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踪半步上青天,一剑封喉砍半边。
乱拳打死老师傅,独奏西风隐人间。”
——《戏说西派》入话
白雨望向角落的两名男子,他们一人二十五六岁,一人不过是个十二岁的毛头孩子,头上扎着嫩绿的发带,发带上绣着一根弯折生长的竹子,那竹子富有生命力,绝不轻易屈服,是西派所传递出的精神。
这二人,正是西派掌门人的弟子。
十五年前,天下第一的白一东不愿接受西派掌门人之位,也因此惨死在澄江之上。有人用他的死,震慑了武林中不服管教之人。此后,武林被划分为东南西北四大派,由天下四大高手担任掌门,无量八卦掌、形意拳、摘星棍、摘星剑、傀儡术、扁担帮,各宗武学全都归于四派之下,立下武誓:誓要遵循各派的学武之道,保卫皇权,永不违抗朝廷。
自那时起,除四大门派与官府之外,老百姓再不许私下学武,也不许持有兵刃,若是违反此条律法,便会被判定为流窜之辈,为正派与官府所不容。
流窜之辈中,有隐世的武林高手、谋权的达官贵人、走投无路的凶犯。那黑暗中藏着各式各样的人,流传着千古百怪的故事。龙门阵兴起的侏儒帮,便是流窜之辈里的一种。
而名震天下的武林四派中,最有名气的是中原北派与姑苏东派,这两派如同从小一起长大的兄弟,吵得多,也亲得多。国都金陵的南派虽与他们相近,可南派近况却是人人闭口不谈的禁忌话题——那是武林的耻辱。最后独剩一个西派,建在这天高皇帝远的渝州,说好听些是遗世独立,说不好听些就是穷乡僻壤。在西风宗叱咤江湖前,西南武林各派究竟是何模样,中原与姑苏知之甚少。
西派之人住在巴山深处,不常在渝州城镇中露面,也不与官府走动,可他们的江湖故事,却是渝州百姓茶余饭后最爱的谈资。有人甚至编撰了一本《戏说西派》四处挣钱,也总有过客心痒买单。这群侠士之所以如此受欢迎,是因为他们总是在暗中出现,帮助百姓难民打击流窜之辈,解决飞燕局无心应付的问题。
他们怎么会在这里?
只听大点的弟子开口道:“姑娘,在下西派掌门三弟子许为,一旁是我的小师弟郭泽权。听你刚才如此关心翠儿,我……我感谢你!”
白雨打量着这豪迈自信的青年,原来他就是翠儿的未婚夫婿,许为。
许为显然是沉浸在翠儿的哀伤中,片刻后又道:“你说的没错,正是这帮矮奴侮辱了我的翠儿,杀了我的翠儿,他们怕我来寻仇,才设计混入难民中,在我们救济难民时给我们下了蒙汗药,想要杀了我们。”
“你!你放你娘的大狗屁啦!”
此言一出,臭狐狸气得跳脚。
许为又道:“不是吗?你们用药迷昏我们,不是鼠辈矮奴是什么?是男子汉大丈夫就把我放开,我能再把你削得短些,为我那可怜的翠儿报仇!”
白雨见这许为相当沉着,在如此逆境下可以对侏儒帮说出这些话来,想必他对自己的武功也很有自信,若能把他和郭泽权放了,三人一起对付侏儒帮,定可以制服他们。
她摸了摸自己靴筒里的匕首,也许正好能派上用处。
“许大侠,他们不会和你打的。你是参加天下武林大会的侠士,这些人就是使下流招数的登徒子,要真和你打起来,肯定立马跪下喊英雄爷爷饶命。”白雨看出侏儒帮中最沉不住气的就是臭狐狸,此刻便故意冲着他,绘声绘色地说着刚才那番话。
那老豇豆是何等圆滑世故的人?他一眼就看穿了白雨的雕虫小技,笑说道:“猛千金,你以为随便使点激将法,我二弟就会被你骗了去,和这西派小白脸打一架吗……”“你、你个小娃娃简直放他娘的大屁啦!我会怕他?”
臭狐狸打断大哥的话,他握紧手中鞭子,耳根子有些发红。此人原就是个急性子,一生替富商赶驴赶马,哪里懂什么计谋,还真是怒了。
白雨连忙笑道:“撒谎,你定是功夫差得很,才用这种下流手段抓住他们,卑鄙无耻!卑鄙无耻!”
能逮到耗子就是好猫,迷昏两个西派弟子,臭狐狸没觉得多不光彩。但他这人要面子,脑子还有个相当不好的念头:他总觉得女人低男人一等,所以他最受不了的,就是连女人都开口笑他。听见白雨骂他胆小,他内心焦躁难安,脑子一热,还真想要证明自己,只见他看着许为吼道:
“娘的!老子和你拼了!”
他说完拿着鞭子就要冲上前,却被另外两个侏儒拉住了。这一拉一拽,侏儒们手上拿的烛火也摇曳起来,场面变得有些混乱。
忽明忽暗中,白雨抓住时机向后退了几步,拉开空子朝角落的许为飞奔而去。
几个侏儒转身想拦住她时,她早已在脑海中估算好奔走路线,七拐八绕,愣是在黑暗中躲了过去。不过白雨知道,侏儒们很快就会爬起来围捕自己,她根本没时间替许为解开绳子,所以她来到许为身边后,只是假装要帮他解开绳子,然后趁人不注意,一脚把匕首踢到了许为身后。
她刚做完这个动作,就被臭狐狸的鞭子缠着脖子狠狠地拽了回去。
臭狐狸发现白雨想趁乱释放许为,意识到自己刚才居然被女人骗了,差点铸成大错,此刻更是羞愤难当,抬起鞭子就抽地上的白雨。他一鞭子落在白雨的腿上,白雨疼得咬牙切齿,却只是打着滚不出声。臭狐狸越打越用力,又是几鞭子下来,打得白雨浑身上下都是血痕,眼看鞭子就要落在白雨脸上,许为终于割开绳子赶到了。
许为一脚踩住了即将落在白雨脸上的鞭子,见他气定神闲的模样,似乎没花费什么力气。可臭狐狸使了百般劲,竟无法把鞭子从许为脚下抽出来。
许为拉起白雨,他捏着匕首刀尖,把刀鞘处递还给白雨。
“多谢你冒险相救。”
纵然臭狐狸正费力地拔着许为脚下的鞭子,许为说话的模样也仍然温和谦恭,眼神里充满对白雨的谢意。
“三师兄,你还没放我呢!让我来帮忙!”
白雨回过头去,只见郭泽权在角落里十分着急,许为只割断了自己的绳子,还没来得及释放他的师弟呢。
“哈哈哈哈哈哈!小师弟,救孙小姐要紧,何况只是区区几个矮奴,用不着你帮忙,你且看师兄一人如何解决他们!”
许为说完忽地抬起脚,臭狐狸瞬间拔了个空,往后重重地摔倒在地上。许为再笑着往前一步,一脚把臭狐狸踢翻在墙上,哇哇吐出了一口鲜血。这一下激怒了侏儒帮,所有侏儒一并涌向许为,许为不慌不忙地跳起来,只见他瞬间腾到人群之上,竟不借任何东西之力悬空了片刻。随后他自在落下,脚尖轻轻点在老豇豆抡起的八叶铁锤上,待许为再跳起时,八叶铁锤已不受老豇豆控制,兀自朝另一个侏儒撞去,直接砸破了那侏儒的脑袋。老豇豆皱了皱眉,这脚尖之力,竟比自己这四十斤的八叶铁锤还要大!
许为也不着急,只把这群侏儒当作一个个木桩,站在他们的头上踩来踩去,如同寻常人在平地上走路般轻松,再也没有落过地。
白雨看得叹为观止,上次天下武林大会后她就听说,西派迷踪半步的风格因人而异,多达百种,但在大会上初次崭露头角的许为,则是最轻盈优雅的一种。
眼下看来,不仅轻盈,杀伤力也是十足。
西派建在巴山之上,地势险峻,江水上、悬崖边,皆是他们的练武地。使西派闻名天下的,便是他们在这得天独厚的地势中练就的阵型——西风阵。
排列西风阵,需要用到迷踪、乱拳、一剑、木叶这四种西风宗功夫。一人使迷踪半步、一人使乱拳、一人使一剑、一人吹奏木叶奏曲。这每种功夫单拎出来已经相当能打,若是合在一起组成西风阵,宛如那西南的江水高山将你团团围住,准把你打得七荤八素找不着北。白雨从小就听说,若是以一敌一,西派弟子几乎没赢过其他三派。但若是西派凑出三个弟子摆西风阵,那么对方即便有十人,怕也会吃不少苦头。
可惜西风宗这四种功夫,每种都要花极长的时间琢磨,能把四种全都修炼到极致的,世上只出现过一人,那就是白一东。在白一东之前,原本只有迷踪、乱拳、一剑三种功夫,是他用木叶谱出一首西风曲,将西风宗的武学彻底推到了天下第一。不过白一东死后,西风曲已在江湖上失传,西风阵只剩三种西风宗的功夫组成:迷踪、乱拳、一剑。
西派掌门人武嘉和白一东少时一同跟随西风宗师习武,修炼这西风阵中的三种武学。武嘉不懂音律,对白一东爱玩的木叶毫无研究,可剩下的迷踪、乱拳、一剑,他都耍得得心应手。白一东死后,他便成了西派掌门。
许为是武嘉的亲传弟子,儿时在龙门阵长大,十岁时拜武嘉为师,修炼西风宗的迷踪半步。只见他悠闲地在侏儒帮头上踩来踩去,踩得侏儒们是头晕目眩,臭狐狸高举牛皮鞭挥舞着,牛皮鞭如同一条发狂地毒蛇,在破屋子中央飞来横去,扫荡出清脆可怖的声音,却挨不着半点许为的衣边。
“哼,根本不配与我打。”
许为玩腻了,便一步踢一个侏儒,只九步路的功夫,就把所有侏儒踢翻在地上。一时间,侏儒与各式兵刃散落一地,场面相当狼狈。
看着满地打滚的侏儒,白雨终于说道:“说,客栈里那个女孩在哪?”
许为闻言,更是满脸怒气,高声道:“立马交出来,她杀了我心爱之人,我绝不手软。”
可老豇豆瞪着许为,并无半分害怕。他大笑几声,喷出一口血来。
“这个世道真是荒谬啊,小三妹,你听见了吗,他们还要来捉你呢,哈哈哈哈哈……”
他兀自对那空气中的小三妹讲着些什么,白雨不明所以之时,民宅的破门忽然被一脚踹开了。
哐当一声,那本来就破旧的门被踹得老远,直接砸在墙边臭狐狸的身上。
臭狐狸本就被许为踹得口喷鲜血,刚要死不活地从地上坐起来,现在又被稀碎的木门砸中,只觉满眼金星,头上也热乎乎地涌出血来。
“这他娘的又是谁!”臭狐狸捂着脑袋,愤恨不已地拉长声音喊道。
难道是孙浮之赶来了?
白雨欣喜地回过头去,可走进来的,竟是刚才那个轻纱裹面的青衣女子。
“我打搅到你们了?”青衣女子懒洋洋地问了一句。
白雨心下一沉,青衣女子突然出现在这里,孙浮之去哪了?
她正开口要问,却听见一旁的许为深深吸了一口气。
只见许为不由自主地半张着嘴,瞪大眼睛看着青衣女子,显然是被她的声音吓到了。
“怎么了?”
白雨皱着眉问道,可许为也不回答,他明显已经魂魄出窍,刚才的骄傲得意全都不见了。
青衣女子的目光也锁定了许为,她看着许为,眼睛笑成了两条月牙。
“许公子。”她娇弱地轻声喊道。
许为再次确认了这声音,更是颤抖着答不出话来。他的舌头如打结了一般,吞吞吐吐半天,最后才冒出几个字来:
“你、你不是死了吗?”
青衣女子不答,带着笑眼朝许为走来。侏儒帮全都盯着青衣女子和突然发抖的许为,没弄懂是怎么一回事。
青衣女子走到许为面前,轻盈妩媚地笑了一声,她轻轻捏住许为的胳膊抬起来,想让他亲手揭下自己的面纱。许为如同被控制了心神一般,根本不做任何反抗,只是惊恐地由着一切发生。
青衣女子的面纱被许为揭下了。
她是如此娇艳动人,唇边那颗小小黑痣生出别样风情,凸显出她的姿色。这一看白雨才发现,这身青衣,不就是早些时候,自己亲手穿在翠儿身上的那件吗?
青衣女子,果然就是那个枉死的客栈女儿,翠儿。
翠儿的鼻尖轻轻触碰到许为的鼻尖,她带着半分委屈说道:
“多年情分,我死了,你不难过吗?”
许为看着她的脸,终于吓得发疯般尖叫起来。
不知道叫了多久,只见他突然停住后硬挺挺地仰倒在地上,便再也不动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