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亲!西风曲是啥子?你会吹不?”
三岁小儿问出这句话时,妇人连忙捂住他的嘴。
“狗日的你从哪里听到起的?”
妇人四下看看,确认没人,才低声对小孩说道:
“听到起,那曲子迷人心窍,写他的人黑心烂肺,朝廷要把会吹这曲子的人都杀干净耶。你再也莫提这首曲子,如果是有别个再对你说,你就冲他们吐口水,吐痰。要学武,我们就好生去拜西派,成为堂堂正正的英雄,莫学那些乌七糟八的叛贼。”
小孩点点头,转身便全然忘却这整件事,好奇起别的来了。
可妇人说完却久久沉思叹气,脸上露出惭愧之情。
——《底层流窜集》
无人敢靠近大门紧闭的猫儿仙客栈。因为烈日之下,里面竟渗出了菜市场才有的血腥味儿。
白雨瞧着满地尸首,适才的侠气与机灵荡然无存。片刻后,她想起些什么,一把挣脱了那抓着他的高个法捕,径直飞奔上了二楼。
高个子法捕名叫吴森,他有些驼背,给人一种个子虽高,却活得窝囊的感觉。街头所传的瓮堂猛千金,原是由他假扮的,白雨这身飞燕法捕服,也是他出借的,可见他与白雨平日里是一个鼻子出气,关系相当好。吴森知道白雨不曾学过功夫,这才把她攥在怀里,生怕她被乱刀伤着。此刻简单的屠杀已结束了,吴森不愿白雨迁怒自己,便由着她去了。
白雨抢上二楼,飞燕局此刻只杀了大堂里的客人,若是赶在他们前面,她定能将翠儿与那麻衣孩子藏起来。
她冲回客房,却倒吸了一口凉气。
翠儿已经死了。
她脖子被人活活拧断,婉转动人尽失,只剩满脸淤青,与痛苦未解、圆瞪着的双目。
角落积灰处,服侍翠儿的小女孩全然缩进破麻衣裳里,不住颤抖着。
白雨问道:“发生了什么?”
小孩抖得更凶了,她支支吾吾地说了些什么,好半晌,白雨才听得清楚。
“他生气了……说她是荡妇……”
白雨心下难过,若不是她当众撞破了张公子与翠儿之事,闹得客栈人尽皆知,翠儿怕不会因此丧命。
白雨问道:“他是谁?”
女孩抽抽嗒嗒哭了起来。白雨想要上前安慰,她刚将手掌搭在女孩肩上,那女孩却极其敏捷地抖动了一下肩膀,如蛇一般瞬间溜走了。
这小女孩竟会些武功!
她在撒谎。
白雨连忙再去抓,却是抓了个空,女孩已翻过窗台,从二楼一跃而下逃走了。白雨一心抓人,顾不得会不会摔伤,抬腿就要跳窗追去,她半个身子已跃到外面,却被一只手生生逮了回来。
孙敞一手拉住白雨,终于开口道:“即刻回家。”
孙敞并没有使半寸力气,只捏住白雨的麻筋,白雨浑身无力,再也动弹不得,只能眼巴巴地看着那疑点重重的小女孩跑远。
可当女孩消失在巷角时,白雨却看见了一个同穿飞燕法捕服的少年。
她眼中燃起了希望。
“孙浮之!”她叫道。
孙浮之二十来岁,有着与孙敞相像的阴沉。不过有趣的是,这阴沉之下,孙浮之仍有一双少年独属的眼睛,一双情感真实、毫不浑浊的眼睛。
他总是用这眼睛远远守望着白雨。
“快追那女孩,她杀了人!”
孙敞闻言,便向身后法捕说道:“不许他去,拦住他。”
巷角的孙浮之与父亲对视一眼,便收回目光,他并不多问一句翠儿是谁,只是冲着白雨点点头。
霎时间,四五名法捕已得令赶到孙浮之身边,为首的道:“掌法少爷,我们弟兄几个只是当差,您听劝,还是跟我们回去审叛贼吧,别难为了我们。”
前来追赶的法捕中也有吴森,他担心地看着孙浮之,明明最高,却最是窝囊地缩在最后,生怕起了冲突。
趁其余法捕不注意时,吴森轻轻摆了摆手,示意孙浮之莫要冲动。
可孙浮之只是收回目光,吸着客栈里那股血骚味儿,冷言道:“一群嗜杀成性的行尸走肉,我若偏要为难你们,你们又能如何?”
为首的法捕脸色一沉,道:“好得很,你一如既往地给脸不要脸,我们也不与你客气了!”
话音未落,五名法捕一并拔刀而上,横刀即将斩落在孙浮之大腿上时,孙浮之才侧身拔刀,挥起地上尘与土,残花与落叶,迷了众人的眼。
那把无首横刀厚重,孙浮之却使得游刃有余,只见他轻盈一挥,凶猛的横刀已从五个法捕咽喉前一寸掠过,他们往后一闪时,孙浮之立马抖动了半圈手腕,刀刃宛如忽然被他唤醒般,自在一转,已将法捕们的脸打得青肿起来。
法捕们还未站定,一阵窸窣的脚步声响起,孙浮之正握横刀,刀身靠着腰畔飞奔着,法捕们正要抵抗时,他步子一停,胳膊向斜上方一摆,便朝前滑动十步距离。
阳光从刀身上飞溅开来。待他收刀之时,身后法捕们的横刀全都断了两截。
三招之内,这少年已大开大合地拿走对手的全部尊严。
可他看也不看羞愤难当的手下败将们,转身兀自离去了。
唯一没挨打的人,是刀都不曾拔出过的吴森。吴森看着孙浮之离去的背影,不禁笑道,这小子,真够自我的。
吴森正要回头时,忽然一记重拳打在了他的眉眼之上,打得他哎哟一声,一屁股栽倒在地。原来几个法捕被孙浮之羞辱后,一肚子气无处撒,只好撒在孙浮之唯一的朋友头上——谁叫吴森的武功是飞燕局中最差的呢。
打吴森的法捕往地上吐了口血痰,瞪了吴森一眼。吴森不敢对视,不敢抬头,在几名法捕回客栈后,他才怯怯地爬起来,长叹口窝囊气,仔细拍去了黑衣上的灰尘。
烈日当头,街头异常寂静。
法捕们顶着烈日兀自在街上走着,他们之间有个蒙头的囚犯,那便是在客栈里捉到的重要叛贼了。
龙门阵家家户户上了门栓,人人闭门不出,谁都不愿与杀人的法捕对上视线。他们心中有恨,因为猫儿仙客栈死去的数十人,都是在此生活多年的好友亲朋。但谁都不敢妄言,这么多年来,他们一直想杀谁就杀谁,想对谁好就对谁好,人们只是躲在窗棂后面,咒骂这无法无天的人间。
孙敞的黑眼鸽在天上围着行进的法捕打转,它明明可以看得更远,却毫无野心,只看着脚下的土地。
整个渝州,横跨西南地区百里有余,错落的群山与东去的江水将渝州分为数个城镇。与北面成都府的盆地不同,渝州界内的城镇地势崎岖,天气也更为极端,冬日阴雨不断,夏日湿热难眠。这里有两江交汇互饮的临江门,民宅吊崖而建的白崖口,野兽山民共存亡的大巴山。每个城镇间又由不同的村落连接着。虽然离国都金陵相距三千里,却一度拥有自己的繁华。
可这两年,渝州饥荒不断,加之猛虎下山,一半的村落田地已被废弃,失去村落的城镇几乎也都在悄无声息地垂败。龙门阵是渝州城镇里为数不多的、还有着繁华模样的烟火地。
这座城镇本身便是山,飞燕局建在这山的最高处,俯瞰整个城镇,是朝廷权威的象征。若是越过飞燕局那扇直入青天的大门,再穿过大厅,绕过里面纷繁的办事处,最后便会来到飞燕局的后院,那里正是掌法孙家的住所。
孙家所居之地不大,比起矗立在前方的飞燕局,倒显得有些简陋拥挤了。不过正因如此,也多出了一番人情味来。
西屋的屋檐之间栖息着众多鸽子,它们一些正入眠,一些还注视着这安静离奇的白日。
白雨坐在自己的屋子里,思考者先前发生之事。
她不着任何妆容,茂密的黑发高高束起,只有额前几缕黑丝卷曲垂落着,相当不服管教。娇小的嘴唇与鼻子都有些微微翘起,甚是可爱,眉毛倒是浓密有力,略微下垂的双眼半分率真、半分狡诈。当然,此刻因为翠儿之事,这眼里又平添一分忧虑与愤怒。她个头不高、身板单薄,展现出的架势倒是十足,像是随时准备好了下力。至于女子应有的温婉和顺,她绝对没有,装都很难装出来的。
客栈的哀嚎之声仍在她耳边回响,翠儿的眼睛也不断从她眼前闪过。
自那个雨夜遇见孙敞,已过去十五年。那时,孙敞抹去地上文字,试图用飞燕局的威名掩去一切罪状,以保下这个四岁的幼女。他掩盖得很好,这些年来,白雨以孙家小姐孙雨儿的身份活着,除孙敞与孙浮之之外,再无外人知道她的身世。
孙敞为何收养了白雨,白雨试图问过,他却从来不答。
孙敞为何如此残忍无道,白雨屡次质疑,孙敞也从来不改。
叩门声响起来,想必孙敞已审完了客栈里捉到的叛贼,前来找白雨训话了。此刻的他,双手定是沾上了新的鲜血。
白雨打开门,猜到孙敞要斥责自己假冒法捕为难张公子一事,便率先开口道:“不管你怎么罚我,退亲一事,我绝不后悔。”
谁知孙敞并不当回事,他神情匆忙,只微微摇头道:“适才吴森已告诉我,张家不是好人,不嫁也罢,明日我杀了他们全家便是,漕运的生意自有人抢的。”
白雨气道:“你杀张公子一个还不够,还要杀他们一家,如此重罪,是哪条律例规定的?你杀了这么多人,究竟为了抓谁?”
孙敞无心听进半句,话锋一转,道:
“木叶还在不在你身上?”
白雨先是一愣,随后伸手一摸,那夹在腰间的木叶果然不知去向。
孙敞眉头锁得更紧了,他不想向白雨表露心事,只道:“我已写信给姑苏城的掌法人,她的公子是出名的良善,再找不出什么问题,你会嫁给他,再不许回渝州界内。”
白雨诧异万分,孙敞这几年虽然蛮横无理地要她嫁人,却从不打算让自己离开龙门阵,此时他居然说起几千里外的姑苏城,那不是今生都很难相见了?她立马答道:“我不要。”
孙敞冷哼一声道:“你要也罢不要也罢,明日就启程,孙浮之会押你去。至于木叶,丢了更好,你以后也别摘新的,省得旁人生疑。”
孙敞为何如此说呢?因为十五年过去,很多事都变了。曾经名震天下、众望所归的武林盟主白一东,因不接受朝廷赐予的西派掌门人一位,被人诬告企图制造叛乱,已成了声名狼藉的朝廷叛贼。
他的百川果园被人屠尽,那夜唯一逃出的几个人,这些年来也被杀干净了。
至于名震天下的西风曲,也早已消散在那夜的江水之中,永不复返。
孙敞自小不许白雨学武,不许她接触江湖恩怨,只想她就近嫁给一个与武林毫无关系的人,越是嫁得随便,越是能安稳地过日子。
但白雨却是倔得要命,从不忘记儿时学下的那半首残曲。
孙敞自然知道女儿的想法,粗暴说道:“如果你再提为叛贼复仇一事,我就打断你的腿。”
二人陷入沉默。
“……记住,明日就启程。儿时的事,你原本很多都不记得了,剩下的那些,全都忘了最好。”
孙敞心中不忍,试图和善地看着女儿,却对上白雨倔强的眼神。
她并不动摇半分,只说道:“忘不掉,我不愿变得和你一样。”
说罢,白雨愤然离开了房间,独自走远了。
忘掉。
那个雨夜里,父亲惊惧的眼睛、母亲躺在地上单薄的身影,怎么可能轻易就忘得掉?
不知为何,自那个雨夜之后,白雨的身体好像受到了强烈的刺激,她四岁前的记忆全部消失了。她只依稀记得西风曲的残章,可父亲教她时的声貌,她却无论如何都想不起来。
至于母亲,不知为何,白雨一想到母亲,便会生出难以言喻的伤心。
母亲的模样是温柔的还是哀伤的?自己与她长得像吗?哪里像呢?她来自哪里?死前对自己说过些什么?白雨一概不知,唯一在她脑海里深深扎根的,只剩下母亲倒在船上的单薄背影。
记忆不再,那颗怀揣着儿时所有情绪的心却仍在胸口跳动着,
怪的是,有关父母的记忆虽然消散,黑袍女子的一切却深深烙印在了白雨的心里。
是她杀了白雨的父母。是她把白雨背去飞燕局,躲过了百川果园的灭门之灾。
白雨还记得自己儿时对她说过的话。她一定要找到她,然后亲手杀了她。她还要问她,为什么放过自己?
白雨这几年来拼死不嫁人,就是因为她不可能忘掉这一切。
她朝城外奔去,追寻少年孙浮之的身影。
夏夜黄昏,总会有炎热消散的片刻假象。但即便充耳不闻,很多事情仍在发生。
孙浮之寻着麻衣女孩的足迹,一路出了龙门阵,此刻正站在一颗繁茂的梧桐树树干上驻足犹豫着。因为麻衣女孩逃去的方向,是飞燕局绝不能踏入的地界——龙门阵外的江边,是闻名天下的“小阿房宫”,里面住的是当今圣上唯一活着的兄弟,陈王朱默。
皇权在上,越过这颗繁茂梧桐,神气的飞燕又成了帝王家的盘中餐。更何况,孙浮之不喜陈王,不到万不得已,他不愿与他打上照面。
孙浮之思索时,恰好目睹了远处触目惊心的一幕。
陈王府高墙外,正密密麻麻地跪着上百个求食的难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