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此言一出,众人你看我,我看你。
有人忽然轻蔑地笑了出来,面对不解之事时,少部分人会这样做。
雨水淋在他们适才的新伤上,又疼又麻。
饕餮失去了耐心,道:“白盟主,咱们忙活这么久,死伤不少人,此刻你开玩笑说什么双修,不合适,连我也笑不出。”
追随的武林盟主忽然变脸,说什么要救夜来霜,大伙也如饕餮一般笑不出来,却也不愿当真,连郭泽权都怔在原地。
只有小三妹与酒疯子相信了白雨,他二人一个在白崖口陪着白雨救夜来霜,一个在缥缈峰陪着夜来霜救白雨,心中自然清楚,武林盟主与女魔头之间必然存在着某种情谊,此情用恨与轻浮的挑逗作外衣,其内在感受却是更为复杂。
“各位不如听我一言。”
众人直愣愣盯着开口讲话的赵旬,并不认识这个跟随白雨到达的邋遢男子。
饕餮问道:“阁下姓谁名谁,哪门哪派,我为何要听你一言?”
“我是淮阴赵旬,一个郎中。”
有人点点头,江湖上是有那么一个自称赵小爷的野郎中,因为治好不少疑难杂症,还出了点小名。
“郎中有什么好说的?”
“这种时候,止血的郎中才管用呢。”
赵旬指着夜来霜说道:
“此女为了修炼易容术,长期服用抹心丹控制自己的身体,长达二十余年。这抹心丹是前朝无面教之物,灭妄道长的书中曾有过记载,它由百毒熬炼而成,虽能使修炼者改变容貌,内力大增,却会腐蚀她的五脏六腑,减短寿命不说,还会成瘾。成瘾者若修炼一半中止服药,五脏六腑便会时而如火般燃烧,时而如冰般寒冷,生不如死。此功极其凶险,百人中只有一人能够成功,其余都死于非命,但若是成功,必是功夫极其厉害之人,可下场往往也是最惨。曲灵风就是个活例子,他的武功天下无敌,可最后连他也被抹心丹的药瘾困扰,死前走火入魔,为祸苍生。”
臭狐狸不耐烦道:“一个字都听不懂,这紧要关头,你拦在这与我们说这些做什么?”
“夜来霜也是一样,她将死之时,被高人用内力一催,这才会走火入魔。我已用银针沾了百草熬制的药水,以毒攻毒,暂且将她体内的毒性克制下来,此刻她神智也清醒了些,暂时不会再发疯般杀人了。但抹心丹带来的伤害无法逆转,她身心俱疲,不出三日就会死去,无非是坐着静静等死而已。各位,你们此行已经达到目的了。”
赵旬说完,麦大头狐疑地问道:“为啥要相信你?”
赵旬还未解释,小三妹就说道:
“我认识赵郎中,他是灭亡道长的遗孤,灭妄死前托付了白一东将自己的医书带给了他,赵郎中所学医术,皆得灭妄道长的真传。我先前重伤不治时,也是他帮我截掉这腿,我才得以活下的,我可以用侏儒帮的名声来担保,他说话不会有假。”
“噢,难怪刚才你说起易容术的前因后果,也说是灭妄所说了,原来你是那老道长的儿子。”饕餮点点头,这才正眼打量了一番赵旬,心中已打起那本医书的主意,一本记载着各自邪功怪病的书,若是拿到了,定有奇效——在场有不少人与他想的一样。
赵旬心中感激小三妹,嘴上说道:“既然此行目的已经达到,就不必围在这里了。我看各位都受了不少伤,不如去西风宅歇一歇,我愿为大家一一疗伤。”
他的意思很简单,夜来霜没什么威胁了,大伙可以各自散了。
人人都听得明白,可人人都不接话,连小三妹也是一样。
小三妹望着赵旬道:
“赵郎中,我也有一个问题问你。”
“……嗯。”
“若是真如你所说,夜来霜的疯魔被你抑制,剩下几日也不再杀人,又如何呢?”
“……什么?”赵旬愣了愣。
“我们就必须放过她?那她前些日子杀的人怎么办,我们的仇就不报了吗?何况她杀我大哥时,可没有走火入魔。”
小三妹道出了众人的心声。
饕餮也接话道:“此言不假,商会的八仙夜郎,碧江果园的老金,摘星派的掌门与弟子,各派好汉,城里那些无辜的百姓,惹过她的没惹过她的,全都遭了殃。夜来霜连孩子也不放过,老百姓们早就对她恨之入骨,听闻武林各派上山围剿女魔头,他们全都眼巴巴盼着我们的结果。如今我们死伤多少人才终于将她逼进绝路里,贤侄突然叫我们放过她,怕是难以说服天下人。”
说到这里,他干瘪地咳嗽一声一声,转身面向众人道:
“当然,这只是我一人看法,还是要问问在场所有兄弟姐妹,你们当中,有谁愿意放过夜来霜,让她能幸福清净的死去?”
戏谑的问题,若谁同意,可真是猪油蒙了心。
连酒疯子都不语,诗仙湖一遇,他心中欣赏夜来霜的逆反与果敢。可想到至今昏迷未醒的陈西去,想到遍地死去的摘星派弟子,想起姑苏城痛哭的百姓,他心中也不是滋味。无论如何,夜来霜已铸成大错。
赵旬不满道:“你们一定要亲手杀死一个没有还手之力的人?”
饕餮道:“你说对了,不除魔头,难解各派心头之恨,难向天下苍生交代。”
如今正派不再,这是他们这些新人在百姓心中建立威望的第一件事,他们可不愿空手而归。
说到这里,饕餮终于又看向白雨,白雨不杀夜来霜,绝对也当不成什么武林盟主。
饕餮心中生起一丝后悔,当初还是太过高看这丫头了,这果然是有风险的买卖。
他望着白雨,笑着问道:
“话说回来,你先是言而无信,迟迟不来,留我们来面对这女魔头不说,又在此时说什么与她一起成魔的荒谬话,你将我们对你的信任置于何地呢?武林盟主。”
饕餮问完,众人都看着白雨。
白雨仍在百步开外,仍在崖边,与灰妹夜来霜一起。
她早已听到关于杀不杀夜来霜的讨论,心里某些东西已彻底死去,此时面无表情,只说道:“信任?你们与我本是互相利用,谈何信任?饕餮,你既然决定好了要杀她成名,还说什么废话做什么,直接走过来罢。”
“我走过来,你让开吗?”
“不让。”
饕餮气笑了。
“你的意思是说,这武林盟主你也不当啰。”
“不当。”白雨斩钉截铁地答道。
饕餮脸上的笑容再也挂不住,显然愤怒起来。他是经商之人,经商之人,最恨言而无信者,他此刻认定,扶白雨上位,是一个赔钱的决定。
“那我再问你,夜来霜杀了你父亲白一东,你要以你父亲名义杀她,天下皆知。那这杀父之仇,你也不报了吗?”
大雨中,众人看着白雨的神情越来越冷。
只有少数几人越来越担心。
白雨颤抖片刻,随后不屑地冷笑起来。
“杀父之仇……从来就没什么杀父之仇。”
赵旬心一沉,冲着白雨摇了摇头。她若是将她想起的一切都当众说出来,今日的麻烦恐怕会更大。
可白雨仍是说道:
“昨夜百川果园一行,过去的一切我都想起来了。白一东当年夺人所爱,用西风曲乱了我母亲苏凌儿的心智,将她锁在百川果园之中,强行成婚。在我四岁时,我母亲终于鼓起勇气带着我离开,却在途中被白一东抓住,然后他当着我的面,亲手掐死了她。”
“啊!”臭狐狸惊呼一声。
众人也是眼睛一瞪,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武功天下第一的白一东是杀妻的小人,这话由她女儿说出来,简直是五雷轰顶!
大家面面相觑,交头接耳起来。
商会的林教头甩甩头,不满道:“长老,我瞧着她一直不太正常,她是不是早就失心疯了?”
“我没说完呢。”白雨的声音再次传来。
她自嘲地笑了笑,看了一眼人群中的小郭。小郭满眼恐惧,他从小最佩服的前辈,正是白雨的父亲白一东。
“小郭,白一东是你心中的大英雄吧?他曾经也是我心中的大英雄,我以为他有情有义,正直、勇敢,一直想成为他那样的人。不过可惜,他不完全是那样的人,我也无法做到你们期望的那样,除掉女魔头夜来霜,报杀父之仇。”
她看向众人身后那清冷的西风宅,眼中充满不屑。
“因为杀死白一东的是我自己。为了救我母亲苏凌儿,我亲手将匕首刺进了白一东的心口,我并不后悔。”
若刚才白雨的几番话引起的是惊呼,此刻剩下的,只有死一般的寂静了。
在场众人,无一不是吓得脸色惨白。
大雨一淋,有人浑身都打了个激灵。
良久之后,仍是无人说话,没有人经历过这样的场面,一时间,大家都不知说些什么。这份寂静持续了很长时间,不知是哪个年长的低声咒骂了一句,才消除了这诡异的氛围。
“大逆不道。”
此言一出,就有人不断说道。
“……该放猪笼里浸死。”
还有人在问:
“谁让她当上武林盟主的?”
奇怪的是,白雨的话分明是实话,却让众人都觉得深深受辱。
众人眼神中的惊恐也转变为了厌恶,都望着势力最大的散财商会。饕餮气得接过旁人替他打着的伞,向前走了几步,只觉得怒火中烧,此事若是暴露出去,要让白雨继续当什么武林盟主,那是必不可能了。他再也瞧不起眼前这个女娃娃,甚至暗生杀意。
饕餮大骂道:
“放你娘的狗屁,你说这些屁话,还敢说出什么不后悔,简直散尽天良。你是白家人,用的是你爹的姓,练的是你爹的功夫,人们追随你,也有大半是出自对你爹的敬佩。你杀了你亲爹,杀了这样一个英雄还不后悔,我看你也是天生的邪门魔童,早该被乱棍打死。”
“你说我走火入魔,散尽天良,那你们告诉我,白一东杀我母亲苏凌儿这件事又怎么算?”
麦大头忍不住摇头道:“算什么算?你爹的名字轮不到你来喊,你爹的帐轮不到你来算。杀了你娘又如何,你娘弃他而去,错得离谱,即便他有不对,他生你养你,你千千万万也不该杀他。”
“那谁来杀他?”
众人又愣住了。
白雨再问了一遍。
“说啊,我不杀他,你们谁来杀他?”
林教头一捋胡子,也是加入了这场争执,肃穆地说道:“你这孩子越说越浑,清官难断家务事,他与夫人不和,我们杀他干嘛?银铁娘子名号因何而来,她父亲老金是怎样的人,我们都是心知肚明。老金这样对待女儿定是不对的,比白一东过分百倍,但你瞧瞧,银铁娘子有杀老子吗?非也,她心胸开阔,照顾残疾的老金,我们打心里敬重她。孩子,自古以来,儿子都不敢杀老子,何况你还是个女儿家。”
林教头说着,银铁娘子的脸越来越红,她心有不甘,却又无比恐惧,好奇又无助地看了一眼白雨,最后懦弱地低下头来,外表云淡风轻,内心却在暗自咒骂懦弱的自己。
林教头发话后,开始抒发己见的人越来越多,眼看人人都在指责白雨,酒疯子有些听不下去,只是说道:“少说几句罢,既然你们说这是白家家事,我看你们也管不着。”
饕餮心中早已打好新的算盘,狞笑一声,呵斥道:
“怎么管不着,小子杀老子,人人都管的着,何况她杀的还是武林盟主白一东。白雨,你满口胡言,定是撒了谎。我看你是故意抹黑白一东,想替你自己与夜来霜开脱,才编出什么杀妻之事。我当初真是错信你,才把你当作了好人,现在想想,你残杀崔玉枚,又让北派骨肉相残,早就露出你的真面目。哼,夜来霜是女魔头,我看你也不是省油的灯,将你们一起射死,才是真的灭绝后患,大伙说呢?”
“我附议。”林教头想也不想就说道。
“我附议。”鼍城帮的麦大头也说道。
“我们也附议。”
随后,五毒庄,落雨山庄,各门各派的首领都发表了见解。他们又惊又怒,只觉今日发生的所有事都相当恶心。从白雨要保护夜来霜开始,他们就已是诸多不满,女魔头杀了这么多人,这个白雨却不把他们流的血当回事,说什么要保护她,然后又说些什么杀老子的事,邪门到了极点。
除掉她们,再选个武林盟主就好了。
至于选谁,这不人人都有机会吗?
小三妹听着这些人的声音,面色铁青,质问道:
“你们这是什么意思?白雨即便不是完人,也在危难之中救过我们,她杀了陈王,杀了常年欺负我们的清风,帮助了所有流窜之辈,没有她,根本就没有现在的我们,现在你们竟然要将她一起杀了,用完即弃,我做不到。”
“……我也做不到。”臭狐狸说道,“杀老子这事我是不太赞同,可侏儒帮只会私下找女娃娃谈心,绝不会动手。郭老弟,酒疯子老兄,你们也不可能动手吧?”
郭泽权眼中满是杀意,已随时要与这群人拼命。
望着他,众人心中警惕起来。
不知是谁的斧子挥出了声音。
此声一响,侏儒帮的兵刃全都举了起来。
随后,鼍城帮的大刀、商会的弩箭也全都举了起来。
酒疯子再次长叹口气,将剑锋一侧。
气氛再次安静下来,适才还融为一体的队伍,此刻彼此仇视着,随时都要杀死身旁近在咫尺的人。
只是这时,白雨再次开口了。
“小郭,你过来。”
郭泽权一愣,随后,他毫不犹豫地疾奔百步,来到了白雨身旁。
他不断抹去脸上雨水,眼神无比坚定。不等白雨开口,他就低声说道:
“你放宽心,无论发生任何事,我与你同生共死。而且这里可是西风宅,他们想在这里要我们死,可没那么容易。”
“你不怪我?”
“不。”
郭泽权苦笑一声。
“怪就怪我先前太蠢,迷恋太多高高在上的人,可他们的崩塌是他们的事,与你有什么关系。”
白雨笑了,大雨之中,她的脸色有些苍白。
“初到姑苏时,李如柏叫我去听一出戏,是《雌木兰替父从军》,这出戏,我不太喜欢。你说为何只有如此才是对的?”
郭泽权满眼无助,只觉答不上来。若李如柏活到现在,还会喜欢这出戏吗?
“罢了,我叫你过来,是要托付你一件事。”
郭泽权意识到什么,立马摇头。
“……你不要托付我,我不会让你死在这里,也不会为了保全自己离开,所以,我无法为你完成任何事。”
“不,你要告诉酒疯子,小三妹,臭狐狸,告诉那些一会忍不住要来帮我的所有人,若是打起来,谁都不许再帮我说半句话,也不许出手,若是看不下去,就早些下山。”
“不可能!”
“那我们只会一起死在这里,即便侥幸逃掉,也会被追杀一生。”
“那又如何?”
白雨将手放在了郭泽权的肩上,相当用力。
“你听着,若我死在这里,你就是唯一一个西风宗弟子了。若你也死在这里,西风失传倒是小事,来宝怎么办?”
“……我不愿想这些。”
“来宝怎么办?除了你我,她谁也不信了,你要她变成怎样的孩子?你记住,今日若你为我说一句话,为我杀了任何一个人,皆是他们将来杀你们的理由。我死期已到,临死之前,我再不愿任何朋友因我送命。你此刻走回去,告诉摘星派和侏儒帮,甚至告诉银铁娘子,别说话,别动手,早些下山,若他们脑子一热没忍住,你务必拦下他们。酒疯子功夫高,头脑也算清醒,你叫他与你一起。”
“与我们一起逃吧,他们追不上的。”
“我不能。”
“究竟是为何?”
白雨看了一眼身后的夜来霜,夜来霜满眼倦意,似乎早已睡着了。
“我要和她呆在一起,我不能再逃了,”
郭泽权抽泣起来。
“可我也不能,白雨,我实在做不到下山。”
白雨也悲情起来。
“好,那你就在他们旁边好好看着,你放心,我是一定会反抗到底的,你就当是送别我吧……”
二人紧紧抱在了一起。
随后,郭泽权独自转身,走回人群之中。
他说道:
“她说了,在场若有她的朋友,就从此刻开始,什么都别说,什么都别管,谁若是执意为她出手,我和酒疯子会拦下。她也让我告诉其他人,夜来霜谁都不能杀,你们谁想当除掉女魔头的英雄……谁想当除掉弑父之女的英雄,就上吧。”
散财商会那帮人露出得意的笑容。
酒疯子与小三妹等人沉默不语,臭狐狸也是心中难过得要命,不自觉地流下泪来。此番上山本是他们摆脱流窜之辈的罪名,光明正大地跟着白盟主杀魔头,这本是好日子的开始,是灿烂的开始,怎会突然变成这样?
怎么一切都是兜兜转转,无论谁上谁下,到头来不是我欺负你,就是你欺负我?
臭狐狸一抹泪水,将手中长鞭痛甩到地上,惊起一片水花。
饕餮这才说道:“既然如此,那咱们就继续干正事吧,依我看,这倒是个最公平的机会,谁杀了罪人白雨,谁就是新的武林盟主,你们觉得如何?”
大雨滋长了贪婪的种子。
沉默中,鼍城邦的麦大头与商会的林教头对视一眼,已并列着走向白雨与夜来霜。
五毒庄的花虚子也向前走去,跟在他身后的,是五毒庄所有人。
商会的酆都五老,各派的人,也都慢慢向前逼去。
夜来霜与白雨身后,是万丈悬崖。
白雨正握住残缺的断水剑,将匕首缓慢地举在了胸前。
忽然,夜来霜在她身后说道:
“你不必这样的,快走。”
她的确快死了,这一句话轻飘飘的,却用尽了她所有心里。
白雨不答,只看着走过来的几十人,目光如炬。
“你们记住。”
众人听她说道。
“今日我站在这里,不是以我父亲的名义,不是以任何人的名义。”
麦大头的峨眉宣锦刀迎面劈了下来。
“我是为了我自己。”
双方激烈地厮杀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