极尽羞辱,可谓是穷凶极恶、令人咂舌。
不过他们一路抢劫,一路又会问一个奇怪的问题:
“你见过一个身高不到五尺的小不点女娃娃没有?她活蹦乱跳,小鼻子大眼睛,眉毛浓得很,嘴巴会说得很,总一副吃不完要不完的样子,整体模样嘛……总之是很好看的。没见过?那就给老子找!告诉她,侏儒帮在找她!”
然后侏儒帮便扬长而去,闹得西南地区的百姓人心惶惶。
这流窜之辈,近年来是只增不减、越发猖獗了。
——一个月后街上开始聊起的《底层流窜集》
西派掌门三弟子死了,是被活活吓死的。
上一刻,许为还意气风发地站在那里,此时已经倒在地上断了气。
在场的人目瞪口呆,谁都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
“这、他娘的又是哪一出?”臭狐狸问道,不过他的声音完全不如刚才有气势,明显也被这个场面吓到了。
死而复生的翠儿瞥了一眼地上的许为,脸上的妩媚娇嗔已经不见。
她留着一头笔直顺滑的茂密长发,清淡的眉毛之下是一双眼尾微微上翘的眼睛,看人时稍低着头,瞳孔与下眼皮之间总隔着头发丝那么粗的距离。
这一丝距离,使这动人的眼睛又多了一些无情。
翠儿神情乖戾,嘴角的弧线戏谑不已。
“什么西风三子,这么不经吓,无趣。”
郭泽权看着倒地不起的师兄,又看看翠儿,一时无法接受眼前之事。翠儿也看见了他,冲他热情地展开笑颜,她笑起来眼尾自然地向上扬去,更是动人。
“这不是小师弟吗?你也在这呀。”
郭泽权浑身打了个激灵。他眼中含着泪水,不知是为翠儿的死而伤心,还是为翠儿的生而害怕。
“翠儿小姐……你不是死了吗?我……我亲手将你下葬啊。”郭泽权出声问道,这完全是一个孩子的声音,天真又怯懦。
自许为以后,郭泽权已经是说这话的第二个人了——你不是已经死了吗?在场傻如臭狐狸的人都已经得出答案,翠儿虽然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但反正她死了,她不光死了,现在又好端端从棺材里爬出来了。
大家都撞鬼了?
可面对郭泽权的问题,翠儿本人倒不觉稀奇,只是有些轻佻地答道:
“我是死了,死了就不能来找许公子了?”
一瞬间,翠儿宛如瘟疫的源头,侏儒帮所有人都往后退了又退,有几个连呼吸都忘了。靠在墙边的臭狐狸再也不敢多嘴,他看着翠儿,粗短有力的双腿忍不住打颤。
郭泽权看着翠儿,恐惧中又带着不解,终还是开口问道:
“可你们不是打小就两情相悦吗?我们不是朋友吗?为了在一起,你们努力了这么多,如今为何要来害他?”
郭泽权说着,仿佛被朋友背叛一般,竟伤心难过起来。翠儿似乎觉得郭泽权不仅愚蠢,还太过肉麻,有些看不惯,抬手便飞去一把小刀,用刀鞘点了郭泽权的哑穴。郭泽权无法再开口倾诉,只能幽怨地看着翠儿。
翠儿得空环顾四周,这才发现自己身处一群侏儒之中。她张大眼睛,故作惊讶地捂了捂嘴巴道:“咦,你们好丑。”
说罢,她忍不住又问一句:“外表那么丑,心也如此吗?”
她的问题无理又气人,可侏儒帮偏偏谁都不敢接话,只是恐惧地看着她。
翠儿见众人不答,突然笑出了声:
“对了,全劈开看看不就知道了。”
说罢,她显然对这个主意很满意,便拔出腰间匕首,迫不及待地要试试。侏儒帮哪里敢和女鬼斗,他们只是抬头看着翠儿,恐惧地等待着命运的安排。
就在翠儿走向四散的侏儒帮时,她身后有一人捡起了地上的横刀。
白雨浑身被侏儒帮踢打得脏透了,束起的头发蓬乱不已,但人群之中,唯独她还独自站着,呼吸着,似乎只有她一个还算活着。
翠儿打量白雨两眼,笑道:“咦,是刚才偷看的小矮个法捕。”
她不曾知晓刚才侏儒帮发生的事,见白雨穿着黑色飞燕服,她便把白雨认作是一个还未长个的少年法捕。白雨手握横刀,微蹙着眉头,道:“刚才和你打斗的法捕呢?”
翠儿并不答,她拿起烛台,故意走近白雨两步,压低声音问道:
“你不怕我?”
话音刚落,一大滴蜡泪落在翠儿手上,翠儿却纹丝不动,仿佛感觉不到痛。白雨后背陡然生起一阵寒意,事实上,她恨不得立即拔腿就跑,怎么可能不怕?
可一想到孙浮之生死未卜,白雨又担心得不行,纵然心中万分胆怯,此刻却不得不问。
“我不怕,告诉我那个法捕去哪了?”
翠儿打量着白雨,发现白雨小巧的嘴里蹦出硬气的话,握着横刀的手却在微微打颤,不禁觉得这小法捕有些好玩。
“你觉得呢?”
翠儿已经走到白雨的面前。
白雨想到最坏的答案,她半咬了一下嘴唇,扬头问道:
“死了?”
翠儿并不答,存心要逗逗这个小而有劲的法捕,她突然话锋一转,道:
“若你敢摸摸我的脸,我就回答你的问题。”
翠儿说罢,把自己的脸向白雨贴过来,她十分玩味地看着白雨,指了指自己的脸。翠儿比白雨高出半个头,白雨仰视着她,那张惨白又乖戾的脸离白雨是如此之近,她几乎快贴到翠儿挺拔的鼻尖,从翠儿淡棕色的瞳孔中,白雨已能看见自己烛火下闪烁的倒影。
白雨心里似有虫子在钻,她挺直身子,努力不往后闪躲。
“说话算话?”白雨问道。
翠儿笑了笑,这笑容里满是好奇,却没有半分善意。
“嗯,我从不撒谎,摸不摸?”翠儿说道。
白雨自然不想摸,半天不愿抬手。可她想起孙浮之傻乎乎说着风无雨阻的那张脸,只好深吸一口气,猛地伸出双手,豁出去般生生抓住了翠儿的脸蛋。
“呜哇哇……娘咧,小娃娃胆子真够大的……”臭狐狸小声嘀咕道。老豇豆在他旁边也咽了咽口水,喉结不断地上下翻滚。
白雨太过紧张和僵硬,伸出的双手相当使劲,翠儿显然没想到会被掐得如此厉害,有些无语地问道:
“怎样?”
大伙都看着白雨,等待着她的答案。
白雨发出的声音有些颤抖。
“像冬天的江水一样冰……”
众人一听,汗毛倒竖。
白雨摸着翠儿的脸,感觉到她的体温极低,根本不可能是活人会有的温度。这一下,白雨更觉瘆人,她傻傻地站在原地,连手都忘记抽回来,惊叹地看着翠儿。
“那你猜我是淹死鬼?还是吊死鬼?”
翠儿俯视着白雨,眉眼间笑意不减。
白雨摇摇头,道:“我知道翠儿是怎么死的。在她死前,我见过她。”
说罢,白雨回想起猫儿客栈里的翠儿,那个翠儿是如此的脆弱、痛苦、无助,与眼前这个性情乖僻的女子根本不是同一个人。眼前这个翠儿死而复生后突然武功高强,怕是西派掌门人本人到场,都没那么容易将她掐死。
何况,眼前的翠儿,似乎从未见过自己。
白雨这才放下自己的手,说道:
“翠儿是被人掐死的,但你不是翠儿。”
“何出此言?”
翠儿眯了眯眼,越发觉得有趣。众人面面相觑,他们看着白雨,多希望她说的是真的。
白雨仍有些害怕,鼓足勇气道:
“你不认识我,而且没听说人被害死后会突然学会武功,而且……还那么轻浮。”
翠儿愣了几秒,随后便哈哈大笑了起来。
“你这小法捕,真是口不择言。”
白雨追问道:
“那我有没有猜对?”
“没猜错。”
侏儒帮悬着的心这才落了下来,谢天谢地,她是什么,都比是个女鬼要好些。
“那他怎么样了?”白雨连忙询问孙浮之的下落。
“没死。”
白雨这才松了一口长气。
“他现在在哪?”
“不知道,也不重要,你又不会去见他。”翠儿慵懒地答道。
白雨听完皱皱眉。
“什么意思?”
翠儿打量着白雨,将她从头到脚地好好欣赏一番,甚至望了望白雨的手指头。白雨被看得瘆得慌,不由自主地把手指藏在了背后。
翠儿见白雨有些慌张与羞怯,故作严肃地道:
“你走不了。我喜欢你,从今天起你便是我的人。你得跟着我,我叫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
白雨大惊失色,这是什么要求?
“凭什么?”她问道。
“你好玩,好玩的人就得陪我多玩,否则人生该有多无聊啊。”
翠儿漫不经心说完,仿佛自己提的要求天经地义,人人都会轻易答应她一样。老豇豆和臭狐狸忍不住对视一眼,有些困惑地看着翠儿——这死人面具底下的人武功高强,喜怒无常,看她待人的态度,十有八九是个神志失常的疯子。
“怎么样,跟我走吗?”翠儿好奇地问道。
白雨皱了皱眉,她看了一眼惨死的许为,许为姿态惊悚,毫无尊严可言。不知他究竟做了何事得罪这个假翠儿,才会落得如此下场。
“你残杀侏儒,又吓死西派弟子,却让我陪你玩?恕不奉陪。”
翠儿听完有些不可相信。
“你以为我在征求你的同意?我是要抓你当我的仆人啊。”
她指指腰间,白雨看着翠儿腰间那把最为精巧的匕首,想到街上侏儒被劈成两半的场面,如果自己反抗,是不是也会变成那样?
气氛凝重之时,侏儒帮的人却跳脚了。
老豇豆站起身来,沉着脸看着翠儿,说话的声音都变得沙哑。
“她说的话什么意思,什么叫你残杀侏儒?”
翠儿听完歪了歪头,一副没听懂的样子,转头也问白雨:
“对,什么叫我残杀侏儒?”
白雨还没回答,翠儿就反应了过来。
“噢你说的是街上跑来跑去的那个小矮子!怎么样,我猜对了吗?”她说完期盼着白雨的答案,像是在进行猜谜游戏一样。
“你把他杀了。”白雨说道。
“是啊,谁叫他不告诉我他们把许公子藏在哪,还尽说些无聊的话调戏我,我只好把他劈成了两半。”
老豇豆脸上的肌肉都抽搐了一下,他看向白雨,想求证翠儿的说法。白雨点了点头,这一刻,侏儒帮所有人都凶恶起来。他们攥紧了手中兵器,随时要冲上来杀了翠儿。翠儿见侏儒们变脸,并不慌张,反而露出兴奋之色,如同找到陪自己游玩的同伴一般快乐。
她伸出食指戳了戳侏儒帮的方向,对白雨说道:
“小法捕,我不喜欢强求。若你不愿意跟我走,我就会发脾气,杀光这些小矮个。”
翠儿一脸自信,仿佛料定白雨一定会在意侏儒帮的生死。可白雨看看侏儒帮的众人,只是冷哼一声,道:
“杀光关我什么事?你来之前,他们一会要把我肢解,一会还要把我轻薄了卖掉呢。”白雨本来就对粗鲁无礼的侏儒帮有气,巴不得把他们全部抓起来用鞭子抽一顿,此刻才不在意他们的死活。
不过白雨也没想到,翠儿听完居然热心地点了点头。
“好啊,那我帮你肢解回来。”
话音刚落,侏儒帮的人一拥而上。只见翠儿脚尖点地,轻轻跃起转身,把腰间小刀朝墙边的臭狐狸扔了过去。一切是那么游刃有余,小刀飞速在臭狐狸的肩上转了个圈,随后便深深插入墙里。
侏儒帮看向臭狐狸时,臭狐狸的胳膊已经整支掉了下来。
这一刀干脆利落,臭狐狸甚至不觉得疼,只是被掉在地上的胳膊吓到,忍不住嗷嗷大叫起来,叫声相当凄厉,令所有人心麻。只有翠儿显得高兴,若是她直接切下脑袋,便没有这欢叫声助兴了。
“那么下一个是谁呢?”
翠儿又抽出一把小刀,微微低着头,盯着这群侏儒四处寻觅着。
白雨意识到,若自己不答应跟翠儿走,她定会在这里,不紧不慢地屠了整个侏儒帮。今日,白雨已在猫仙儿客栈目睹了一场毫无还击之力的屠杀,她不想再看一场了。
白雨刚想出声阻拦,窗外却有几只鸽子扑腾着翅膀飞过,远处的山上似乎也传来熙熙攘攘的说话声。
飞燕局的人已闻声出动了。
白雨心中升起希望之时,正好与翠儿撞上目光,翠儿似乎看穿了白雨的想法,脸上挑衅的意味更甚,她歪了歪头,略侧着脸眼望着白雨。
“你此刻就回答我,做我的仆人,还是看我肢解这些小矮个?”
说到这里,翠儿胸有成竹。
“你放心,我保证在你的朋友到达之前,肢解完这里所有人。”
白雨有些犹豫,等飞燕局赶到,自己定会得救。可这等待过程中,所有的侏儒都会丧命。见白雨不言语,翠儿便当她是拒绝,继续寻觅起下一个肢解的对象。她如同一头觅食的野兽般,眼神四处扫荡,最终将目光聚集在老豇豆身上。
看见惊恐的老豇豆,翠儿满意地笑了。
“将你剩下的这只大眼睛赠我,如何?”
这一瞬间,白雨只好立即开口道:
“等一下!”她叫道。
翠儿已经掷出了手中小刀,她听到叫喊声,在最后时刻把力用偏一寸,那刀尖舔着老豇豆耳边飞过,切下耳朵上小半块肉来。若不是翠儿改变心意,这飞刀切断的,恐怕是老豇豆的半截脑袋。
白雨不再逞强,说道:
“你用不着继续这样吓唬人,我暂且答应你就是。”
翠儿看着白雨,一副猜透她的样子。
“果然,是个心软的小法捕。你讨厌他们,却无法接受他们因你而死,对不对?”
白雨不做声站在原地,不得不说,这个决定做完,她心中就生起了些悔意,自己凭什么这么做?
“那就说定了。”翠儿不容白雨再想,抓起白雨就扛在肩上,毫不费力。
只见她临走前,最后看着帮侏儒问道:
“我听小法捕的,不打了。但如果你们不同意,就一齐上来送死。”
侏儒们愤愤地看着翠儿,却不知如何是好。飞燕局的声音越来越近,老豇豆深知侏儒帮不是翠儿对手,只好率先开口道:
“我们不打了!小法捕,我们刚才要这么对你,你却救了我们,我替兄弟们谢谢你。”
白雨叹口气,她想到老豇豆刚才吵吵嚷嚷的,似是对着一个叫小三妹的人说话,猜想许为与侏儒帮之间,怕还有着一些不为人知的矛盾,此刻只说道:“老豇豆,是我飞燕局对你不住在先,若有缘活着再见,让我见见小三妹是谁。”
话音刚落,翠儿瞬间就攀上屋顶。
“还有,快把西派小弟子放了,让他找人来救我!”
白雨匆匆喊完,已被翠儿带着走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