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娄门客栈中,人们已用欢乐与酒将自己灌醉。
陈西去带着几名醉醺醺的弟子意犹未尽地走出来,抬头看去,夜色更深,圆月更亮。
“真好啊。”王唯熊也走了出来,小眼睛里倒映着月光,笑得如此温柔。
“是的。”
陈西去回过头,彼此都深深行了个礼。这些年来二派间无声的斗争,便是二人此刻所隔的距离。
“熊叔,缥缈峰比武见。”
“陈亭主,比武见。”
说罢,他们走散在姑苏覆满秋叶的街角中,其间仍有零星的谈笑声传来,最终都被黑夜吞没。
客栈中,李如柏与小郭喝得烂醉,已在三人房中四仰八叉地合衣而睡。武嘉想带着来宝回房时,却迟迟找不到她的身影。他穿过走廊走到客栈中央时,黑眼鸽正好扑腾着翅膀往天上飞去。
客栈四方通天的院落中,白雨正抱着来宝躺在那,呆呆地望着天上的月亮发呆。
武嘉想叫她抱着来宝上来,却又迟疑了片刻。
这孩子,年少逃亡,看似开心,想必藏了很多伤心事吧。
白雨正想着孙浮之与孙敞时,武嘉已提了一壶醒酒茶走下来,席地坐在她身边。
来宝已睡熟了,二人说话声轻,不愿吵了她的美梦。
“这些日子心决背得可好?”
“好。”
“功夫可有长进?”
“有。”
“那没想通的事可想通了?”
白雨有些诧异的看着武嘉,随后才伤心地笑笑,道:“快了吧?”
她说完,武嘉从怀中掏出一张皱皱巴巴的纸来。
“那瞧瞧这个呢。”
白雨接过信纸展开,是孙敞的笔迹。
那张严肃可怖的脸骤然出现在白雨眼前。
“武小弟,现在该唤你一声武掌门了。”白雨笑笑,觉得温暖无比。
“给你落笔写下每一个字,我都想拔刀自刎一次。你一向认为我是白一东的挚交吧?你认错我了,或是说简单点,从我进飞燕局起,白兄的挚友敞亮三刀就死了。十五年前,是我写信将他一家骗去澄江受死,没我的信,他没那么容易被杀。你师兄弟二人感情好,你知道这件事,定会来杀我的,不过不必白跑一趟,因为我马上就死了。”
“我养父背叛我爹的事,你都知道了……那你为何不将这事说出去,这样江湖上人人就会知道我养父的真面目,知道他是一个叛徒,不是人们想象中的英雄。”
白雨诧异地问道。这些日子来,她从不愿与任何人讨论孙敞的事,其中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她不愿坏了孙敞的名声,可越是隐瞒,她心中越是痛苦。
“别着急嘛,接着读。”武嘉说道。
白雨接着看去,信中写道:
“我没什么脸来求你,只是有两件事必须在死前讲给你听。一、我出卖白一东是为了救我的儿,我该死,却无法后悔。二,我没有以死谢罪,是因为白一东的女儿还需要我。她来找到我时,记忆几乎全失,再经不起任何打击。我想过把她送给你,可恕我直言,你生性懦弱,就算留下她,定不会将她养成你师兄那样的人。何况,说不定你也经不起威胁,仍然将她出卖了。”
武嘉笑骂道:“瞧瞧他,把别人想成什么。”
“我不放心你,所以,我才决定独自守护这个秘密,将她养大。我将她当作我的女儿,将一切最好的都给她,只求她远离江湖上的争端,在龙门阵一隅,做个快乐的、正直的、勇敢的人。晃眼十五载,我此刻落笔时想到她的笑脸,觉得自己是做到了。你能相信吗?我这样一个残酷的法捕,竟能养出一个如此可爱的女儿来爱我。”
白雨咬着牙,努力不落下泪来。
“但他们还是发现了她,那些该死的追名逐利的王八蛋,就是忘不掉白一东与西风曲,不让她好好生活。我就要死了,死了就管不了那么多了,她剩下的人生也看不见了。你呢?你作为叔叔,难道要一直懦弱下去,当真不管她吗?”
“谁说我不管的,我这不是管了?”
“你好好教她学武罢,她比她爹还喜欢琢磨功夫呢,而且她天赋高,很快就能将你这个没用的叔叔从掌门位置上踢下去。只是她心肠好得很,定会吃不少亏,想到这里,我死也难安,所以,你必须做到一件事。”
信已来到最后两行。
白雨心中生起不舍之感,似乎真的要与孙敞作别了。
“人心太险恶,武掌门,你务必保护我女儿的真心与善良,让她能够继续做正直的人。如有可能,请将心诀传授给她,助她找回西风曲,当什么一代女侠,那是这丫头做梦都想要的。”
信纸最后,有一滴早已干涸的眼泪。
“若是爱一个罪人,会与保持善良正直相悖。你别为我解释,让她永远恨我罢。
———敞亮三刀绝笔”
白雨的眼泪大滴大滴地落下来,覆在孙敞的泪痕上。
武嘉看着她,只用宽厚的手掌轻轻抚摸着她的头,又摸了摸来宝的头。
“师父,这些日子以来,我不敢想,也想不通,我不知道他究竟是好人坏人,也不知道我应该恨他还是想他。”
武嘉沉思片刻,试图回答白雨的问题。
“我也不明白。我只知道,人越老越复杂。等老到我与孙敞这个年纪,便总是无法抉择,大抵只能混沌了。但我也不惊讶,因为我从未见过完美之人,从未见过谁真的能够永远保持少年时纯粹的模样,人们都做过不少好事,可私心与恶、虚荣与残忍也从不曾消失。我是如此,孙敞也是如此,连你父亲也是如此。”
“那若是人人都会变坏,又应该怎么办呢?”
“嗯……我想,永不要忘记去爱人的复杂罢。”武嘉想了想道,“你年纪还小,有朝一日,你也会复杂起来,一如所有人老去时那样,尤其你成名早,背负的也多,那一日恐怕来得会更快。孙敞要我护你,让你一生只做善良与正直的人,在我看来,这怕是无论如何也行不通的,因为迟早会有残暴的种子在你心中生长,谁都无法阻拦。”
他将手掌放在白雨肩膀上,神情相当真挚。
“到那时候你莫忘了,凡人皆是复杂,你在这复杂中,选择做想做的人便是了。”
来宝这时揉了揉眼睛,扑在白雨脖子上讲道:“爹,你好吵呀。”
武嘉便将来宝抱过来,轻拍着她的背,不再说话了。
师徒二人又坐着看了一会月亮,直到来宝再次熟睡,武嘉才起了身,要回屋歇息了。
“师父,我能不能最后问你一个秘密?”白雨起身时问道,“崔玉枚他们三个,你究竟最喜欢谁?”
武嘉连忙摆手低声道:“胡言乱语,都一样喜欢!”
他说罢要走,白雨却死死不放手,道:“不行,你不答出个所以然来,绝不能回去,若是一样喜欢,谁更适合当掌门?”
二人又是一番拉扯,武嘉实在犟不过,哎呀连天抱怨一番,道:“你自己长眼睛去看嘛,谁学的功夫最多?”
白雨一愣,惊叫道:“竟然是小郭!”
武嘉连忙捂住她的嘴骂道:“怎么不给你缝起来!”
白雨笑着挣脱道:“怎么会?怎么会是小郭呢?啊,所以小郭看似样样都学不好,其实是你想他样样都学会,长大了好当掌门,对不对?”
武嘉对自己的偏心有些不好意思,摆摆手讲道:“三人从小在西派长大,我确实是一样喜欢的。如柏是个好人,只是我最清楚,他从小喜欢追寻闲云野鹤的生活,爱恨分明,逆反得很,规矩束不住他,等他学成迟早是要飞的,何必强留?玉枚练功最刻苦,性子谨慎又不失坚决,有非凡的恒心,还善于倾听,本是我心中掌门的好人选。只是他快到而立之年,心忽然变急了,若是在此刻给他太多担子和压力,反而害了他,害他失了初心,成为不想成为的人。”
“那小郭呢?”白雨好奇道。
“小郭虽笨些,犹疑些,但十分善良,要保护所爱之人时绝不会退缩。他当掌门,自己活得好,身边的人也会活得好,如此不是最好的?掌门不一定要争强好胜的,功夫差些就差些,谁说做天下第一才快活?”
他说完紧紧地抱了抱来宝,似乎想用自己做个例子。
白雨也点点头,武嘉再三警告她不许说出去,否则就要废了她的功夫。二人说说笑笑、交头接耳,终于走上二楼,回到屋中睡觉了。
只剩崔玉枚在黑暗的栏杆处,看着这师徒二人相亲相爱的背影。
他苦笑一声。
早知如此,就不该出来找白雨的。
“呕!”
睡梦中的小郭胃中忽然翻江倒海,起身吐了一地。
醉酒的感受太糟了吧!
他爬起身来,正想叫醒大师兄求助,却发现崔玉枚第三次消失了。
这些日子以来,小郭觉得大师兄每日闷闷不乐的,只有白雨在时才显得好些,他鼓起勇气问了师兄几次,师兄也都是强忍着不说,似乎不愿郭泽权知道自己的痛处。
到底去哪了?
小郭翻了个身,本想再次睡去,却始终睡不着,最后还是坐起了身。
他想拉着李如柏去瞧瞧时,却发现李如柏也不见了踪影。
真是邪门!小郭抱怨道。
深夜的娄门冷清下来。
郭泽权穿上外衣步行在街头上,远远跟随着崔玉枚走去。
他几次想上前招呼,却几次怕被大师兄责骂,只能悄悄跟着。好在他的迷踪步近来长进不少,走了一路,崔玉枚都没有发现他的存在。
很快,崔玉枚拐过平江路,又折过几个小巷,走进一所沉寂的民房中。
小郭犹豫片刻,不知自己还该不该进去。他想转头离去时,又怕大师兄关起门来喝闷酒,怕他躲起来发泄,只在门口徘徊半天,终于还是走了进去。
民房的纸窗户面朝小院,透出微弱的烛光。
小郭无声地靠近。
纸窗挡住了里面的景象,他看不见其中发生何事,也听不见半点声响。
师兄在干嘛?
小郭在窗口边兀自担心时,发现纸窗左下角裂开了一个不明显的缝隙。从这缝隙中,便能窥见房中之事。
他心中道了声抱歉,还是透过裂缝看了过去。
里面无声,却有人。
昏黄烛火下,崔玉枚浑身赤裸,露出矫健美好的身体,正闭着眼睛大口喘息着。
他是如此安静,如此苍白,如此痛苦。
崔玉枚面前的方桌上,还坐着一个女人。她双手环抱住崔玉枚的后颈,也因此被崔玉枚挡住了面貌。
可即便如此,郭泽权仍把她赤裸的一切看了个清清楚楚。
她与崔玉枚不发出声音,却抱得如此之紧,如此用力,如此迅速猛烈。
崔玉枚抱着她的腰身将她举起时,她终于发出了一声轻叹。
小郭已震撼了。
就在此时,崔玉枚忽然转过头来,死死地盯住这纸窗的裂痕。
望月楼中,北派的庆祝也宣告尾声。
清鱼子整夜郁郁寡欢,此刻终于回屋歇下了。她懒得点灯,也不愿推开窗户与那逼人开心的圆月相会,只在黑暗中暗自发呆。
她哪里知道,房间角落的圆凳之中,还坐着一个人——夜来霜。
文酒会上,孙浮之没能成功将清鱼子带走,夜来霜不得不来收拾这个烂摊子。
她靠着墙,正想起身将清鱼子抓走时,屋子的窗户竟被人敲响了。
望月楼顶层如此之高,是哪个不要命的翻上来的?
清鱼子不曾发现夜来霜在这,也惊道:“谁?”
“是我,清鱼子。”李如柏醉醺醺的声音传了过来。
啊,夜来霜心中笑道,有意思。
清鱼子听见李如柏说话,有些欣喜,也有些生气,她沉思片刻,本想置之不理,却还是忍不住打开了窗户。
窗户推开,一阵凉风袭来,李如柏狼狈又深情的身影就伫立在月色之下。
“不是叫你别再来找我。”
清鱼子气道。
“你醉了,又要干些什么?”
李如柏像犯错的小孩,只低头笑了笑。
“只干一件事情。”
清鱼子困惑地看着他时,他伸出了那只有三根手指的手。
“我带你逃走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