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我要走了,再也不做这些伤天害理之事了。”王唯熊红着眼说道。
“放肆,正派杀流窜之辈,哪来的伤天害理?”清风怒道。
“要杀你们杀,杀来杀去,何时是个头?师兄,难道你我二人苦心习武多年,为的就是如此生活吗?”
“我们这是为了门派的传承!”
王唯熊苦笑着摇摇头,随后,他撕下衣服上的雪梅,红着眼转身离开了。
他到底去了哪里,再也无人知晓。
——北派秘闻
信鸽在白茫茫的天际中飞向各地。
雪停了,在春季到来前,很多人和事会在这平和的雪季中死去。
清晨,破财五童子劈开了落雨山庄的门,快刀杀了几个看门人。
林教头带着商会五十名帮众袭进虎口堂弟子的房里,他们并不叫醒任何人,无声无息地抹了二十来名形意拳弟子的脖子。听闻那王唯熊早已下山,他们倒是松了一口气。
姑苏东园里也传来叽叽喳喳的吵闹声。那是商会九个阴帅领着弟子在杀东派之人,或杀东园中的北派之人。
惨叫声传出来,冬日的阴冷与潮湿透进百姓们的骨子里,叫他们头皮发麻。
白崖口,赤脚汉子们正用扁担挑着老百姓们的粮食,一步一步攀上千级阶梯,下一刻,酆都五老的子午鸳鸯钺已飞驰过他们的脖子。汉子们的头颅与扁担一同向阶梯下滚去,落进了崖口的江中。
连商丘城附近的北派弟子,也被侏儒帮一一屠尽了。
杀人者都只带了一句话来。
“这只是开始。”
天地之间,宣誓要效忠武林盟主清风与陈王的人,都在这个早晨经受着最严峻的考验。
而三十六天罡被李如柏活活烧死的消息,也传到了饕餮的耳中。
饕餮脸色铁青,只发出了一句号令:
“不管他隐居在哪,我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来宝,过来。”阿黛说道。
驿站外,他拍落大石上的积雪,将书籍摆放到上面。
郭泽权牵着来宝走过来,二人有说有笑的,手中拿着一大一小两把木剑——今日是来宝的第一堂课,她学得还不错。
“阿黛师父……”
来宝轻轻地叫了一声,她受了太久的苦,性格有些内向,此刻不敢将见到阿黛的喜悦之情完全展露出来,只羞涩地坐在了他身边。阿黛摸了摸来宝的头,来宝便读起书来。
“伤可好些了?”阿黛问郭泽权道。
“你每日都问,不腻烦吗?”郭泽权笑了笑,“一日比一日好。”
阿黛并没有因此就少说几句,他站起身,自然地拉过郭泽权的手问道:
“练了一上午,很冷吧?”
他仍像在紫菱洲那样,穿着黛色衣裳,面容清癯。看着阿黛,郭泽权脸色泛红。
“不冷。”
“那就好,紫娘在屋里等你,饭已做好了,你去吧。”说到这,阿黛得意地笑了笑,“对了,汤是我炖的,你尝尝看。”
“嗯。”
郭泽权收起木剑,转身进入驿站里。
推开门时,他忽然产生一种错觉。
若这不是在北方,不是在去找白雨的路上,若他们四人是在巴山狮子峰上,在那破旧的西风宅里,他是不是会感到无穷无尽的幸福?
“好想带着他们尽快回家啊。”
养伤已耽误了一些时日了,他得快点去找到白雨才成。
头九叉河二九开,黄河已结了冰。
所有的船只都已停运,人们要想跨越这沉睡的河流,就得踩着河上的冰凌走过去。
白雨拿着黑竹剑,正在黄河的冰凌上行走着。
过了黄河再上八卦山,就是清风的八卦堂了。
她加快脚步,在流动的朵朵冰凌上闪烁着,不久后便消失了。
八卦堂中,所有暂居在此的东派弟子都不在了,放眼望去,见不到一个身着紫衣的人影。
因为他们都握着舟山棍与醉翁剑,站在八卦堂外,站在舟山亭主陈西去的面前。
再过半个时辰,陈西去就要领着东派所有愿意跟随自己的人闯进八卦堂,与北派厮杀了。
只是去以前,陈西去在等一个人。
寒冬之中竟然飞过一只蝴蝶。
“你来了。”
陈西去说完,手握醉翁剑的东派弟子们也兴奋地欢呼道:“师父!”
“我以为你不要我们了!”
酒疯子手中的七星剑在雪中闪着银光。他神情别扭,显然不喜这些热闹的奉承。
“陈西去,你别搞错了,自缥缈峰后,我已和效忠北派的东派没有半分关系。我来这找你可不是为了东派,是为了我自己。你在信中提及的方修一事,可是真的?”
“嗯,郭泽权亲眼所见。”
“……真令人心烦啊,我师妹虽然自大又讨厌,但也算是是我唯一的亲人了。”
酒疯子挪开了目光。
“我们走罢。”
他说完,东派弟子们转身走向了八卦堂。
待白雨赶到八卦堂之时,只剩下东派突袭之后的结局。
北派的年轻弟子已叛逃了一大半,剩下的非死即伤,全都被东派的棍与剑制住了。
即便白雨拒绝了联盟,即便她独自离开,其余人仍是参与这次反抗。因为他们不是为了白雨,是为了自己。
一见白雨走进八卦堂,清风就怒道:
“哼,又是你这个反贼之女,是你用这张嘴煽动他们来的?”
他端坐在武林盟主的座位上,不动如山。为了保全剩余弟子的性命,此刻的清风不再做任何反抗。
陈西去说道:“清风,你少在这里嘴硬。你与崔玉枚为了当上武林盟主与掌门,合谋害死我师父和武嘉掌门,心肠歹毒,道德沦丧,根本不配做什么武林宗师,今日谁来杀你都不过分。”
“哼哼,可笑至极!武林盟主本就是老夫的,论武功,白一东死后,西派与东派本就该在北派之下。更何况老夫当盟主后,还了江湖中人自由不说,还鼓励各个门派广纳弟子,使得各种武学能够传承下去,老夫杀的都是庸碌之辈,并未做错什么。”
酒疯子也笑道:“不,你从一开始就错了,你从未意识到,你只是一介凡人,一个迂腐的老头,没资格赏赐或没收任何人的自由。”
“……现在受死吧。”陈西去说道。
清风只是闭眼冷笑道:
“我清风死在保护八卦弟子之下,也对得起师父师祖了!”
陈西去手中长棍即将劈开清风脑门之时,白雨只一剑挡开了。
她说道:
“谁要是用北派弟子的性命威胁他,就是我白雨的敌人。”
陈西去错愕地看着白雨,白雨也不理,一剑指向清风的眉心。
只见黑竹剑的剑锋向上抬了抬。
“你,起来跟我打。”
众人意会了她的意思——她不要清风死在挟持之中,她要清风死在自己的剑下!
“清风,若我赢了你,今日之后,天下第一就是我的了。”
清风轻蔑地抬眼看着她。
“……哼,白家,黑竹剑,西风一宗,这些东西几十年前击败了老夫,是老夫一生之耻。转眼二十年了,难道老夫还会一输再输不成?嗯?老夫问你,难道老夫还会一输再输不成!”
清风愤怒地起身之时,身下整张木椅陡然裂成无数碎片。
他不再废话,伸手一掌朝白雨笔直逼来,将八卦六十四手的刚硬发挥到了极致——白雨用黑竹剑挡时,黑竹剑的剑身竟然都逐渐弯曲起来。
但白雨并不惧怕,只见她反手轻柔一掌,使出了随风掌法,借清风之力,反手将剑身打得反弹过去。
清风与她双掌相对瞬间,以柔克刚,以刚克柔,二人化解了彼此全部的力,只站立不动,发不出任何声响。
众人疑虑之时,白雨与清风这才往后弹去了十余步,同时撞在身后的墙上,脸色凝重。
“挺厉害,但很可惜,你还是赢不了老夫。”
清风再次靠近白雨,只见他的脚步紧贴地板,如淌水般慢悠悠地游走着。可谁都知道,这里面藏满了八卦的柔劲,因为八卦堂中,竟刮起了微风。
待清风走到白雨面前之时,这柔劲便可使白雨粉身碎骨。
望着迎面而来的清风,白雨不再举剑,只从腰畔中取出了一个物件。
那是一片枯黄的木叶。
清风顿时变了脸,连在场众人都愣住了。
是啊,巴山狮子峰上,白雨曾吹奏过一次西风残曲,令在场所有人都难以动弹。那时,她毫无内力,发挥不出西风残曲的一分威力。
可如今,她得到了武嘉的西风宗内力,不正好能自在地驾驭那首残曲了吗?
西风曲真的回来了!
只见白雨将木叶含在唇上,盯着清风奏起来。
众人连忙堵住耳朵,生怕被这传闻中的曲子迷了心智,不敢偷听半点,只有酒疯子还敢敞开耳朵听听看——多年前,青涩的他被白一东的西风曲迷得七荤八素。他此时还想听听,听听这曲子是否还如当年那样厉害。
可这曲子没有惊起他心中半分波澜。
怎么回事?他心道。
酒疯子看过去,更是困惑了——与他不同,在这残曲之中,清风竟无法动弹了!
酒疯子再看向其余弟子,他们和自己一样,没有受到西风残曲半分影响,可内力高强如清风,却露出了十足的痛苦表情。
“为何如此?”陈西去问道。
酒疯子听闻着这高亢凄厉的曲子,摇了摇头。
“……她改了这残曲。现在,西风曲不会令所有人折腰了,它只会让特定的人感到痛苦,哼,这倒是符合她的性子。”
酒疯子望着白雨,神情复杂。
清风站在白雨身前,听着这曲子,身上像有万只蚂蚁在爬。他想抓住白雨的脖子拧断,好让她无法再发声,可明明只有半臂距离,他却迟迟无法抬手。
白雨望着他,眼睛都不眨。她想告诉他,这曲子是她用了一年时间,为了杀他而改的。她不喜欢控制所有人,也不喜欢所有人臣服自己,她只想杀死她的仇人。
残曲的最后,白雨用尽力气一震,木叶只是轻轻晃动了一下。
随后,这曲子长啸一声,戛然而止。
清风浑身如爆炸般。
他喷出一口血来,重重地弹倒在了地上。
这首西风残曲,不再操纵他的情感,而是直接摧毁了他的五脏六腑。
白雨这才放下了木叶。
“你输了。”
她不等清风答话,也不再做任何煽情或愤怒的总结,提剑就要终结清风的性命。
有人却在此时扯住了白雨的衣摆。
白雨有些讶然,因为跪在地上抱住她的,竟然是清鱼子。
她何时来的?
“……清鱼子,你怎么在这里?”
白雨回头看去,却没见到李如柏的身影。
“放过我父亲吧,他已是个废人了,你不用取他性命的。”
清鱼子说道。她是偷偷先跑来的。她故意将李如柏甩在身后,为的就是先来北派与父亲说说话,这样,父亲也不会为难,李如柏也不会为难,她才能够为自己行事。
可谁知道她竟撞上了这样的场面?
“白雨,放过我父亲吧,他有错在先,可你打赢了她,所有人都看见的,你已经是天下第一了。”
清鱼子说着强忍泪水,只将清风腰上的无字木牌取下来,塞进了白雨的手里。
“父亲,你快承认你输了,你将武林盟主让给她,就能活命了。”
清风平躺在地上,满嘴是血,悲愤不已,只是不答。
“父亲,我带你回雪山上,我们再也不回来了可好?”
清风仍是不动。
“父亲!”
陈西去再也听不下去清鱼子的哀求,只是叹道:
“清风,事已至此,你就认了吧。即便你不认,我们将你杀了之后,也会推举白雨成为武林盟主的,到那时候,江湖上谁还容得下北派弟子?你认了这件事,自己能活命不说,北派其余人的名声也保住了,我们不会伤害你的弟子的。”
陈西去说完,清风只是笑了起来。
他每笑一下,口中黑血就呛进他的喉咙与胸腔里,发出令人难以呼吸的声音。
“谁能想到,三招之内,二十岁的女娃娃竟胜了。老夫可能是从古至今,最没有威信的武林盟主了罢。”
说罢,清风不让清鱼子搀扶,拼尽全力兀自站起来。
他动作之慢,身上的骨头随时随地都在发出炸裂的声音。
“……杀了我吧,白雨。”清风说道,眼神仍然如鹰。
“但天下第一,北派之名,老夫到死也不会让的。”
话音刚落,八卦堂院落中的雪梅忽然拦腰折断了。
梅花重重落在雪地里,任由香气爬向四面八方。
在场众人都有些唏嘘,他们都以为这预示着北派的覆灭,殊不知,这断梅是一个指示。
这是陈王给夜来霜的指示。
折断雪梅之时,便是夜来霜杀武林盟主之日。
此刻,夜来霜独自站在八卦堂院落中,身边四处都是死去的北派弟子。
她望着屋中发生之事,恍然大悟。
朱默要她杀的从始至终都不是清风。
他早就猜到清风会有落马之日,而取代他的人,自然会是众望所归的西风曲后人,会是那个杀死崔玉枚的白雨。
朱默要夜来霜杀的人是白雨。
他要那首西风曲。
朱默的声音在夜来霜的脑海中回荡着,她明白了他那日的话语。
“你不是想救无眠吗?那就将白雨杀了吧。既然你要摆脱我,这两个你在意的人,终究是要死一个的。”
夜来霜握着六面断水长剑的手颤抖起来。
朱默。
她回身离去时,在心中默念道,如今,我对你最后的期望也死了。
夜来霜走出八卦堂之时,白雨并未见到她的背影。
因为仇恨蒙蔽了她的眼睛。
白雨望着面前的清风,只不屑地笑了笑。
“清风,你以为我会让你死得那么悲壮、那么容易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