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倩女不甘棺椁梦,无情暗动凡人心
梦不同2024-02-04 20:005,114

  衣衫褴褛的少年把家里翻了个底朝天,他红着眼睛咬着牙,誓要弄清楚,自己那个读过些书的醉鬼父亲到底出去唱了些什么,竟被渝州白崖口的法捕当众五马分尸。

  只见那破木桌的背面刻着:

  我呸!

  陈王的脑袋圆又圆,吞下的金子没个边。

  他一声猪叫如山倒,吓得那法捕满地跑。

  拿着鸡毛当令箭,皇帝爪牙最下贱。

  只有武林还要点脸,沉默行侠冒风险。

  独木难支摇摇坠,分割四派立誓言。

  江湖正义今何在?仅存醉鬼醉心间!

  少年看完两眼发黑,他意识到,若醉鬼父亲当众唱过这样的诗,自己怕也是活不过今晚了。

  他连忙收拾包袱,决定钻入流窜之辈中,谋另一种胆大包天的生活。

  ——《底层流窜集》

  夕阳落下,入夜蝉鸣。街上已没什么行人,偏僻的坟地更是如此。没人敢去收尸,客栈里的死人大多已被乱葬,不知是谁可怜翠儿,竟给她找来一口棺材,让她能够入土为安。

  但翠儿刚入土不久,就被人再次挖了出来。

  只见棺木被揭开,她仍穿着那袭青衣,沉睡的容颜重入凡间。

  一个女子坐在棺木上,月亮笼罩在黑云之中,女子的身影、面貌,都是如此的模糊不清。

  她伸出手来,温柔地触碰着翠儿安详的睡容。

  女人的身边,传来一声猛虎的低吟。

  

  城外月色下,孙浮之仍在看着,目光始终无法从那上百个难民处挪开。他也在听,因为绵延一里的陈王府里,不断传出醉生梦死的寻欢作乐声。

  那是从前天傍晚就开始的,已持续了两日,看来住在里面的人,丝毫不在意府外高墙下遍布的蝼蚁。

  难民们有老有少,大人怀里窝着喂奶的孩子,小孩扶着跪不直的老人,个个瘦得像被狗啃烂了的排骨。高墙外散发着奇异的味道,毕竟四十个时辰过去,他们就这么跪着,谁知道吃喝拉撒都在哪解决?

  各地难民突然汇聚到陈王府,究竟又在等些什么?

  孙浮之不解时,却听一人叫道:“浮之兄,小弟不才,不具备蚂蚁上树的轻功,只好在此慢慢仰望你了。”

  他循声望去,白雨正在树下眼巴巴看着他。白雨满脸笑意,似乎在孙浮之面前,再坏的心绪也能暂放片刻,白雨的天下很小,在这小小的天下中,只有他一人能懂她,懂她多么渴望外出游历,多么渴望解开过去的心结,也只有他一人,敢穿着朝廷的飞燕法捕服与权贵对抗,为弱者说话。

  和这个面色阴沉的少年呆在一起,白雨觉得无比安全。

  看见她,孙浮之的阴沉下浮现出一丝温柔。

  “还敢出来?”

  说罢,孙浮之利落地跳下梧桐树,轻轻勾起白雨的胳膊,将她拉了上来。借着月色,孙浮之这才看见白雨脸上难掩的惆怅,他有些心疼,忍不住道:“罚得重吗?”

  白雨苦笑一声,道:“重,太重了。不是关禁闭,也不是跪墙根,爹要罚我明日就嫁去姑苏城,说不定还要派你押我去呢!我算是明白了,他只想我快些嫁人,那些人究竟是什么样子的,对他来说根本就不重要。”

  此言一出,孙浮之登时愣住了,他双眼闪烁,仿佛担心什么东西从心中倾泻而出,只抿紧了嘴。

  白雨料他定是想到兄妹分别之景,心中也不是滋味,只叹了口气,振作道:“罢了,晚些再说这事,那女孩跑进小阿房的地界了?”

  她这才三言两语将客栈之事给孙浮之讲了一遍,叹道:“若不是我强行闯开门,翠儿和张公子的事就不会闹大,翠儿也不会被害死了。”

  孙浮之听出白雨的歉疚,却不知说些什么能安慰她,他伸出手来,轻轻摘去飘落在白雨头上的梧桐叶子,问道:“那女孩慌慌张张跑掉,定与翠儿之死有关。可她只是八九岁的孩子,既不是武林正派,也不是官府之人,是从哪里学的武功?”

  白雨摇摇头,二人都猜不出答案来。

  这时,陈王府的乐声停了。

  刹那间,农民们脸上的温顺也消失了。

  他们看着彼此,不约而同地露出了残暴的神情。

  白雨觉得有些古怪,问道:“这些难民要干什么?”

  孙浮之道:“不知道,但那个消失的女孩,就混在这群难民之中。”

  墙边所有农民也都站起身来,他们紧紧贴在墙边,恨不得沿着外墙爬进去。

  因为高墙内忽然冒出了很多只竹筐。

  “陈王开恩啊!多谢陈王啊!”

  这一下,农民们尖叫着,疯癫地炸开了锅,所有人都拼命抬起手试图够到竹筐。那些竹筐倾倒下来,哗啦啦啦啦,一堆类似钢铁的重物碰撞着砸下,发出刺耳的声音。那些玩意儿全部砸在难民的头上,有人用手侥幸接住,更多人却被砸得头破血流。

  白雨与孙浮之都是一惊。因为砸下来的不是废铁,而是金银制成的酒杯餐盘。

  金樽银盏不断落下,玉石水晶制成的器具直接略过人群摔在地上,全部摔了个稀巴烂。这些器具但凡能捡上几个,去龙门阵上找店家豪绅一换,一年的吃穿用度都不用愁了。倾倒下的宝贝里还带着这两日的残羹冷炙,几乎也一并砸在这些农民的脸上。一时间,饭味儿、汗臭味、尿骚味,全部揉杂在他们的身体里,但谁在意呢?

  饿得发疯的农民们不知哪来的力气,他们抢得凶狠,恨不得一刀捅死抢得最多的人。他们一边彼此破口大骂,一边又不忘高声呐喊陈王开恩。就这样,吵闹声在操你妈与多谢陈王间来回转换,令人闹不清他们到底是在斗殴,还是在狂欢。

  白雨与孙浮之再也看不下去,正要前去制止时,有人却抢先他们一步登场了。

  二人远远看见,一群八九岁的孩子慢慢地从后面接近着这群哄抢的农民。这些小孩个头矮小,身上穿着过大的麻布长袍,还用布蒙住了头。

  原来麻衣小女孩不是一个人,他们是一个团伙。

  白雨道:“就在那!”

  孙浮之带着白雨一跃下树,朝陈王府飞奔而去。飞燕局不得管辖陈王府之事,但此刻起,所有边界规矩,已从这两个少年的脑海中完全消失了。

  蒙头小孩们静悄悄地接近那些抢着宝贝的农民。他们的手里,拿着用布裹着的长条形物品。突然,小孩们挥舞着手中的物品,狠狠地砸向那些农民的头。

  布包着的,是杀人的钝器。

  挨了闷棍的农民重重倒在地上,手里好不容易抢到的宝贝也散落一地。每当宝贝落地,小孩们便眼疾手快地捡起来,塞进肩上的包袱里。很快,好多农民都挨了打,胆子小的已开始四下逃窜,有几个要钱不要命的,甚至想从小孩手里抢回宝贝,更是被锤得头破血流。

  小孩的铁棒锤即将落在一个难民头上时,孙浮之拔刀一挥,登时把铁棒锤斩断了——但他并不伤持锤者分毫,因为对方只是个孩子。白雨不会功夫,眼看那铁锤落下,只好大喝一声,不管不顾地冲行凶的小孩撞去,二人一并跌倒在地上,头叠头,脚叠脚,摔得甚是狼狈。

  打劫的小孩们见法捕突然出现,有些吃惊,他们彼此对望几眼,看着孙浮之,仿佛在盘算着什么。白雨正要让孙浮之小心,却已来不及了,只见其中一个小孩冲孙浮之扬起整整一袋面粉,混淆了他在黑夜中一切视线。孙浮之刚闭上眼睛,小孩们已趁机转身朝龙门阵逃去,试图消失在夜色之中。

  等孙浮之跌跌撞撞从粉尘中走出时,白雨已不服输地追着小孩跑远了。

  孙浮之原想疾步追去,却被一旁的难民们拖住了脚步。

  放眼望去,难民们浑身是伤,其中一个的脑袋都已看不清全貌了,怀里却还死死揣着一只银盘子。哎,明日街头又有得唱了,可叹是,金呀银呀好不同,终究是一场空!

  孙浮之犹疑片刻,并没有立即离去,他扯下块破布,替一个血流如注的难民止起血来。

  

  零碎的脚步声四下响起,龙门阵无人的街头,小孩们朝深巷中四处逃窜而去。

  白雨在后面奋力追赶着,可她越往巷子里深入,就越是中了这帮小孩的圈套。他们走进山坡中蛇形的巷子,就像是走进了黑夜中的迷宫,几番东拐西绕后,便一一消失了。

  白雨搜罗半晌,一无所获时,只隐约听见了一声猛虎的低吟。

  她以为自己听错了,但虎啸声很快再次传来,甚至就在不远处、在这龙门阵里。

  山坡下不远处,急遽地闪过了两个黑影。

  白雨定睛一看,跑在后面的是一个青衣女子,而跑在前面的,正是她苦苦寻找的蒙头小孩。奇怪的是,刚才棒打难民的小孩此刻却在慌张地逃脱着,似乎想要甩掉身后的青衣女子。

  白雨连忙追去,月色之下,她全然没有看清,那女子的青衣,与翠儿死前披在身上的一模一样。

  白雨极力放轻脚步,大着胆子一路爬上民宅的屋顶,顺着屋檐小心翼翼地跟了上去。只见下方的蒙头小孩正没命的逃走,努力消失在深夜小巷中,他后面的青衣女子不紧不慢地追着,以她步子的敏捷程度,明明很快就能追上小孩,可她却不想那么做,只是随心所欲地跟在后面,毫不着急。

  小孩跑到了一面高墙前,正要攀墙离开时,青衣女子突然从三十步开外的地方扔出袖中小刀,直接将小孩的破衣摆钉在了墙上。小孩突然被无形的力量往后一扯,人仰马翻地倒下来,直接倒挂于墙,宛如一个卖力晃动的西洋钟摆。

  白雨站在上方屋顶,惊叹着眼前景象——那刀身全部没进墙里,小孩不管怎么使劲都拔不出来。

  青衣女子用一抹赤色香云薄纱覆面,不以真面目示人。她拔出腰畔一把精巧的短匕首,一步一步走向小孩,对着他耳语了几句。那被钉在墙上的小男孩恐惧地啊了一声,白雨刚想凑过去听,青衣女子就已住了嘴。她笑了笑,随即轻盈地跳上墙头,脚尖轻轻点地瞬间,转身向下方的小孩跳去。

  朦胧月色下,她用手中精巧的匕首利落地划过小孩,如同切开一块豆腐。

  青衣女子如野猫般落了地,用衣袖拂了拂本就没沾上血的匕首。

  这一切都没有声音。因为她就像一个影子,影子哪来的声音?

  片刻后,她身后的小孩被整齐地切作两半,轻飘飘地砸落在地上。

  究竟是何方神圣?

  白雨惊恐之时,青衣女子却突然回头,望向了远处的白雨。

  “看够了吗?”

  青衣女子用捉弄的语气说完,一步登上了屋顶。

  白雨正想起身逃跑,有人已经拉住了她的手。

  她回头一看,是孙浮之急切的脸。

  孙浮之显然也目睹了青衣女子残杀小孩的一幕,他已拔出腰畔间的横刀,冲白雨低声说道:“快走。”

  孙浮之说着就带白雨向青衣女子的反方向跑去,二人在屋檐上飞奔着,身后的青衣女子看似悠哉悠哉,实则已赶了上来。孙浮之知道他们终会被追上,便放开了白雨的手说道:

  “你先走,我来追你。”

  处于险境之中,孙浮之突然生出没来由的勇气,没头没尾地补了一句道:“等我回来,我们一起去找我爹说情,若他不答应,我们就一起逃。你不是一直都想去闯荡江湖吗,我们即刻就去。”

  白雨一愣,有些惊奇地问道:“你要与我一起?”

  孙浮之呆呆地点点头,却不知从何说起,他忽然将指缝伸于腰间,拿出一个物件来塞进白雨手中。

  那是一片木叶。适才讲起客栈之事时,白雨说出自己的木叶被人捡走了,可她没想到,孙浮之竟随时替她备着新的。

  只要是她的事情,他都是上心的。

  “有些事早就说好的,我一定帮你一起报仇,找回儿时的记忆,风雨无阻,快走。”

  白雨不愿成为孙浮之的累赘,此刻即便担心他,也只好不甘地说道:“一言为定。”

  说罢,白雨独自跑走了。

  孙浮之身后的脚步声也越来越近,他的眼里,忽然生出一分凌厉。

  青衣女子即将触碰到孙浮之时,他往后一仰,单手撑住屋檐退后五步,迅猛地劈出横刀,眼看横刀已扫向青衣女子的咽喉,青衣女子及时停住步子,用手中匕首一挡,四两拨千斤地将横刀打偏半寸。即便如此,那横刀刀尖仍从青衣女子脖子前划过,割破了她精美的面纱。

  青衣女子站定之后,瞥了一眼破洞的面纱,满意地笑了笑,道:

  “法捕大人,你好心急。”

  孙浮之沉着脸不说话,他握着横刀的手臂被青衣女子那把精巧的匕首震得有些发麻,匕首在黑夜中时不时闪出白光,令孙浮之不由自主地眯了眯眼睛。

  他的袖口之中,流下几股鲜血。

  不好,这青衣女子武功远远在我之上。孙浮之心道,可他挡在青衣女子与远去的白雨之间,并不打算认输。

  二人都是一言不发,提刀再次冲了过去。

  白雨在屋顶跑得歪歪扭扭,踩得瓦片不断发出响声,怕是惊扰了不少人的睡眠。她一心想回飞燕局寻找帮手,却又忍不住回头查看孙浮之的情况。只见孙浮之与青衣女子还在屋顶缠斗,孙浮之的刀法一向出众,一招一式都十分迅猛,可青衣女子形如鬼魅,她的每招每式都能让孙浮之处于下风。

  白雨忙着替孙浮之着急,没看见自己脚下的瓦片间,竟伸出了一只手。

  那手从屋顶下方伸出来,在黑夜里静静等待着。

  白雨路过时,那手果然猛地抓住了她的脚踝。他抓得如此牢固,白雨还没来得及反应,一瞬间就被拖下了屋顶。

  瓦片塌陷的声音传来,孙浮之向身后望去,白雨竟不在了。

  黑魆魆的民宅中央,白雨摔了一个狗吃屎,正吃痛地试着站起来。

  她环顾着这屋子,四面八方的窗户不但紧闭,似乎还挂上了布衾一类不透光的东西,无论白雨望向何方,都是一片黑暗。

  但黑暗之中,有人正在呼吸。

  且不止一个人。

  白雨静悄悄地听着,她不愿出声暴露自己确切的位置,只是轻轻把手放在腰畔横刀上,等待着这群人亮相。

  而他们好像也不打算在白雨面前隐藏,很快,有人已点亮了一盏烛火。

  烛火照亮的,正是那几个身缠破布长袍、在陈王府打劫的小孩。

  白雨这才意识到,自己竟被拖入了他们的窝点。

  小孩们蒙着头注视着白雨,他们彼此对望一眼,一一摘下了脸上的布罩。

  看见布罩下逐渐呈现的面容,白雨惊得说不出话来。他们的脸上爬满了干巴巴的皱纹,若只看脸,年纪都在三十到四十岁不等,与他们的身高根本对不上号。不光如此,他们的头几乎都是成年人大小,顶在那七八岁孩童的身子上,比例十分不协调。

  他们缩着脖子,眼睛里带着历经世事后才会拥有的阴郁和复杂。

  他们用这份阴郁和复杂看着白雨,青筋满布的手里,拿着刚才打伤难民的各种兵器。

  看来,翠儿身旁的女子不是小孩,这些人也不是小孩。

  他们是一帮侏儒。

  

  

继续阅读:四、怪胎成群、辱者成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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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风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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