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阎王来了!”那卖花老汉走进店里,轻声喊道。
门霎时关上,店里吵吵闹闹的声音消失。人们藏起身子,却藏不住脸上的胆怯。
“这次又要捉谁?”
大伙儿面面相觑,只露出苦涩的表情。
——《底层流窜集》
十五年后,澄江仍在。
夏日沿江边荒芜一片。饥荒三年,渝州各村落是白骨覆白骨,只剩遍地尘埃。
农民们的心已麻木了,只剩躯体还挣扎着。他们稀稀散散,在烈日下迈步走向最近的城镇。
只为活着。
龙门阵城内,人声鼎沸,极其喧哗,不闻城外事。
城内闹市坐落在崎岖狭窄的蛇形山坡上,小摊店铺忽高忽低,爬坡上坎。老街上卖花的卖花,煮洋芋的煮洋芋,刚炒的辣椒呛得过客喉咙发痒。途经歇脚地,皆有说书人,武林传奇,城镇奇谭,不绝于耳。
只听有人道:
“那堂子很多人去过撒,又小又挤嘛,二三十个汉子光起膀子,窝到一堆搓身子,洗得正欢哟,那狗日的女娃闯门就进来了!”
丁字口的猫仙儿客栈爆发出一阵哄笑声,因那说书先生讲的,正是风靡龙门阵的新话本,阎王千金羞答答戏瓮堂。
客栈大堂中,人们汗津津地围坐着,饮口凉茶,听得专注。任何趣事,只要戏中人赤着身子,多半就比穿着衣服要引人入胜。
说书先生煞有其事地接着讲道:
“闯进来的是什么人?这女娃十八九岁,看着却有三十,她七尺身高,壮硕身材,一对黄鼠狼般的媚眼,面对这么多裸汉子,不动如山,专盯到王家公子看。王家做漕运生意的,那也是富贵的江河小龙王啊,这王公子眼下脱得一干二净,就被白白看完了!他被看得心慌啊,连忙捂住那个神仙部位问,你哪个?那将军般威武的女娃笑道,嘿,我就是你的未婚小娘子噻!”
众人又笑,场子热闹着,几乎没人注意到,客栈里进来一位新客。此人轻巧迈进来,闲倚门栏,驻足聆听,鹿一般的眼眸中闪烁着无限好奇。
“这猛千金不是别人,正是我们龙门阵飞燕局掌法人的女儿,她来找的,是她梦头都想亲亲的未婚夫婿王公子。王公子责备道,壮娘子,你再馋我身子,也要遵妇道,耐心等到成亲那天啊。猛千金憨笑几声,突然一囊掌过去,就把王公子赤条条甩到大街上!原来,这猛千金是来逼王公子退婚的。为什么逼?因为猛千金移情别恋,看上了张家才华馥比仙的美美郎君,要说到张家……”
说书先生还欲说下去时,大堂中却传来一阵狂妄大笑声。
声音清爽稚嫩,此人虽然年少,倒已显出七分潇洒。只听他笑完朗声道:“好精彩的故事,好让人钦佩的女子,若天下人都敢如此,只怕人人都会过得快活些!”
众人这才回头望去,说话之人正是那个刚进门的少年。
一见少年的模样,说书先生唇齿一颤,一个字也讲不出了。
这小少年身着黑黢黢的圆领窄袖服,胸前赫然绣着一只飞燕。那黑飞燕呈向下突进之势,身形灵动,有种从不失手的从容。他腰畔悬着一把冰冷的无首横刀,更是彰显出他的身份:飞燕局法捕。
在场人人变了脸色。
我朝有五十二个飞燕局,每个飞燕局有三十二名法捕。他们有权用当朝律法裁决罪过,也有权用腰畔横刀宣判死亡。只可惜这些年来,飞燕局早已省略公道正义,只用横刀为民间带来恐惧。
但今日来的法捕,迟迟没有拔刀杀人。
只见小法捕歪了歪头,道:“那这个让猛千金痴迷至此的美美郎君,究竟长什么天仙模样呢?”
人们奇怪时,他又伸出手来,指着客栈二楼笑道:“一见便知。”
说罢,小法捕便在众目睽睽之下信步走上楼去,推开了一扇客房的大门。
果然,里面还真坐了个自在公子哥。
公子哥被人闯门,神情诧异,小法捕却是悠然行了个礼。
“美美郎君,没想到初次见面,你就要将贴身衣物赠我留念了?”
说罢,小法捕拾起张公子散落在门边的松花汗巾,拿在手里把玩起来。法捕办事,二楼看客们不敢凑近,只远远抬眼望着,这一望才发现,张公子衣衫凌乱、胸前门户大开不说,靴子也只套上半只,似乎极并不方便见客。
直到一名女子隐忍的呜咽声传来,众人才恍然大悟。
客房香榻上,坐着个二十来岁的温婉女子,她披着一袭青衣,半个身子裸露在外面,哭得婉转动人,唇边那颗若有若无的黑痣,点缀出湘妃般的破碎风情。榻边只一个跪着服侍的八岁孩童,她浑身用极破的麻布衣裳裹住,不敢抬头,显然是被吓坏了。
见此情形,小法捕忽然收起俏皮顽劣,眼中温柔真挚起来。
他来前只听闻张公子在此,并未料到还会有个姑娘,正要开口关心,却听身后看客低声交谈道:
“坏了,这不是客栈老板的女儿翠儿吗?”
这一下,客栈里人人都知晓了榻上女子的身份。
翠儿与西派掌门三弟子是一起长大的,二人情投意合,早已定下婚约,西派作为武林四大正派之一,德高望重,掌门弟子也是意气风发,二人的婚事成为江湖上一段佳话。可眼看婚期将近,翠儿竟半光着身子与张公子同房,在场众人是又惊又怒,这翠儿太不自重,龙门阵的脸面要丢到巴山西派去了。
只小法捕一人看见,翠儿的眼中尽是痛苦。
他快步上前去,将布衾仔细盖在翠儿身上,回头再望向张公子时,满眼的愤慨。
片刻后,张公子已穿好衣裳,在众人瞩目下,跪在了一楼大堂的中央。
张公子一脸得意,毫不惧怕。张家是漕运世家,家大业大,他如今又成了飞燕局掌法人的小驸马,等猛千金入了门,法捕也得叫他爹,这矮小法捕能拿自己怎样?他也不怕什么掌门弟子来找麻烦,人人都知道,西派常年被朝廷压着,和官府权力一比,江湖侠士不过是野犬。总之人性如此,一旦自我沉浸地飘起来,那是八匹马也拉不回的。
小法捕饮口凉茶间隙,斜眼打量着他。张公子身材圆润,吊着福气满满的双下巴,皮肤白里透红,怕是顿顿吃肉,不晒太阳。他腰上缠着或大或小的玉坠吊饰,回头瞬间,能把人的大牙都挥断。他心中冷哼一声,便是这个张公子,一直用极少的粮食从城外难民处换来年少女子,再用船将这些女子卖去东边的姑苏城当娼妓。而且就在刚才,他又轻薄了即将成婚的可怜翠儿。
小法捕放下茶杯。
“张公子,你就是我家小姐的未婚夫婿?”
张公子没皮没脸地笑道:“小人三生有幸,和大人您也算半个亲家了,以后应该互相照应,互相提点。”
小法捕也笑道:“那容易,点就点。”
张公子自以为点透了这小法捕,正得意时,小法捕却莫名用中指一弹,将张公子的脑门弹得嚼胡豆一般响,好好提点了他一番。张公子很没面子,正要发作时,只听唰一声,小法捕腰畔的横刀已然出鞘了。
那无首横刀笔直地横在张公子眼前,刀刃上舔满热腾腾的鲜血。
它刚杀过人。
张公子吓得脸上横肉四处抖,啊的一声叫了出来。
旁人也是一惊,为何这法捕竟向自家人拔刀?
小法捕正色道:
“张公子,实不相瞒,我是替我家小姐来传话的。我家小姐说了,她素来喜欢武林中悬壶济世的英雄豪杰,不喜温柔乡里披金戴银的怯懦之辈。你是怯懦之辈,还是英雄豪杰?”
张公子压根没料到这一出,想半天才颤颤巍巍地嘀咕道:“我是英雄豪杰……”
这句气若游丝的自我肯定还未说完,小法捕就一拍大腿喊了声:
“好!若你本是怯懦之人,我还想烦请你赶快退婚,否则招我家小姐厌弃,被她徒手撕成两半截,麻烦更大。但你潇洒至此,我就没什么后顾之忧了!我家小姐说了,若张公子是英雄豪杰,今日定能有万丈豪气,从我手中夺过这把横刀。若能夺下此刀,你是缺胳膊少腿也好,命丧黄泉也罢,她都跟定你了!”
张公子一听,差点没吓晕过去。
大堂满座,人人都看着张公子,好奇他要如何应对,只角落处一个半痴半傻的老汉例外。他全然不关心张公子的死活,两只眼睛死死瞧着小法捕的面容。
那眼睛、鼻子、嘴、倔强的神情,全都与十五年前那个吹着西风曲的男人一模一样。
唯一不同的是,眼前这个少年法捕,并不懂得半点功夫。
老汉冷笑一声,鹰一般的眼睛继续看着。
他猜得不错,这名自称法捕的少年郎,的确是个绣花枕头。那硕大的横刀对他来说,远不如一双筷子好使,就连刀上狰狞的鲜血,也是来之前才用鸡血敷上的。以张公子宽厚的体格,只要狠心一抢,定能夺过横刀。但张公子见小法捕气魄十足,只吓得双眼包泪,委屈巴巴,哪里敢妄动。
小法捕已没了耐心,轻快地拍了拍张公子的肩膀,凑到他耳旁悄声道:“不夺,我就失手杀了你。”
张公子心如死灰,只好伸出颤抖的手,可他还未挨到横刀,就被小法捕呼了好一巴掌。这一巴掌力度极轻,可张公子偏偏连这样的巴掌也没挨过,他顺势倒在地上,羞愤恐惧难当,满地打滚地大哭起来。
小法捕并不手软,又连给了他好几个巴掌,张公子实在受不住,哭着呐喊道:“我不娶了不娶了!我是懦弱小人,不是好汉!”
有人忍不住笑出声来,张家平日猖狂惯了,如今张公子当众吃巴掌,谁都乐意好好欣赏。
不过,在这恸哭声中,角落里的老汉已不知去向。
小法捕不懂功夫,几巴掌下去,自己手也发了麻,只怕受苦,便不再打了。他拉起张公子低声道:“三日内,你去飞燕局退亲,妥善安排好翠儿一事,好好与她道歉,不叫她受人非议。否则我再来找你,听见了吗?”
张公子哭到失声,只能点头。小法捕又指着他腰畔的诸多吊坠问道:“你腰上的石头能换多少粮食?”
张公子只会花不会挣,压根答不上来。最后是旁人斗胆一答,他腰上那些劳什子,竟能换一家四口人一年的生活。
小法捕听完道:“很好,你此刻就去将这些石头全部换成粮食,送给城外的难民们。”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这年头,飞燕局竟有为民着想的好官?有人暗自钦佩小法捕的侠气,有人却觉得他是猫哭耗子假慈悲,要私下眯了这些玉石宝贝。
小法捕不再多言,客气地留下茶钱,提溜着张公子就要走。
二人刚要走出客栈,一众人马就洋洋洒洒地走进来,堵住了一切去路。
来者身穿一袭黑飞燕官服,个个五大三粗,神情冷漠,他们紧握着腰间横刀,满身煞气,与刚才闹事的小法捕截然不同。众人都是一愣,退婚之事尘埃落定,为何飞燕局三十余名法捕全都来了?
无言中,一只深褐色的黑眼鸽展翅冲进大堂,它自在地绕梁飞过,最后落在门外一人的肩上。
那人走了进来,正是十五年前提着横刀走出宅邸的青年。
只是十五年过去,他已不再那么年轻。鼻边深刻的皱纹、额间横出的几根青筋,都是他常年愤怒阴沉的证明。
这名男子便是龙门阵飞燕局的法捕头子,掌法人孙敞。十五年前,是他温柔地将走投无路的小白雨搂在怀里。此刻,温柔不见,只剩一张阴沉残酷的脸。
小法捕看着孙敞,适才的从容已不见了。
孙敞并不看他,只兀自说起话来。他声音不大,内力却深,在场每人都听得清清楚楚。他道:
“飞燕局接到消息,有朝廷逆贼躲藏在此,特来搜查。凡与叛贼有过接触之人,皆杀无赦。”
在场众人彼此对望着,青天白日,谁是叛贼?谁又是与那叛贼接触之人?
疑虑时,客栈大门已被关上了。
刹那间,三十余把横刀齐声出鞘。如同群鸟冲天散丛林,众法捕们踏着桌椅板凳飞散而去,手起刀落,斩下无数人头。
在场百姓,无人幸免。张公子也很快被乱刀劈死在小法捕眼前,再也流不出一滴泪来。
小法捕显然被这一切震住了,哀嚎声中,他下意识拔出横刀,要阻止其余法捕杀人,但一个又高又瘦的法捕却紧紧拽住了他,叫他动弹不得。那高个法捕压低声音道:“你爹说了要你别碍事,当心伤了自己。”
小法捕满是无助,他挣扎着,腰间轻飘飘散出一片枯黄的木叶来,木叶落在地上,与十五年前的那片几乎相同。
这个小法捕,正是当年逃到飞燕局门口的女孩,白雨。
在这匆忙的绞杀之中,木叶被无情踩踏,很快便不见踪影。
不到半柱香的功夫,杀戮声已止了。
说书先生、张公子、看客、客栈老板,皆在横刀之下丧命。但孙敞谁也不看,仍是漠然。
人们了解飞燕局,也不了解飞燕局。
那死亡与无情,才是飞燕入凡间的真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