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四、昨日乞丐敲雪门,不悔红尘痴一生
梦不同2024-08-25 16:595,353

  儿子儿媳过世时,老汉抱着三岁的孙子哭瞎了眼。

  冰天雪地的,他一个老人带着孩子怎么活?

  村里人都想法子帮他,可大家都不富裕,只能暂时救救急。

  倒是有一个陌生男子听说后时常探访,为老汉猎来不少食物,又将珍贵的毛皮赠予他去卖。

  “都给我们了,你怎么办?”孙子问道。

  “我住身后这蛮荒的雪山中,不需要什么钱!”说罢,男子挥着残缺的三根手指,大笑着离开了。

  此后半年,他没有再来。

  再后来,有一群耳穿钱币的人来到村子里,用五十两黄金,要买这男子的下落。半年过去,男子带来的毛皮卖光了,粮食也吃完了,老汉便二话不说收下黄金,把从前饥饱抛在脑后,将孙子与缺指男子的对话一五一十说了出来。

  ——北方乡野秘闻

  

  “北派小娘子,等把你相公的账算完,再到你也不迟。”

  见李如柏归返,梼杌将清鱼子送还木屋内,用铁链锁上了门。

  李如柏落回岸边,不屑地冷笑一声。小屋门前四十余人,个个穿金戴银、耳垂钱币,皆来自散财商会。李如柏最恨这帮人,因为他们兜里大多是作贱女人得来的淫钱,一想起剁了自己手指的莲英,他的火气就上来了。

  “老子还没花钱请唱戏的,你们就打扮得跟死人一般上赶着来了。”

  梼杌也不恼,嘻笑道:“乱拳诗仙,你师妹在外杀来杀去才终于搏了个天下第一的名号,你却跑到这世外仙境来放下一切双修,会享受得很哇。”

  “你这张猪拱嘴还不配提我师妹,你们怎么找上来的?”

  “你不但把我们四兄妹的家烧空了,还杀了三十六天罡,做尽这些恶事,难道不会留下蛛丝马迹吗?何况,你前不久特地从这极北之地往返中原八卦堂一趟,可被不少人记挂咧。”

  “恶事?天大的笑话,正派杀流窜之辈天经地义,何事变成恶事了?”

  此言一出,梼杌大笑起来,他九尺身高,肚子奇大,笑时拍拍肚子,连小屋旁松树上的积雪都被震落了。李如柏有点恼火,只不做声。

  “李如柏,这雪山已把你关疯了,外面变天啦,皇帝小儿赦免了流窜之辈,正派也没了,现在,江湖上没有高与低,只有冤家与朋友,连你那个小个子师妹,都与我们走得近得很咧!”

  “……不可能,白雨最是嫉恶如仇,绝不可能是你们这帮老淫贼的朋友。”

  “嘿嘿,你就不一样了,你闹碧江果园,打莲英,烧家宅,杀三十六天罡,与你师妹不同,还没什么利用和结盟的价值,留着也只会捣蛋,肯定不是商会的朋友。我本来大度,看在你师妹的面子上,只想劝你道个歉,就回去让饕餮和混沌就放过你,但听上去,你不知悔改呀。”

  李如柏气笑了。

  “且慢且慢,大肥猪,你叫老子给你什么?道歉?”

  梼杌阴惨地笑两声,严肃道:

  “李如柏,我们给你一次去新天下的机会。你跪下给我们商会道歉,从前之事一笔勾销,否则,你就死在这山上罢!”

  李如柏望了望手中木桶里的鱼,掏了掏耳朵,有些不如意道:

  “要西派李如柏向流窜之辈下跪,不如要李如柏死。”

  “……我再说一次,没有西派了。”

  “我十二岁时拜西派掌门武嘉为师,一日是他弟子,一生便是他弟子。”

  言毕,众人彼此使了个眼色,梼杌也怂怂肩。

  “那就没法子啦!谁先与你算账好呢?嗯算不清算不清……这还有一个你的老朋友,让他先与你算罢。”梼杌盘算着闪开,露出身后一个瘦削的人影。

  

  那是无面鬼,他从人群中走出来,手中那把红横刀发出凛冽的风声。

  孙浮之自那日被白雨赶走,已无处可去了。

  

  “李兄,别来无恙。昔日白崖口一遇,没齿难忘。”

  孙浮之想起那日潦倒的自己,想起那日意气风发的李如柏,想起他是如何不分青红皂白地痛打自己,这份耻辱,是他破灭的开始。

  一见他,李如柏露出了鄙夷的神情,恨不能用鼻孔看他。

  “……是你,你怎么越发不人不鬼了,怎么和他们混在一起?”

  孙浮之惨笑道:“闲言少叙,你我二人就在这冰湖上速速决出胜负。”

  说罢,孙浮之在三丈开外将横刀一扫,霎时间,湖面之上忽有雪风刮过,径直刮碎了李如柏手中装鱼的木桶。

  大鱼砸在冰面上,孙浮之已乍现李如柏眼前,高举血红横刀劈向李如柏的脑袋,李如柏虽然躲开,却已感到脚下晃动得打紧——这冰封的湖面竟被横刀劈出二丈长的裂痕。

  “好功夫!”李如柏正色道,“孙浮之是吧?”

  孙浮之愣了愣,答道:“人们从前这么叫我,现在他们都叫我无面鬼。”

  “罢罢罢,什么鬼名字,我还是喜欢原来的。孙浮之,我平生最恨两种人,一是流窜之辈,二是法捕,当日得知你的身份,我想起猫儿仙客栈里法捕乱杀人的事,心里恨得牙痒痒。可我没想到你那时身上有伤,更不知你是守护白雨身份的兄弟。若我理智些,我就不会在那时如此对待你,你我之间,的确该像今日这样堂堂正正打一场,我向你道歉!”

  孙浮之挪开视线。无所谓了,反正都是一样的,那日他快死了,今日也是。

  “刚才那刀好凶狠,且尝尝我的招数!”

  李如柏说罢飞扑向孙浮之,他双拳一挥,做出剪刀式样,险些将孙浮之的脑袋错下来,孙浮之挥刀一躲,眼前已闪现李如柏那残缺的手掌。

  李如柏只将三指一捏,做出拔舌之势,差点掐下孙浮之的两片嘴唇。

  孙浮之下意识捂嘴时,李如柏又从他头顶绕过,拧着他后脖颈的衣襟往上一扯,将孙浮之扯飞一丈高,随后又是一拳通天而下,若不是孙浮之跌落冰面后滚开,这一拳足以将他脑袋砸碎。

  孙浮之翻身起来,冰面骤然传来撕裂之声。

  李如柏这一拳,已将冰面打出个能看见水波的大圆洞来,惊煞岸旁众人。

  梼杌皱皱眉头,似乎不大相信这半路跟来的无面鬼真能打赢李如柏,也不大想再派帮里的人去冒险,只悄声对旁人讲道:“叫众人备着,不行就让他沉进这冰湖里。”

  “那无面鬼怎么办?”

  “这玩意儿不是个好控制的东西,一同杀了便是。”

  

  “……这不是西风宗的乱拳。”

  冰湖上,孙浮之望着脚旁被砸出的洞说道,他只说了上一句,没说下一句:这虽不是乱拳,却已在那乱拳之上。

  李如柏似乎并不知道,自己在拳法上的成就已超过了师父。

  “嘿嘿,这一年雪山幽居,我写诗练字,有时拳头闲得发痒,只好在这冰湖上四处打拳,还将师父的乱拳进行整合,练成如今的十八式,刚才那是前四拳,拔舌、剪刀、铁树、孽镜,剩下还有十四拳未打,孙兄估量一下能不能受得住。”

  “你隐居雪山,没有把俗脱掉修炼心性,还造出以十八层地狱为名的拳法,实在荒唐。”

  李如柏笑道:“冷嘛,冷的地方就总想着最热的玩意儿,丢了功名,反而玩得自在了。而且谁说我隐居雪山是为了脱俗?我隐居雪山不过因为我是俗人一个,只想与她呆在一起,可惜,比翼双飞不过是南柯一梦,逃在这来,不一样有麻烦上门?”

  说罢,李如柏一拳击碎湖面坚冰,随后抛洒向孙浮之,孙浮之挥刀击碎,也是朝李如柏迈去,二人撞在一起,过招百余回合,将这冰湖打得七零八碎,全是大大小小的裂痕。

  最后,赤红横刀一劈,乱拳一挡,终于让无数裂痕缝合到一起,天气本就回暖,在这击打之间,这数丈冰面竟然四下裂开了。

  炸裂之声响彻整个雪山,眼看山尖的积雪似乎要不受控制地应声倒下,小屋边帮众连退几步。

  “就是现在。”梼杌说道。

  大块小块的浮冰四处飘着,李如柏与孙浮之悬在上面,摇摇晃晃地对视着。

  望着四散的浮冰,孙浮之心中的郁结与愤懑竟消了大半。

  不杀人、不作恶、不被鄙视的架,他已好久没打过了。

  他觉得对方看见的不是自己这张红色的面具,而是面具下、腐坏面容下,那个最渴望被看见的人。

  连李如柏也挠着脸上的青色胡茬笑了笑,觉得甚是畅快。

  “你我分不清胜负的,我也打够了。”孙浮之道。

  “你够了,他们不会够的。若山下真如你们所说,不再有流窜之辈和正派,若白雨真成了他们的朋友,他们为何还要来杀我?”

  “……三教九流的定义可以取消。可人与人之间的界限与差异永远存在。”

  “我明白了,新天下容不下我,白雨是天下第一,我是他的师兄,要是有天下山与她呆在一起,更是可以为所欲为。他们觉得我是障碍,这才想先一步除掉我。”

  “嗯,看来酒还没将你彻底灌傻。”

  李如柏也大笑起来。

  “当然不傻,我还能看出来你喜欢白雨呢。既然你喜欢她,该快快去找她呀!”

  孙浮之有些别扭时,忽有脚步声传来。

  二人转头望去,商会的十余人正踏过碎冰,拔剑冲过来。

  “哼,看来想在这湖上围攻我呢,让他们试试。”

  十人是林教头手下的散财总兵,功夫皆是不低,他们一句废话没有,从四面八方砍向李如柏,只想他赶快咽气。但李如柏在这碎冰上与他们周旋,将那套新创的十八式拳法打得游刃有余,四五个总兵登时跌入刺骨的冰湖中,再也没起得来。

  “人呢?”其中一名总兵到。

  “自然是回不来了。”李如柏一掌掰断一把利剑,笑了笑,“当心着掉下去吧,鱼儿们都有灵性,正为我钓起他们的同伴不开心呢。”

  总兵们这才低头一看,碎冰之下,隐约有惊鸿而过的黑影,足有三个成年男子那么长!

  这一看,他们不禁都心生恐惧,打起架来更是畏手畏脚,生怕掉了下去。

  如此一来,李如柏便占了上风,又是几拳打死了两个总兵。剩下三人心中害怕,只对了个眼色,使起早已备好的阴招来——他们虚招一出,同时闪开五步,一并往李如柏处扔出散财霹雳丸,那铁丸子落地即炸,轰然一声,李如柏只觉得耳朵聋了。

  就在他即将被炸得四分五裂时,孙浮之将他拉了出来。

  三位总兵诧异时,孙浮之正握横刀,一刀斜斩而去,在三人胸膛前划出一道整齐的伤口。

  这一刀与他在龙门阵打追赶白雨的法捕时一模一样。

  李如柏是白雨重要的朋友吧?孙浮之想道,也算是帮她了。

  这个孙浮之啊,剥去一切,究竟是好人坏人呢?

  “浮之兄,你若此刻帮我,他们也会杀你的。”李如柏摸了摸被震得半聋的耳朵,甩了甩头。

  “就凭他们?你忘了穷奇是谁杀的了。”

  “啊?你说啥?”李如柏又拍了拍耳朵,什么也没听见。

  “……你去救你夫人,我杀梼杌。”

  见孙浮之如此说话,李如柏笑了起来。

  “完全不知你在说什么,但多谢了!”

  说罢,二人一齐奔向岸边。

  

  只是这时,岸边传来展翅高飞的声音,似有黑压压的一片大鸟飞过来。

  “……好像有诈。”

  二人转头定睛一看,布满苍穹的哪里是什么大鸟,分明是百支弩箭。

  弩箭下垂砸落之时,李如柏与孙浮之翻身跳了起来。顷刻间,四处都是被弩箭砸得炸裂开来的碎冰与湖水,稍不留神,就会击碎二人的骨头。

  那是梼杌早就想好的,无论如何,他都不会放李如柏下山。

  只见他举起肥硕的食指动了动。

  “放。”

  一时间,下一批弩箭齐飞,黑压压盖满整个苍穹。冰湖上二人躲得奇快,他们在空中扭着身形,不叫这弩箭靠近,可这弩箭根本没有停歇的时间,岸边的两拨射手不断交错,誓要将在毫无遮拦的冰湖射穿。

  “你这阴险的死肥猪,等你爷爷我来到岸边,定将你的油都刮光!”弩箭擦过李如柏肩膀,带下他的熊皮大氅,他虽然毫发无伤,却是气得大骂起来。

  “……长老,怎么办?这李如柏就要上岸了。”眼看弩箭伤不了李如柏与孙浮之,商会帮众已急了。

  “嗯,继续射,不要停。”

  梼杌说罢转身,一拳砸开了小屋的木门。

  李如柏心一紧。

  二人离岸边还有十余步时,梼杌已将清鱼子拖了出来,清鱼子虽然正气愤地反抗,但在庞大的梼杌手里,根本没起到作用。

  梼杌凑近看了看她。

  “清风的女儿,难道你以为躲进深山老林,就能背着你爹的罪孽活下去吗?哼,去罢去罢,去与你的如意郎君相会罢!”

  啪的一声,梼杌一掌推向清鱼子的后背。

  清鱼子向冰湖急奔而来时,李如柏只看见她慌张的眼睛——弩箭就位,打算在后面追上她。

  清鱼子一边跑,一边伸出手来。

  李如柏下意识伸手去接,可二人之间,却始终隔着那十步距离。

  “放。”

  新一批弩箭疾射而出。

  一支两指粗的弩箭瞬间钻进她的脊椎里。

  这一刻,清鱼子脸上的慌张消失了。

  只见她被那弩箭砸得往李如柏处多扑了几步,随后便要跌落进冰湖之中。

  “当心!”孙浮之出声提醒,李如柏却已听不见了,他仿佛丧失了神智,不顾周边一切,呆呆地伸出手要去接,绝不愿清鱼子独自掉入寒冷的湖中。

  于是,清鱼子摔落在冰湖上时,四五根弩箭也插进了李如柏的胸口。

  李如柏望着清鱼子,逞强起身还要再走时,又有四五根射了过来。

  孙浮之挡开自己面前的箭时,发现李如柏的身上已插着十余根弩箭。可李如柏仍没有停。他极力对抗着身体的僵硬与破碎,用尽全力踏过碎冰,终于跌倒在清鱼子身前。

  弩箭终于停了。

  “下山。”望着身中数箭的李如柏,梼杌心满意足地哼了一声,头也不回地走了。

  不过多久,散财商会的人已全数从小屋撤离。

  孙浮之抱着沉重的心情走到二人身边。

  湖中那块狭窄的浮冰上,李如柏与清鱼子躺在一起。清鱼子在哭,因为倒在她眼前的李如柏半眯着眼睛,已说不出话来。

  李如柏半张着嘴,他看着箭头从清鱼子胸前穿过,满眼通红,这比他自己受伤还要痛。他用残缺的手指努力去拉清鱼子,想抹去她的泪水。

  “……疼不疼?都怪我,不该上山的。”

  清鱼子逞强地笑了。

  “不上山,连这一年的时光都不会有。”

  “我听不见你说什么,但我不后悔。”

  他们的手紧紧握在一起。

  孙浮之脚下一晃,连这块承载着三人的浮冰,如今也要碎了。他想带他们一起离去,可他清楚,这十余支弩箭已将李如柏的上半身射穿,即便神仙下凡,恐怕也救不回来他的性命。

  李如柏自己也知道。

  “带我夫人走,只有白雨还能保护她,你也去见她吧。”

  “嗯。”

  “还有,告诉她,若真有什么狗屁轮回,下一世时,我们一定要去吃上那望月楼的狗屁蟹黄面、醉虾、醉蟹,这是老天爷欠我们的……”

  “嗯。”

  李如柏不再说话,半晌后,浮冰碎裂了,碎裂的冰渣带着沉睡的李如柏,一并沉入了冰湖之中。

  乱拳诗仙死了。

  “再见了,李兄。”

  孙浮之说罢原想拽住清鱼子的手,却发现意外的沉,他看着清鱼子,清鱼子那双眼睛冷冷的,握着李如柏的那只手迟迟不愿松开。

  弩箭射中的是她的心。

  清鱼子也没活下来。

  当然,若她能选,她也不会想在白雨的守护中活下来。

  孙浮之抿了抿嘴唇,只好松开自己的手。

  随后,清鱼子便仰头而去,跟随李如柏坠入冰湖之中,静静飘向李如柏那随波逐流的身体。

  冰面上,只剩下孙浮之一个人。

  

继续阅读:八五、终相会,终不能相会

使用键盘快捷键的正确方式

请到手机上继续观看

西风辞

微信扫一扫打开爱奇艺小说APP随时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