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州民,多侏儒,长者不过三尺余。
市作矮奴年仅送,号为道州任土贡。
……
道州水土所生者,只有矮民无矮奴。”
——《道州民》白居易
月下屋顶,孙浮之与青衣女子仍然缠斗在一起。
可孙浮之发现,自己抬刀的速度开始变慢了。他逐渐疲惫,青衣女子却仍是轻盈狠戾,她就用那把长不过小臂的精巧匕首,逼得孙浮之步步后退,孙浮之如同被虎头蜂蜇得满鼻子包的大象,在这匕首的近身下,他的横刀完全施展不开拳脚。
青衣女子要杀他的机会有的是,可她就像在玩弄早已到手的猎物一般,偏偏不下杀手。情急之下,孙浮之突然变招,迎着青衣女子的匕首冲上去,冒着肩膀被刺穿的风险,把手中横刀往前多送了一寸。匕首果然刺进孙浮之的肉里,但青衣女子也被这突如其来的险招划破了胳膊,她一脚把孙浮之踢倒在地,拉远了二人间的距离。
“你这小法捕好生认真,竟如此不顾性命,太不好玩。”
青衣女子有些扫兴,她还不想玩死孙浮之呢。
“阁下到底何人?”孙浮之忍痛问道,他的肩膀开始渗出血来。
青衣女子眼中露出顽皮的笑意,她指了指孙浮之的身后。孙浮之还没反应过来,忽有什么东西拽住了他的肩膀。一阵撕心裂肺地痛感传来,他极力回头看去,竟是一头灰色的老虎。
这青衣女子能呼唤老虎!
孙浮之并未叫出声来,他想要挣脱老虎的血盆大口,可他越用力,老虎就把他的肩膀咬得越厉害。
孙浮之难以忍受,在老虎的怒吼中晕死了过去。
破民宅中,烛火微微摇曳着,照在白雨的面容上。
她很难接受眼前这个事实。
十五年来,武林四派宗师所缔造的新江湖,是白雨和孙浮之这些孩子们从小到大向往的世界。茶坊里、客栈里、酒楼里,大街上吹糖人的摊铺,人人都讲着武林正派的故事。傀儡山庄、扁担山庄、醉翁亭、八卦堂,他们的趣闻白雨都已如数家珍。
但还有一个白雨看不见的世界,这个世界是属于流窜之辈的。他们中间,住着一群矮奴。
八个侏儒围着破屋子伫立着,这里的生活条件差得要命,几床破席干草,一口烂锅,锅里传出的焦糊味令人掩鼻。可烂锅旁摆着的,却是一堆不合时宜的金银器,这是他们从陈王府的难民手里抢来的战利品。
白雨这才明白,若杀翠儿之人并不是一个八岁的女童,而是一个打砸抢烧、坏事做尽的流窜之辈,那么一切都能说通了。
烛光微弱,屋子里昏暗不已,四面角落更是漆黑一片,白雨无法一一仔细看清这八个侏儒的长相——那手持烛台的侏儒,她看得倒是十分清楚。
那是一张寻常人不愿直视的脸。
他手持烛台站在中央,只睁着一只左眼,右眼明显被挖去了,皱皱巴巴的好生丑陋。他的表情也最是阴郁,仿佛他的心已承受了太多磨难,或是他已明确得知,这一生的快乐早就在他活过的年少时光里用尽了。
白雨与独眼侏儒对视着,直到他咧嘴笑了笑,将烛台交与身旁的侏儒。
只见独眼侏儒抖了抖宽大的双袖,忽地一下,袖子里已滑落出两个生锈的八叶铁锤。这一下白雨才发现,独眼侏儒的两只手臂格外壮阔,是一般成年男子的三倍粗,这胳膊抡起铁锤来,威力恐怕不小。
不妙。
烛光在风中一闪,独眼侏儒的八叶铁锤已朝白雨的脑袋砸过来,白雨双手拔出腰畔横刀,笨拙地胡乱一扫,铁器相撞的声音便穿透了她的耳朵,她只觉手腕失去知觉,横刀已飞向了屋脊。
独眼侏儒手中的铁锤起码有四十斤重。
白雨转身便跑,可她刚走几步,便被一旁飞驰而来的鞭子狠狠抽了一下。鞭子先是抽落了白雨手中的横刀,再是凶蛮地缠绕住了她的脚踝,直接把她拽倒在了地上。
白雨刚一摔倒,那鞭子就往她身上连续来了七八下,她下意识地抬手抵抗,双臂瞬间多出几条血痕。
“臭狐狸,别动真格的,这小法捕若死在这,就没意思了。”独眼侏儒开口道,制止了挥着鞭子的侏儒臭狐狸。
“去你娘的老豇豆,你娘说怎么有意思?这狗日的法捕今天把我们追得够惨的!”
说话的臭狐狸手拿一条三指粗的牛皮鞭,宛如控制着一条毒蛇。他是个大方脸,说起脏话来,嗓子尖声尖气的,几乎发不出什么像样的声音,相当刺耳。他一边说,一边来气,又往白雨胸口踢了一脚,疼得白雨说不出话来。
名叫老豇豆的独眼侏儒挨了一顿他娘的也不生气,只打量着白雨道:
“你急什么,这种欺压百姓的狗官,死也要让他死得更精彩些。他们飞燕局不就爱玩杀人下跪那一套吗,把他肢解了,手和脚挂在飞燕局附近的街上。嗯,然后鸡巴塞嘴里,单独把头挂在飞燕局的门上,再贴上我们的口信,写……磕你娘的头!”
说罢,老豇豆颇为满意,白雨顾不得那些污言秽语,她听到要肢解,后背已出了冷汗。
“这个好这个好,磕你娘的头!刀呢?谁把刀给我!”臭狐狸高兴地原地转圈,他也许是个发育不健全的长短腿,走起路来一左一右地倾斜,甚是诡异。
白雨算是听出来了,这帮侏儒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对官府权贵怨念极深,自己若是站在飞燕局的立场与他们说话,怎么说都是死,不过是被剁成几块的问题而已。眼看臭狐狸已拿了刀要来刮肉,白雨忙道:“慢着,我不是法捕!”
“你他娘的不是法捕,我他娘的就不是侏儒!”臭狐狸瘪着嗓子爆笑道,白雨无心搭理他,只是看着老豇豆问道:“若我不是法捕,只是个寻常百姓,你们是会放过我,还是照样杀死我?”
老豇豆沉默片刻,道:“不靠谄媚权贵而活的百姓,即便平时再瞧我们不起,只要没害过我们,我们不帮他们就是,绝不会乱杀的,只可惜,你并不是他们。”
白雨心下有数,便道:“我刚才被你这位兄弟的鞭子抽成这样,依你看,我会武功吗?”
臭狐狸颇为得意地接嘴道:“不会不会!还是我的武功更高!”
白雨笑道:“那你见过武功比你还差的法捕吗?”
臭狐狸与老豇豆面面相觑,他仔细回忆了一遍,像白雨这样完全不会武功的法捕,他们的确是没见过。
白雨见他心中已经起疑,便趁此机会说道:“你们痛恨法捕,想抓法捕,只可惜,我的确不是。我只是一个在飞燕局打杂的丫鬟,今日买通了一个法捕才得了这身衣裳出来逛逛,谁知道一出门就碰上你们了。”
臭狐狸吐一口唾沫,高声道:“放你娘的屁,你不是法捕,为什么穿这身衣裳出来放屁?”
白雨道:“我是替我家小姐出来退婚的,难道你们不知道猫儿客栈今日的屠杀吗?若是不信,你们有个女同伙当时就在客栈里,我们还碰过面呢,叫她出来问问,是不是有那么一回事。”
只见其余侏儒们对望几眼,窃窃私语起来,这小法捕个头矮小,身形单薄,该不会真是女的吧?龙门阵飞燕局里,也许真的有武功极差的法捕,但绝对没有一个人是女的。众人猜疑时,臭狐狸耐不住性子,只道:“是男是女,摸摸不就知道了!”
说罢,他突然拽起白雨,一只手就要捏在白雨的胸上。白雨登时作呕,一巴掌朝那臭狐狸挥了过去。臭狐狸被结结实实打了一巴掌,却还是摸到了白雨一半的胸部,他也不害臊,只呸了一声,道:“晦气,真是个女娃娃!”
但如此一来,老豇豆的脸色却是变了。
他道:“这么说来,你只是飞燕局里一个不会武功的女人而已。”
白雨瞪着臭狐狸,整理着胸前衣物,心中屈辱,愤愤答道:“正是,怎样,你还想剁了我吗?”
可老豇豆只古怪地瞧着白雨,笑得逐渐厉害起来,浑身都在发抖,仿佛捡到了什么宝贝。白雨看着他,心中直发毛。
老豇豆道:“不想剁呀。捡到这么个宝贝,自然就不剁了。”
只听他接着说道:“飞燕局里的确没有女法捕,但孙家院子里也没有丫鬟,因为黑阎王的后院从不放进任何外人。那里的女人只有一个,便是那个四处退婚的猛千金,人们都说她肯定又丑又怪,她的阎王老爹才想快点把她嫁出去,只要是个男人就可以了。我说的对吗?孙大小姐。”
白雨一下被道破身份,也震住了。寻常百姓不可能知道飞燕局里面是什么情形,老豇豆是从何得知这件事的?
“好奇我为什么知道?”
老豇豆见白雨不吭声,便得意地咧嘴,他走到白雨跟前,那只皱皱巴巴的瞎眼睛离她不过一尺距离。
“把手给我。”
说罢,老豇豆已不由分说地拿起白雨的手,放在自己的右眼位置,白雨感受着那凹凸不平的皮肤,只觉像在抚摸柔软的树皮,不禁打了个寒颤。
老豇豆仍是握住白雨的手,慢悠悠说道:“你的闺房嘛,我趁没人的时候,也是偷偷去过一次的。算起来,我在飞燕局的后厨帮工也有四五年了。这只眼睛,就是被你们掌厨的给挖去的。要不你再猜猜,我这位尖嗓子的兄弟,为什么说起话来,声音这样难听?”
说罢他放开白雨,只是冷冷地俯视着她。白雨看着他的眼睛,又回想起那个臭狐狸尖声尖气的嗓子,那嗓子一出声,她顿时就觉得有滚烫的东西进入了自己的咽喉里。
若不是吞咽下滚烫的、令人绝望的东西,嗓子是不会像臭狐狸那样坏掉的。
白雨再次看着这群面容破败的侏儒,已猜到了他们大致的来历。想必,他们都是被权贵们欺压玩弄的下人了。
这是白雨第一次接触流窜之辈,此时的她十九岁,年纪还太小,并不知道这样的群体是必然存在的,可她的心还是被震动了。
“掌法千金,今天我也让你死个明白。听好了,我们是侏儒帮,在达官贵人家生,在流窜之辈中活。聚集在这里,就是要杀尽天下权贵,谋条自己的生路!我刚才说过,不杀寻常人家的妇孺,但你不是,你知道我们怎么对待达官贵人家的小姐吗?”
白雨不言,没想到一番自证后,她竟将自己推到了更危险的境地之中,既然难逃此劫,只能在心中做起最坏的打算。她想到翠儿死时的模样,不愿自己也是那个样子:腰间的横刀不知被鞭子抽去哪了,如今身上能用的,只剩藏在靴筒中的那把小刀了。
无论如何,也要死个痛快。
老豇豆见她这副模样,狞笑道:“面对官家小姐,我们会以牙还牙,强奸她,再卖到姑苏当娼妓。”
白雨并不惊讶,既不能撒谎脱身,她的胆子便上来了,只顶着老豇豆愤怒地说道:“你们刚才说了那么多行事之道,不过是自欺欺人而已。若你们不杀寻常人家的妇孺,那个侏儒女子为什么会杀了翠儿逃跑?我看,你们不过就是一群爱给自己贴金的流氓,我告诉你,你要对我做的事,我不答应,宁死不屈。”
话音刚落,臭狐狸再次猛地冲了上来,作势就要撕开白雨的衣服。白雨使出浑身力气,一脚朝那臭狐狸踹去。先前,臭狐狸全当白雨是个小羊羔,毫无防范,才挨了白雨那一巴掌,此刻他已做好完全准备,即便他是侏儒,作为成年男性的力气仍然大过了白雨,只见他一把摁下白雨的大腿,一巴掌就朝白雨挥了过去。
臭狐狸道:“他娘的,这巴掌先还你!”
白雨脸上瞬间飞红,嘴角也多出一丝血迹,可她望着臭狐狸,并无惧色。
当她正要拔出靴筒中的匕首相拼时,黑暗的角落处却传来了说话的声音。
“一群自以为是的鼠辈,强奸女子算什么本事?”
原来,这烛火照不到的角落里,还绑着两个身穿白色长袍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