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饕餮长老,李如柏死了这件事,咱写进底层流窜集里吗?”
“写进去做什么?”
“……来钱快嘛,大伙喜欢看。”
“不用他来挣钱,西风宗有一个成名就够了。他不是活得张扬吗,就让他死得不声不息罢。”
“对了,他们在北边找到了一个身中剧毒的人,那人还没死,功夫高着呢,可高烧十几人,已经傻了……”
“这是谁?”
“不知道啊,反正他见人就问,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商会中的谈话
自古以来,入蜀必入汉中。
汉中府万寿寺中,黑眼鸽子带信而归,落在释迦牟尼的佛像上,佛不响。
上面只有一行字,是李如柏夫妇的死讯。
白雨认得这笔迹,孙浮之不会骗她的。
自收到这封信以后,她就一言不发地在坐在万寿寺屋檐上,望着远方郁郁葱葱的关隘出神。没有表情,不吃不喝,持续了整整三日。她原是途经此地来养伤的,如今伤也不养了,任旁人喊破嗓子也不回答,似是入了魔。
巧的是,这三日间,黑眼鸽带来的书信不断。饕餮、混沌、银铁娘子、臭狐狸、酒疯子、以及江湖上一些闯荡的新人物,全都在找寻白雨。
先是有关白一东的。
“你爹的叛贼罪名洗脱了,朝廷还专程出了告示,闹得人人皆知。有关他的传奇话本,如今是商丘城里卖的最好的,我听了听,什么二十岁少年闯入天下武林大会,击败三大高手成为天下第一,还是那老一套,但年轻人喜欢得很,为此,他们更加喜欢你了。”
再是有关武嘉与崔玉枚。
“陈王已死,流窜之辈重见光明,虽然你不曾答应与我交易,但我仍命草莽书屋将缥缈峰的真相写进《江湖杂谈》里。我告诉了世人,崔玉枚如何背叛师门,如何挑断你手筋脚筋,清风如何谋害武嘉与方修,二人又是如何与陈王沆瀣一气,为谋权力杀武林好汉。此册一出就卖空了,四处都是骂这二人的打油诗,你留神听听吧。”
他们说话看似直接,实则都不曾点出最后的目的,倒是有个一向爽朗的朋友很快说了实话。
“女娃娃在哪?现在各个新派建立重组,那些王八蛋都想出好些个不错的名字,还有好多响亮的名号,我想不出,你能否帮帮我?对了,他们在选武林盟主,我自然是选了你,但话说前面,我老大只有豇豆一个,即使你当上武林盟主,我可不愿叫你老大!”
其实,人人都与臭狐狸一样,此番写信来,是要立一个武林盟主。
以散财商会为首,如今各大兴起的门派山庄都选了白雨。
“你将黑白界限打破,如此就够了。”饕餮如是说着。
加之冬日入春时,白雨先是杀了新派掌门崔玉枚、又杀了先前的武林盟主清风、最后杀了陈王朱默,天下人都知她功夫卓绝,嫉恶如仇。不得不说,白雨在复仇这条路上越来越厉害了。
几乎人人都赞同这一决定——除了残存的扁担山庄。
这些门派山庄约好六月渝州龙门阵相见,一来是人们要以新面貌初见面,立武林盟主,定将来新武林大会的时辰与地点,二来,是要商量如何杀那一个人。
来信者都不约而同地抱怨着一件事:那走火入魔的夜来霜怎么还没死?
“就像鬼门关开了一样!夜来霜先是在姑苏城四处杀人,又将陈西去打个半死,屠了大半个摘星派,如今又杀碧江果园帮众,害了商会数十人。紧接着是五毒庄、乞丐堂、数不清的人遇害,这些行为,真是与当年无面教教主曲灵风如出一辙。当年,武林盟主集结了三十六个门派首领,大战好几日,才杀了那魔头曲灵风,毁了易容邪术。今日往事重演,再如此下去,人心惶惶……听闻她只往渝州的方向,六月见面时,你是否要带我们去对付她?”
“那个夜来霜一路往西,一路杀人,沿途的老百姓遭殃,官员遭殃,人人都遭殃。你知道吗,她连路边两岁的小孩都杀!女娃娃,你可别说我没惩恶扬善,我们侏儒帮沿途追了她四次,次次被打得稀里糊涂找不着北,那摘星派酒疯子剑法那么厉害,也是一样倒霉。女魔头的嘴虽不像以前那样刻薄了,杀人的手段却更是吓人,挖心掏肠,也许连你都会怕,何况,她手中还多了新兵刃,是根杀人无形的线……女娃娃啊,我们做错事了,当初在白崖口,真不该将她藏起来救她的。”
“……见字如面,西去已被夜来霜重伤,速速赶往渝州龙门阵。”酒疯子说道。
“……不过女娃娃你说,她这般失心疯模样,仍跑回渝州去,是要去哪?”
书信不间断地传来这里。白雨一封未回,看了就像没看一样。
她只是在万寿寺的屋檐上坐着。
没人知道李如柏死了,自然也就没人知道她在想什么。她是在回忆,思考,反省,伤心,还是谋划应对夜来霜的法子?人们慕名而来见这新的天下第一,最后只是打趣着说:也许天下第一就是这样的,咱们懂不了。
直到两个赶路人走进万寿寺,风尘仆仆。
来者四处打量着,最后才看见屋檐上那个消瘦又坚挺的人影。
他的双唇颤抖片刻,才喊出她的名字。绝望之时,他无处次在心中喊过这个名字。
“白雨。”他的声音里有克制的欣喜。
白雨睁开了双眼。
郭泽权正在底下注视着她。
他又长高了些,黑了些,仍穿着西派的白色衣裳,只是白衣上的青竹已起了毛边。他抱着熟睡的来宝,只温柔地笑了笑,松开手,拜托寺里的小师父带阿宝去休息。
白雨从屋檐上跃下,一步步走过来。
二人仔细地打量着对方的模样,看了许多,最后才相视一笑,小心地抱在了一起。
她将李如柏的死讯告诉了他。
郭泽权叹了口气,自言自语道:
“也不知道他死前吃没吃上蟹黄面,他这人,最是嘴馋了。”
“……”
在这无人的清晨,白雨与郭泽权拥抱着彼此,终于肆意痛哭起来。
自前年中秋助李如柏私奔以后,西风四人匆匆上了那缥缈峰。
红枫林中,他们比武、经历背叛、抗争、受伤、在浑浑噩噩中离散,白雨与郭泽权再没机会好好讲一句话。
这一年以来,白雨时常记挂着被留在缥缈峰上的郭泽权与来宝,时常想念送李如柏离开那一日,二人在江边听他嚎啕乱唱。她没想到,与郭泽权再见之时,竟是李如柏的死期。
姑苏一别,竟是最后一面,船上一曲沙哑的醉打山门,竟是绝唱。
二人伤悲好一会,并不借这寺庙超度李如柏,只去山林中洒一壶酒,掏空钱袋,备上城里最有名的饭菜,陪着李如柏一起吃下了。
白雨与郭泽权坐在树下大石之上,出巴山时的西风四子,如今竟只剩下他们二人了。
郭泽权想起红枫林中的事,出声问道:
“你那日比武受的伤好全了吗?”
白雨笑了笑,北上独行以来,再没人问过她的伤势了。她挑了挑眉,傲慢地说道:
“没有,不过只要我装得像,旁人就不会知道。旁人若不知道,就不敢惹我。你呢,这一年在止风山庄,不好过吧?我到山庄附近时,听闻你已经逃走了,我一直托侏儒帮找你,却始终没找到。”
“我与你一样,身边尽是危险,不能让旁人这么轻易找到。”
郭泽权苦笑一声,这才将自己的遭遇告诉了白雨。他如何目睹崔玉枚与方修交欢,如何看着他杀害方修,为了来宝,他如何留在止风山庄中与崔玉枚度日,又如何被绑在松树边,好让崔玉枚的弟子们痛殴自己。
不过这都没有关系,他一直都在想办法练好功夫,这样才能打败崔玉枚和四大雪僧,带走来宝。
最后,郭泽权说起自己如何逃跑,以及寒山和尚死前暴露出的身份。
白雨沉默不言,连帮她治病的寒山师父也死了。
“我还是不够厉害,但我不那么怕了。”郭泽权说道。
“够厉害了,寒山师父告诉过我,能杀止风山庄里任何一个雪僧,就能杀江湖上大半的人。”
郭泽权点点头,他犹疑片刻,这才望着白雨腰畔的黑竹剑问道:
“你杀死了崔玉枚?”
听他如此提起,白雨有些恍惚。
那一日,崔玉枚在碧江果园外救下自己,为了带她逃离那个混乱杀人的黑夜,他的胸前被法捕钉入一枚毒镖。
白雨忽然觉得,郭泽权与自己一起在草屋内救治身中毒镖的崔玉枚,一起等待李如柏从白崖口带着郎中归返,分明还是昨日的事情。
她努力想了好一会,试图弄清回忆与现实。
最后,她淡淡说道:
“嗯,我杀了他。”
“传闻你后来去了八卦堂,要北派弟子们亲手杀了清风?”
“是。”
“……所以你也真像他们说的那样,残杀了崔玉枚?”
“是。”
“怎么杀的?”
“……我用匕首捅了他三十八刀,打断了他的腿,割断了他的手腕,最后刺穿了他的眼睛。”
郭泽权不知说些什么,他没有露出半分审视的眼神,只道:“我不觉得你做错了。”
白雨苦笑一声。
“小郭。”“嗯?”
“他求饶了。”
“……什么?”
“大师兄,我杀他之前,他求饶了。他问了我能不能放过他。他说,因为我是白雨,他才会问我这个问题,可我听完,还是用刀刺穿了他的眼睛。”
郭泽权垂下头去,不知为何,他明明憎恨崔玉枚到了极点,此时却仍是想哭。
“小郭,我真的没有做错吗?”
郭泽权飞快抹去脸上的泪水,反问道:“可这世上究竟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
二人不言,再没有任何师长能为他们解答。
他忽然握住了白雨的手。
“但这些都不重要了,眼下重要的,是我们终于再见了。”
“嗯,是。如今江湖上各个门派兴起,你呢?你未来如何打算?”
“首要是养大来宝。”郭泽权说完,白雨立即道:“自然得算我一个。”
“二就是永不背叛你。”
白雨也握了握郭泽权的手,说道:“我也绝不会背叛你。”
“我要回巴山狮子峰上去,我和来宝路上已说好了,不管有没有西派,我们都要住在西风宅中。你与我们一起吧,我听说江湖上很多人这会都在赶去渝州,要你当新的武林盟主……还要你领着大家一起去杀夜来霜。”
白雨想起那日东宫里的夜来霜,心中莫名地难过。
“她真的四处杀人,对吧?”
“是的,走到哪就杀哪的百姓,人人都说,这鬼门关开了就关不上了。”郭泽权答完,已猜到白雨想说什么。“夜来霜教过你武功,在缥缈峰上舍命救了你。可即便如此,她杀了太多人,做了太多错事,若是我碰见她,也不会叫她再活着的,何况,她如今恐怕已不认得你了。”
白雨想到再见到她时,她根本认不出自己,自己还要提剑当众将她杀掉,胃里就翻江倒海起来。
“她现在很厉害,人们要靠着你才能杀她。”郭泽权说道,“这是正确的。”
白雨垂着眼眸,半晌后才道:“我知道了,明日就启程回渝州。”
二人这才起身,在夕阳下走回万寿寺里。
途中,郭泽权只纳闷地低声道:
“不过你说,夜来霜已走火入魔,根本丧失了最后的人性,为何还要一路回那渝州去呢?”
前方的山林实在茂密。
白雨没有回答。
——————————————第四部分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