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兄弟,你回渝州前,贫道有一事相求。”
年近百岁的灭妄道长想起今日被官兵无故杀害的弟子们,无奈说道。
“贫道惭愧,曾有过一个孩子,如今也快十岁了……这几年来,皇上一直不喜出家修道人习武,对我们多有打压,我唯恐孩子有难,一直将他藏在淮阴附近的救济院中仔细养着,不敢相认。今日一事,更让贫道觉得凶多吉少,更不能与那孩子相认了,可有一件东西,我希望你回乡路过之时能带给他,贫道不希望他学武,只想他长大后有个谋生的手段。”
说罢,灭妄道长拿出一本书来,那是碧峰观的医书,只是为了掩人耳目,他将名字全都抹去了。
白一东收起医书,从不打算偷窥里面的东西。
“灭妄道长放心,小弟一定办好这件事,也一定将自己最好的东西也传授给他。”
——十几年前,南派掌门灭妄道长与白一东的密谈。
新一日来临之时,天还未亮,金陵城就人头攒动,为各地即将开始的早市做着准备,秦淮河畔,那一屉一屉的包子也是热络地蒸着,显得生机勃勃。
大臣们身穿朝服再次走向奉天殿中,他们步履矫健,因为皇帝朱天正等着他们,他的病终于好了,于是,大臣们的病也终于好了。
但很多以陈王马首是瞻的臣子,并没有活到黎明。
各地,商会的杀手们与不少臣子联合,悄无声息地杀掉一些重要的臣子,这是他们早就合计好的,要将这谋逆的大火摁灭在今夜的黑暗里。
他们戏称这是在偷偷治病。
与昨日的悲情不同,与昨日的欣喜也不同,今日殿上,帝王与臣子都显得平静庄严,他们收起了感情,立即商量起了国事。
当臣子们要清算陈王残党时,朱天却率先问道:
“皇叔的新政,你们究竟觉得好不好?”
臣子们垂头沉思,有说不好的,有不吱声的。
只有陈阳明大着胆子说道:“微臣以为好。”
说罢,他将陈王谋反之罪抛开不谈,只谈他的新政如何解决灾荒与安抚难民,如何高效拨款放粮,如何落到每个地方实行,如何选拔各层参与的官员,诸多小事,朱默都考虑得详细周到,这才会在短短时间便有了初步的成效。
当然,即便他治灾有功,却是弑君之臣。这新政虽然有用,却是罪臣提出,也触及了不少高官的利益,要废掉也是情理之中。
朱天听完若有所思。
“既然是好东西,那就应该留着。陈阳明,从今日起你就接管这件事吧。”
在场的有心之人已意会到,朱天用此事开头,是要摆明他的态度,他不愿在杀叛臣、除异心上花费太多精力,未来的天下究竟如何,才是他在乎的。
这虽是一件事,却牵连万事万物,它决定了飞燕局以后是否还要继续捉反贼,决定明镜局以后对百官的监察尺度,决定那些想要往上爬的官员们,将来到底要将目光投送到哪里。
将目光放在民间去吧,朱天似乎对着群臣说道。
众人根据新政接下来如何实施又进行了一番讨论,随后,他们才说起处理乱党之事,无非是流放罢官,株连九族,都是些杀人放火无聊事,关系繁琐,要缕清需耗费心力,但总体与往日没什么区别。只是那些有用之人被留下将功折罪,昨日进宫护驾的大臣也统统有赏。陈阳明立下大功,被封为翰林学士,接替了贾漠的职位。
下朝前夕,陈阳明想起那个闯入自己家中的女子,这才问道:“皇上,民间那些侠士还在宫外等着呢。”
噢!众多官员这才想了起来。
“朕记着呢,他们都是何人?”朱天说道。
“回皇上,他们不是先皇所封的正派弟子,而是为朝廷所不容的流窜之辈。”
朱天明白了。他明白他们等在宫外,到底是在求些什么。
“陈阳明,你即日起着手更改律例,将流窜之辈抹去罢。今后不分这些,只要谁违反律例,朕就杀谁。”
“是。”
“朕听闻那个杀皇叔的女子,她的父亲是个罪臣?”
“是,女子名为白雨,其父白一东曾是武林盟主,因违抗先皇旨意不做西派掌门,已被灭族了……那白雨实则……”
也是个该死之人。
“白雨救驾有功,从前之事一笔勾销吧,将清白还给他父亲。”
“是。”
“众爱卿可还有事要报?”
朱天问完,一改刚才严肃的面貌,他探出两只无法落地的脚,轻巧地从龙椅上跳了下来,令臣子们一惊。
“若没有,朕就要从这大门出去了。今日天气甚好,朕只想好好走走。”
他露出孩子气的纯真笑容,在群臣的目送中径直走出奉天殿,走到阳光之下,他望着远处的太阳,深知在这皇宫之外,将有一些苦苦等待的人拥有新的自由,而这份自由,必然也伴随着新的混乱。
但这老一套的自由与混乱将属于新的时代,属于朱天自己。
皇兄。朱天望着遥远的天际,对着死去的芒公子说道。你放心吧,那池里你在意的生灵,朕定不叫他们饿死的。
商丘城外乌鸦村,小三妹趁无人之时,将村中央侏儒帮老六腐朽的人头温柔地取了下来。
她将这人头埋于宁静的沃土下,独自伤心地哭了一会,这才上马向南方走去。
可赵旬仍是顽固地追了上来。
“三妹!”
赵旬叫道。得知小三妹不告而别,他立马赶来,一路不停。只是赵旬功夫差,骑马少,无论如何也骑不了多快,即便牢牢夹紧马腹、攥紧缰绳,也三番五次险些落马。看见他,小三妹又想策马逃离,又怕他冒险追来时摔断脖子,最后还是不情不愿地停下了。
二人的马对望着,蹭了蹭粗壮的脖子。
“……你追我干什么?”小三妹红着脸道,迟迟没有抬头。
“你为何要走?”
“你如今好了,我也好了,我们就应该分别的。”
赵旬又问一次。
“不是这样的,你为何要走?”
“……走就是走。”
“你知道我要娶你。”
小三妹已听过很多次,但此时仍是慌张起来。
二人沉默片刻。
“我不愿这样。”小三妹说道。
赵旬有些失落。
“为何?因为我……是个阉人?”
小三妹惊道:“我从未这样想过!”
“……嫁给我,也是苦了你。”
“不是的赵旬,你的伤,我的病,在我看来都没什么问题。别人要怎么想,那是他们的事,我们只能管自己,管不了他们。”
“那为何不愿意?不是说好等到了商丘城,我们好好了解彼此,你什么都还没问,我什么也还没问,你为何就要走?”
听他这么说,小三妹的眼睛一红。
她咬咬牙,终于还是只能鼓起勇气面对。
“你喜欢我吗?”
赵旬呆住了,他没想过她会问这个问题。
“也许你不记得了罢,在你受伤之时,你总是喊着一个叫青儿的人。”
赵旬也垂下眼眸,脸色苍白起来。
“她是谁?”
“是我死去的妻子。”
“你很爱她对吗?”
“……嗯。”
小三妹点点头。
“赵旬,即便我们无法找到相爱之人,也不要因为同情与一个人相伴一生。这……这反倒毁了你我之间的情谊。”她眼中带泪,伤心之时,脸上也泛起红晕,可说话的语气,却没有半分迟疑。
赵旬久久注视着她,期待望见她回心转意的目光,却始终没有看见。
“不与你成亲,就算永远是个受欺负的侏儒,断了一条腿,也都没有关系的,欺负我,那是他们的问题,我很喜欢自己,你放心罢,你也要喜欢自己才是,不管受了什么伤,你都比很多人好上百倍。”
“这么说,你是不会改变心意了。”赵旬失望起来,他也不知自己在期盼着什么。
“不会。”
“我知道了,你此刻要去哪?”
“我要与侏儒帮的人汇合。你呢?”
“……我不知道。”
没了小三妹,赵旬只觉空荡荡的,他叹了口气,怎么会有这种感觉?
小三妹忽然想起什么。
“赵旬,还有件事我一直很好奇,可始终没来得及问。你为何随身带着一片叶子?”
当初傀儡派没有将赵旬遗弃在雪地里,也是因为这片叶子。
只是那时的赵旬神情恍惚,什么也答不出,什么也不愿答,后来又受了伤,更加浑浑噩噩起来,让人完全摸不着这叶子的头绪。
“你说这个?”赵旬将那片泛黄的叶子拿了出来,似乎不明白小三妹为何要问。“方便,没事用他吹曲子,不过我瞎吹的,并不好听,难道你想我吹来为你送别?”
赵旬呆里呆气,惹得小三妹笑了笑。
“一会再听,这是哪里的曲子?”
“不知道,是我七八岁时一个老爷教的。我儿时在养济院长大,无亲无故的,这老爷是唯一来看过我的人,说是我爹的旧友,他路过此地想找我爹叙叙旧,却发现我爹已不在了。那时我过得不好,想求他带我走,他拒绝了我,说什么跟着他太危险。他陪了我两日,临走前只留给我一本无名医书,又教我一首叶子吹的曲子,说这书是我爹的,曲子是他的,两样东西能保我一生平安。这书真不得了,
我长大后才发现,其中一些病案与见解我从未在别处见过,给我不少启发,可以说是多亏有它,我才得以成为一名郎中。但这曲子除了解解闷,我就不知道是干嘛的了!哎,说这些干什么,你都要走了……”
赵旬还沉浸在分别的苦恼里,小三妹却惊讶道:
“……这老爷是哪里人?他是渝州人吗?”
“不知道,我那时小,他的容貌早不记得了。他也不曾说过名字,不过回想起来,好像的确是西南口音。”
“那是多少年前的事情,他看上去多大?”小三妹语气激动,赵旬的马吓了一跳,想要乱动时,她立即伸手稳住了缰绳。
“大概十四五年前?我不知道他多大,三十岁出头吧?”
“这曲子你能吹来听听吗?”
赵旬云里雾里,只好吹了起来。
这一吹好不得了,群鸟各自纷飞,吓得绝不回头——实在是太难听了!
旁人听来,赵旬绝对学艺不佳,他将这曲子吹得如同哀嚎,而且一来就是高亢之音,实在是足以吓得人还魂。
看着小三妹脸色铁青,赵旬有些尴尬道:
“这不怪我,老爷教我的时候,就是从这曲子的一半处教起的,他说只要我不是坏人,以后就会知道前面是如何吹奏的,到那时候,坏人就害不了我了。哎,三妹你别嫌我,比起这曲子,那医书我学得更好……”
“这曲子叫什么?”
“他说了,他只教给我后半段,所以,这曲子就叫残曲。”
话音刚落,小三妹立即将赵旬的缰绳一拽,把赵旬拉到了自己身边。
“这么重要的事你为何不早说?”
“究竟何事?难道你认识这老爷?”
“我不认识他,他早死了,但你我都认识这老爷的女儿。”
“是你?”赵旬诧异道。
小三妹恨铁不成钢地拍了拍他。
“你遇上的人恐怕是白一东,她的女儿就是白雨。”
赵旬愣了半天。
忽然间,他浑身汗毛都倒立起来。
“你的意思是,我这首破曲子,竟然就是后半首西风曲!”
雪山山脊的积雪已划去了,只有山尖上还披着终年不化的白雪。
李如柏身披熊皮大氅,照常在冰湖中钓鱼,他喝了一口壶中酒,擤擤鼻子,望了望天,是时候回去了。
当他收拾完所以东西,回头要走向五百步外岸边的小屋时,却发现屋外黑压压地站了几十人。
他怔了怔,随后大步向岸边跑去。
“清鱼子!”他叫道。
那比熊还肥大的梼杌站在小屋中央,望着李如柏阴惨地笑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