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夜来霜离开之时,天也亮了。
白雨缓慢起身,一步步迈上明德殿正中的台阶。
朱默还在那里,背靠在坚硬的龙椅前,他的脖颈处遗留着一个漆黑的空洞,心口劈碎的龙袍之中不断渗出血来。
他再不能动了,可即便如此,他发灰的眼珠还在转动着、挣扎着,只盯着站在眼前的白雨。
他还不愿死。
“……还想说什么?”
朱默以极小的幅度颔首,垂眸望着自己左手的衣袖。
白雨俯身从他衣袖中抽出一副泛黄的画卷。
朱默嘶哑着,用难以听清的声音说道:“凌儿。”
白雨怔了怔,凌儿是她母亲的名字。
她有些紧张地将画卷展开,以为能见到母亲面容时,却看见一个模糊的、泛黄的女子画像,正是荒山脚下,夜来霜屋里的那一张。
女子的面容已被破坏了,画卷下方落有七八行行密密麻麻的小字,似是有关于她的记录。
那是朱默的笔迹。
画这一副画时,朱默不过十几岁。
他十二岁就远离皇宫,到渝州来开府了。王府里的生活日复一日,连飞入一只斑斓的风筝,朱默都会记得好久。
现在想来,也许是皇兄有意为之的,朱默读书的时间总是很短,下人们也总是劝他多休息,多顽皮,别太劳累。王府里的师父壮武将军每日也只教他半柱香时辰的射箭与枪法,随后便迈着快活的步子去龙门阵赌钱去了。
于是,朱默便拥有了全天下最差的箭法,教他如何搭弓不伤着自己,就是壮武师父对他最大的善意了。
一日,朱默独自外出搭弓射鸟之时,不慎将农户的猪射死了。
他就是在那一日认识了同样外出打猎的苏凌儿。
“我道刚来的陈王是什么人,原来是个蹩脚王爷!”
同岁的苏凌儿大笑起来。
朱默自然知道她失了礼,可他年纪尚小,还不觉得这礼是一定不能跨越的。
何况,苏凌儿立即往天上射了一箭,登时洞穿了一只鸟的肚子。
“拜我为师。”苏凌儿骄纵地说道,“还有,得把你射死的那只猪赔了。”
朱默同意了。
从此,二人时常一齐出门打猎,苏凌儿是猎户之女,一脸潦倒相,箭法惊人。朱默跟她学射箭,作为回报,他教她读书——她这样的孩子固然聪明,却没什么上学的机会。
日子长了,朱默便把自己在王府中的遭遇告诉她,她大骂壮武将军不说,还要朱默去找一个人学真正的功夫。
“去巴山找西风宗师,他是这附近功夫最高的人。”
“你也去吗?”朱默问道。
“我去过,他不收我。可像你这样身份的人,他是不会拒绝的。”
苏凌儿拍着朱默的肩膀问道:“小王爷,等你学成了天下第一,你要做些什么?”
朱默一愣。
“我要尽全力,替我皇兄平定蛮夷,使西南一角繁华鼎盛。”
西风宗师果然很快就应允了他的请求,要他每过十五日就往返巴山狮子峰一趟。不过,虽然朱默与白一东、武嘉一样,实则是西风宗师的弟子,但他出身帝王家,下了狮子峰,他就是陈王,是皇上唯一的亲弟弟,他必须装作与江湖武林没有半分关系。否则皇上怪罪下来,恐怕对他们都不利。
朱默喜欢学武,每个月都会偷偷找借口溜来——只是在山上练功时,师兄白一东总是不小心将他打得满地找牙。
白一东少时腼腆,笑而不语,手劲可不小。
朱默能感觉到,师兄讨厌王公贵族。
对此,师父只是说道:
“王爷,你不应觉得难过的。你受这些苦,都是为了将来有能力去为百姓做点什么,否则,我根本不会教你学武。”
师父总是这样说。朱默虽然心中明白,却时常感到寂寞。
不过,只要一回到龙门阵与苏凌儿一齐射箭打猎,寂寞是何物,朱默便立马忘了。
画上第一行大致描述了二人一同打猎射箭的情谊,纯真快活,令白雨想到了自己与孙浮之。
第二行便说起几年后,十六岁的朱默要带兵去平定蛮夷之乱。他原想带着苏凌儿一块去,却被身边大臣严厉地阻止。苏凌儿虽然失落,却是提出留下“镇守渝州”,在打猎的荒山脚下与朱默告别。
“等我回来,我能不能娶你?”
苏凌儿讶然一笑:“你是王爷,我是猎户的女儿,按照规矩,你娶我,我是不是连妾都做不成?”
“……规矩不能改吗?”
“……若你能改,那我们成亲之后,我能与你一起去打蛮夷吗?”
朱默从容地笑了笑。
“我们试试不就知道了。”
“好,一言为定。”
“风雨无阻。”
于是,二人约定好,等朱默平定蛮夷后,就回到渝州与苏凌儿成亲。在那样的时刻,朱默画下了当时的苏凌儿。
白雨摸了摸画中的脸,那是十几岁的母亲,那时的她比自己还小。画中的她面容虽然模糊,却穿着潦草的毛皮裙子,干练的麻布衣裳,手握长弓的手很小,却很坚定。
像个小猴子。
第三行字,朱默只说了一句打仗的事,其中有两个字额外扎眼。
背叛。
当朱默被壮武将军背叛时,当他得知多疑的皇兄要他死时,他总算清楚了为何自己十二岁就来到渝州,为何他读书练武的时间如此少,为何人们总是关心他的去向。
若他想好好活,朱彼就要他死。
朱默忍气吞声,挫败地回到渝州,万念俱灰时,心中只牢牢记住一件事,就是与苏凌儿成亲。
只是还未到渝州,他就听说了一件事。
去年雨满秋池之时,西风白一东夺天下第一,回百川果园之后,娶了龙门阵猎户的女儿苏氏。
前不久,苏氏有了身孕。
朱默疯了一般飞奔向巴山百川果园。
师父不再,白一东闭门谢客,叫朱默整整等了一夜。
“白师兄,我打不过你,但不见到心爱之人,我是不会走的。”
清晨时,苏凌儿独自站在竹林边缘看着朱默,四年不见,她换下那身潦草利落的衣裳,穿着一件温柔罗衣,挺着大肚子,神情好生冷漠。
朱默要走过去,白羽箭却落在他脚下。
“不要再来。”
她不是苏凌儿,苏凌儿不见了,她是白一东的妻子。
这就是答案。
朱默头也不回地下山离去,回到渝州陈王府那一日,就是他装疯卖傻的开始。
他毁掉了这幅画卷,因为画中人已不在了,已与从前的朱默一起,一并死在了他的心中。
朱默唯一还能转动的眼珠滚出一滴泪。
人就是这样,毁了又想,想了又恨,他让夜来霜易了一次又一次,却再也找不回当初那张脸。不知他究竟是痴心如此,为了再见从前的故人才找回易容术,还是因为他想念从前那个无畏的、目光如炬的自己。
一切都是自尊心作祟罢了。
这便是二十年前发生的事情。
白雨小心地收起画卷,抬眼之时,朱默呆呆地睁着双眼,已不动了。
他死在了空荡荡的龙椅前。
奉天殿门窗紧闭,阳光从缝隙中穿透过来,照在百位臣子们脸上,阴晴不定。他们正与皇帝朱天呆在一起,忐忑地等着日出后的结果。
要么是叛兵入宫,要么是朱默提刀而至,无论哪一种,都是死。
大门打开。
陈阳明小心地捧着玉玺走了进来。
“皇上。”他抬起头,满眼含泪。
阳光终于洒进奉天殿中,臣子们轻唤一声,有人脚一软,彼此搀扶了一把。
人们都看着陈阳明,他一步一步走近,将玉玺重新送还到朱天眼前。
朱天平静地问道:
“他们不来了?”
“不来了,皇上,他们怕了。”
“王叔呢?”
“多亏那些民间高手相助,那个奏西风曲的女子已将叛臣朱默处死在了东宫之中。”
朱天点了点头。
“叫她来。”
侍卫们闯进了东宫,踩平了这里的太平花,踏断了园林中的长弓,踩断了昨日死射的箭。
明德殿,白雨已不在了,只剩朱默的尸体。
刺眼的阳光洒在龙椅之上。
朱默就垂着头坐在上面,身穿龙袍,浑身是血,虽然已死,却仍透露出一种阴惨的威严。
他垂在双膝的掌心里,是那副画卷。
只是画卷角落的故事被有心之人裁去了。
东宫之外,是朱默与白雨来时那条路。白雨兀自在这条路上走着,将手中黑竹剑入鞘。
她抬起沾满鲜血的双手,在太阳下重新扎了扎乱了的长发。她最后回想了朱默那张脸,不知为何,她又恨他,又觉得恨不起来。
似乎昨夜之后,母亲的形象虽然清晰了一些,父亲的形象却模糊起来了。
她从红墙之上翻了出去,并未走那正门。
“女娃娃!”臭狐狸率先叫道,昨夜一战,他也弄得遍体鳞伤,但精力却是旺盛。
饕餮与混沌也打量着她。
饕餮说道:
“你为何出来了,这可是你我这种人离皇宫最近的一次,杀了陈王,数不尽的赏赐等着我们。”
“赏什么,赏你做四派的掌门?”
白雨说完,饕餮脸一红,老皇帝赏了当年的四大高手做掌门,这四大高手可都死透了。
白雨看了看这皇宫,忽然忆起西风宅上盘龙与青竹交汇的牌匾,有些厌烦。
“过去十五年,盘龙与四派纠缠,绕得人人都透不过气。事到如今,是时候分开了。”
“女娃娃,你去哪?”
白雨要走时,臭狐狸追去问道。
“回家。”
“家?”
“渝州。”
“回渝州干嘛?晚些回去,还没进去跟皇帝小子邀功呢!”
白雨停住了,身后几十人都看着她,她只是低着头,有些担心地看着臭狐狸。
“……有个人也许会去渝州等我,虽然希望渺茫,但无论如何,我都要去看看。”
“女娃娃!”
臭狐狸还要追时,混沌只笑着拦道:
“让她去吧,她已没什么好邀功的了。”
“她可是杀了陈王朱默啊!”
“对,所以,她已经是天下第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