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西风白少侠的心中,一直怀揣着一个秘密——武林盟主清风与新派掌门崔玉枚是杀害武嘉的人。
天下人不信,她便不去说服。她决定不管世人的看法,做自己该做的事。
“我要去北派,取走清风老贼的狗命。”
商丘城内,白少侠从无面鬼手中救下一帮百姓时,如此说道。
西风一宗的遗脉上路了,要去推翻一切。
此番北上,一定会在江湖中引起不小的风波,可在这阵西风身后,还有一帮人正默默追随着她,他们相信正义,誓要解开缥缈峰上的冤假错案……
——《底层流窜集》
“再走一程就是黄河渡口了。”阿黛说着。
晴雪日,郭泽权抱着来宝,与阿黛并肩往前。为了不留痕迹,他们一边步行,一边小心地掩盖着痕迹。
面对着荒原中一望无际的白雪,他们已有些走不动了,可他们不敢停,几个时辰过去,三位雪僧肯定已经知道他们毒害心白逃跑的事,此刻正四处寻他们呢。
“冷。”来宝小声说道。
郭泽权抱紧来宝时,看见前方树林中,迎面走出三个过路客。
“绕路吧,别被看见为好。”
郭泽权正想回头时,脸色一沉——身后远处有三个飞奔而来的身影,正是寻来的雪僧。
“他们追来了!”
郭泽权与阿黛立即快步走起来,也顾不得身边的过客,眼看他们就要与面前过客擦身而过时,对方却开口道:
“啊,小郭施主。”
阿黛抬起头来,也忽然喜道:
“紫娘!”
郭泽权这才看清楚过客的面目——两匹马上,正是寒山与紫娘。
只是寒山的马后坐着陈西去。
原来,白雨放过陈西去后,寒山与紫娘怕陈西去仍会遭到其他流窜之辈的报复,这才一路相送,确保陈西去能够平安无事的离开。
陈西去看见郭泽权,也是惊道:
“小郭,你们从雪僧手中逃出来了……你别怕我,如今,我也不会回那止风山庄了。你们怎么出来的?”
“……说来话长了。”郭泽权说道。
紫娘连忙笑道:“是阿黛救的,上次宿州一遇,我就告诉了阿黛小郭的遭遇,他当时就说要去救他们,阿黛,没想到你真的找到他们了!”
几人沉浸在相遇的喜悦中,可还来不及多说几句,陈西去就厉声道:
“小心!”
不等郭泽权回头,陈西去已拍马而起,一掌击开了郭泽权与阿黛身后的雪僧心净。
原来,三名雪僧脚程之快,数十丈的距离,他们片刻间已赶到眼前。
雪僧们根本不理陈西去,满心满眼都是郭泽权,伸手就想抢走来宝。只见寒山身上的破袈裟一抡,使出一招无风起浪的秋风落叶掌,顿时扫开了三名抢攻的雪僧。
心净后退三步,一眼就认出了寒山的面目。
他阴冷地笑了起来。
“心真师弟,好久不见……你也老了罢,连这弥勒面具都褪色了。”心净望着寒山,神情复杂,怕是与他相交不浅。
寒山眼中闪过片刻战栗。
他谦卑说道:“心净师兄,这些年师兄受苦了。清风施主虽然于你有恩,可在这件事上并不安好心,还望师兄高抬贵手,放郭施主他们一条生路吧。”
心净笑而不语,良久后,他摇了摇头。
“怎么,心真,难道你就是个好人?当初是你求着要剃度的,可来到雷雪寺后你做了什么,你为了偷走那些武功秘籍,杀了多少同门师兄弟?”
“……师兄,当年我偷走秘籍,是为了给那些走投无路的人提供一条活路。这些被称作流窜之辈的人若不学武,今后要如何生存?佛祖要普渡的众生,难道就没有他们吗?难道佛祖就不能体谅他们的苦吗?”
“是吗,为了让那些流窜之辈学武,你残杀同门,害得雷雪寺被朝廷怪罪,害得方丈被处以极刑,害得我们躲在止风山庄十余年。心真,老衲早听闻你深入流窜之辈中做什么诗仙湖判官,自称寒山和尚,今日,你的性命就由老衲来裁决。”
寒山良久不言,想是默认了。
“阿弥陀佛,心净师兄,今日你我在这遇上,也是佛祖的安排了。师弟的命是你的,只是死之前我要告诉你,我不是心真,我是流窜之辈中的寒山,也从不为此羞耻。而去无论如何,我今日也要让郭施主与来宝施主自由离去。”
说罢,他拦在郭泽权身前,闭起眼睛,再也不动一步了。
“好,寒山,老衲先杀了你替师兄弟报仇,再带走郭施主也不迟。”
心净说完抢身而去,与寒山打了起来。
阿黛想带郭泽权离开时,心慈冲上来用手中铁棍一捅,若不是郭泽权一脚踢开,着铁棍差一点就要了阿黛的性命。
心慈愤怒道:
“你这坏小二,将解药交出来,若心白死了,老衲绕不了你!”
“……那女侠只给我了毒药,没给我解药。”
心慈狞笑一声。
“既如此,你就陪我师弟去见佛祖吧!”
心慈一棍再抡下,却被一根细长的木棍弹开了。
木棍上刻有一株白玉兰。
这是陈西去的舟山棍。他站在心慈面前,虽然鼻青脸肿,衣衫褴褛,却没露出半分惧色。
“陈亭主,你曾是东派之人,发誓跟随清风盟主和新派掌门,如今是要弃誓不成?”
陈西去笑道:“心慈师父不了解我,我本就是个射覆都要作弊的小人,还背叛过我的朋友。连这些事我都做得出,弃这种愚蠢的誓,离开清风这种虚伪的人,与我而言不算什么的。”
“……那老衲只好替清风盟主罚你了。”
“好啊,我也一直好奇,是你那根不分青红皂白的铁棍厉害,还是我这根摘过星的舟山木棍厉害!”
霎时间,陈西去挑雪而去,再也不给雪僧们说话的机会。
“他们冲着你来的,你先逃!”阿黛说道。
郭泽权点点头,再顾不了那么多,只带着来宝飞奔离开,躲进雪原前方的树林之中,绝不让来宝有半分危险。
他脚步很快,片刻过后,雪原中的打斗声已越来越远。
正当他放下心时,不远处仍是传来了追赶的脚步声。
看来,寒山与陈西去并没有拦住全部雪僧。
郭泽权咬咬牙,只抱着来宝腾空向上,消失在了最高处的树丛之中,惊落不少积雪。
积雪洒在追来的心戒头上,他抬头望去,却不见任何人影。
雪再次落下时,心戒原地跳起两丈高,他借树一蹬,右脚往空中一踢,登时朝树中飞去什么东西——那是他袖中的绳镖,绳镖绳长一丈八尺,镖头四寸二分长,如同长着獠牙的毒蛇,肆意咬向树丛深处。
刹那功夫,心戒只觉镖头一顿,已咬住了什么东西。
他回身一拉,绳镖果然将郭泽权拽了下来——只是来宝已不在郭泽权手里了。
上树的功夫,郭泽权已将来宝藏了起来。
此刻,绳镖插进郭泽权的小腿里,郭泽权忍痛一拔,随后站定在树上。
离开狮子峰以来,郭泽权从未杀过一个人,也从未真正打败过谁。可他心中清楚,此时若不坚强起来杀了心戒,是无法带着来宝逃脱的。
来吧,他对自己说道。
郭泽权身子一闪,消失在了树丛之中。
迷踪步。
心戒也上到高处的树枝上,屏息判断着郭泽权的落点,只是迷踪难辨,他绳镖朝左一出,左边的影子却是不见了,绳镖朝右一打,右边的声音也是消失,一时间,他根本难以再触碰到郭泽权。
心戒的性子急,此刻忍不住恼火道:“郭施主别浪费时间捉迷藏了,你赢不了的。”
话音刚落,郭泽权从他眼前飞驰而过跳到另一颗树上。
心戒立即跳树追去,二人你追我赶,绕着树林跑了好大一圈。可越是跑,心戒离郭泽权越是远——这便是郭泽权将他引到树上来的原因,雪原之中,雪僧们是霸主,谁也无法逃脱他们的掌心,可在山林之中,西风迷踪却更加自得。
眼看郭泽权又要飞起,心戒急得绳镖一甩,想要再次钩住他的膝盖时,郭泽权却跳树消失了。
心戒低头看时,郭泽权已沿着树干垂直往上,朝着他跑了过来。
他收镖要躲时已晚了,郭泽权闪到他眼前,一脚踹中他的胸口。
这一脚力道之大,连心戒身后的树干都已经裂开。
郭泽权面露喜色时,心戒却是面不改色。
雷雪寺的金钟罩!
郭泽权立即转身要逃,但还未迈出半步,脖子上就被藤蔓一般的缠绕住了。
心戒的绳镖已经死死套在了郭泽权的脖子上,那镖头也插进了他的锁骨里,叫他动弹不得。
郭泽权面色发紫,额头青筋暴起,背对着心戒,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郭施主,你年纪还小,很多事情,由不得你任性,也由不得你做主。还是与老衲回去,绑在雪松旁做个练剑石罢,这是你最好的归宿了。”
心戒说罢,如拖着一条野狗般拖着郭泽权,就要往来宝的方向走去。
郭泽权脑海中闪过来宝的脸。闪过白雨的脸。
意识模糊时,他只侥幸想道:会不会有人来救我?
片刻后,他清醒过来。
他必须靠自己救自己。
郭泽权,松开了原本握着脖中绳镖的手。
没了他的手,绳镖更是剧烈的收缩,顿时将他的脖子勒变了形。就在郭泽权的脖子要被拧断之时,他拔出锁骨上的镖头,回手往身后一刺。
郭泽权的眼珠子都快挤出来时,镖头插进了心戒的脑袋里。
只听有人在呻吟。
心戒用尽最后力气,却无力回天,身子一仰坠下高树,再也站不起来了。
郭泽权躺在树枝上,面色紫红,动弹不得。
即将闭眼时,他听到了来宝的声音。
“小哥哥……”
来宝正在高处看着他。
“没事了阿宝,没事了。”
郭泽权勉强笑了笑。
他心道:啊,我终于也赢了一次。
待郭泽权与来宝跌跌撞撞地走出树林时,雪原中的大战也分出了高下。
功夫差些的心慈被陈西去的木棍击碎了脑袋,功夫高些的心净与寒山则是两败俱伤。若不是有陈西去的帮忙,寒山怕是输定了。
此刻,寒山与陈西去只围着重伤的心净。
要杀他,只待最后一击。
“心净和尚,不要再为清风卖命,我们就放你一条生路。”陈西去说道。
心净坦然地笑了笑。
“阿弥陀佛,陈亭主可知道,这世上众生之所以能活下去,都是因为我们遵循着一个规则?任何人,都只能为自己卖命。”
说罢,心净一掌击向自己的脑门,倒头死在了雪地之中。
“……哎,雷雪寺彻底没了。”
寒山感叹完,面具之下不断流出血来。
“寒山!你怎么了?”紫娘惊道。
陈西去也皱眉道:“寒山师父……你受了很重的内伤。”
他看出来,寒山没得几日好活了。
“阿弥陀佛,二位施主不必大惊小怪,心净师兄说得对,自从贫僧为救流窜之辈,偷了功夫秘籍,杀了那三十多个同门师兄弟后,早就该死了。余下这十几年,贫僧没有一日不在这血债中度过,今日死在师兄手中,是再好不过的。好在死之前,贫僧能在诗仙湖上给白雨施主与紫施主提供住所,紫施主,若是贫僧死了,那诗仙湖仍是你的家……”
紫娘落下泪来,她抿抿嘴唇,最终还是鼓起勇气说道:
“我十几岁时,曾遇见一个意中人,他说要娶我,可后来,他知道我是青楼女子,便反了悔。我气他,恨他,拿剑指着他要杀他,叫他永远不准再出现在我视野里,否则就要了他的命。我再也没见过他,只知道他去雷雪寺出了家,再不过问凡尘俗事了……转身快二十年,那个冷面郎的面目,我已一丝一毫记不起来了,可是他的声音,我是永不会忘的……寒山师父,我知道你已遁入空门,可事到如今,你愿解下这弥勒佛的面具,让我再仔细地看看他的模样吗?”
众人恍然大悟。
可寒山没有说话,只有宽厚的肩膀抽搐了一下。
“那个负心少年早就死了,贫僧是雷雪寺叛僧心真,是诗仙湖寒山,不过是个见不得人的流窜之辈,生前早与面具融为一体,死后,也还请紫施主将面具与贫僧一并烧掉吧……”
说罢,他伸出满是皱纹的手,握了握紫娘的手腕。
“你从没有错,他是错的。若有来世,那个冷面郎君定破除万难与你在一起。”
郭泽权走到之时,寒山已盘坐不动了。
雪原中,几人无言地烧掉雷雪寺所有雪僧的尸体,火光燃尽了寒山的面具,到了最后,紫娘也不曾见到他的模样。
“我们现在怎么办?”阿黛问道。
“小郭,白雨要独自去杀清风。”
陈西去说完,将白雨的近况告诉了郭泽权。郭泽权被封闭多日,这才知道白雨再次出现在江湖中,杀死了崔玉枚,引起了如此大的骚动。
被崔玉枚刺穿胸膛,挑断了手筋脚筋,这一年,她应该很苦吧?想到这里,郭泽权忍不住又落下泪来。
“我要带来宝去找她。”
“既然如此,我们一起。”
陈西去说完,郭泽权只是看着他,摇了摇头。
他不愿带着来宝与任何人接近。除了白雨,他不再相信江湖中任何人了。
“陈亭主,我们还是各自上路吧,阿黛紫娘,你们愿不愿意跟着我走,我可以保护你们。”
紫娘失魂落魄,此时哪里也不想去,只是呆呆地站着。阿黛拉过她来,点了点头道:“走,我们也可以照顾你们。”
陈西去点点头,不再坚持。
“也罢,她要去八卦山,你们北上去追她吧。我先去联络从前的东派弟子,再来与你们汇合,这有两匹马,你们骑走。”
陈西去转身要走时,郭泽权却叫住了他。
“陈亭主,在你走之前,有一件事我必须要告诉你。”
“何事?”
“……我知道方修掌门是怎么死的。”
郭泽权说着,回想起方修当日被杀死时的模样。
“清鱼子!”
雪山之上,李如柏飞奔了回了木屋。
“怎么了?”她不安地问道。望着李如柏的装扮,她心中一沉,他还是忍不住下山了。
李如柏拍了拍手中的底层流窜集。
“你猜我今天听见什么了,白雨没死,她还活着,她回来了,流窜集上写的,她要去北派与清风决斗!”
“……是吗,她还活着,实在是太好了。”清鱼子勉强说道,面对如此兴奋的李如柏,她不敢将心中的另一个担心说出来——清风也是自己的父亲。
“我们去找她吧,我们去见她,她一定需要我们的帮助。好吗?我太想见她了,我太想太想见她了!”
李如柏双眼含泪,自从上次听见白雨被残害的消息,他一度以为她已死了。如今得知她还活着,他自然是高兴得不得了,无论如何也想要见到她。
望着一脸期盼的李如柏,清鱼子也红了眼。
他很久没露出这么开心的神情了。
山上已留不住他。
“那我们去吧。”
说罢,清鱼子心中撕裂般地阵痛起来,她没将最后的话说出口,即便要去,他们也会各自为营。
商丘城药铺中,店家正看着赵旬在翻墙倒柜地抓药看药。
他是前两日到的,若是放在往日,药铺众人无不欣喜若狂——淮阴赵郎中到的地方,所有疑难杂症都能手到病除。他来过商丘城三次,三次都治好了得了怪病的人,商丘城每个药铺都欢迎他,全都无偿给他提供药材。
只是赵郎中已三年不来了,这次出现之时蓬头垢面,差点被伙计赶出去。
何况他手中还抱了一个女侏儒。
这种病可是永远治不好的,何况,这个女侏儒膝盖的伤口已化了脓,浑身发热,恐怕活不了多久了。
但赵郎中却是发了疯,无论如何都要救好他。
“赵小爷,你别找了,就算你将我的药全都掏空也没用呀。”
赵旬嘴唇惨白,仍是找着、熬着,不曾见他吃喝过一口。
“把这个也拿去熬。”
“没地方熬了呀,熬不开了都。”
“那就去别家药铺!”
说着,伙计又端上十三碗汤药来,他想给赵旬端进去,赵旬却直接把承盘抢过来,兀自端进了屋子里。掌柜的这才对伙计使了个眼色,伙计点点头,立马走出了药铺。
“哎,可惜了那么名贵的药材,全都进了一个杂种的身子里了!”
屋内,小三妹沉睡着,浑身无力,赵旬将她扶了起来,任由她靠在自己的怀里。
他拉开了小三妹腿上的被子,皱了皱眉头。
保不住了,换作旁人,早就死了。
“没事的三妹,你别忘了,我是个郎中,我定能让你活的。”
这时,三名飞燕局法捕佩刀走了进来。
为首的最年长,只是客气说道:
“赵郎中,这小姑娘治不好的话,还是交给我们吧。”
“不。”赵旬态度坚决。
法捕见他没听明白,又是说道:
“药铺的掌柜不愿意,城里的人也会议论的。”
原来,掌柜的早就与其他药铺的人商量过了,他们达成一致,这才叫来了飞燕局。
赵旬不屑地说道:
“我救你们掌法人的时候,怎么不见你们议论?救皇商欧阳谨的时候,怎么不见你们议论?现在我要救一个从未害过你们的女子,你们凭什么议论和阻拦?”
法捕有些尴尬,但还是严肃地说道:
“赵郎中,你对我们掌法人有恩,我感谢你。可商丘城不让给侏儒治病,你要治这种下等的杂种,就到别处治去吧。何况,还有一堆大人等着你去看病呢。”
“法捕老爷,你搞错了。”赵旬无奈地笑笑,只将昏睡的小三妹搂得更紧了。
“她不是什么下等杂种,她是我的妻子。商丘城不让郎中给侏儒治病,难道还不让丈夫给妻子治病吗?”
此言一出,法捕大为诧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