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等李如柏回过神进屋时,客栈大堂中已站着十几个个焦急的人。
“师父!”李如柏看见人群中有久未见面的武嘉,立马欣喜地喊道。
经过两个月的游山玩水,武嘉胖了些,但那是那副山野村夫的模样。此刻他听着楼上夫人痛苦的叫喊声,正像无头苍蝇那般抱着五岁的女儿来宝四处乱转,听人一叫,他如同回魂一般道:
“啊,生了吗!”
李如柏去望月楼时,武嘉与夫人徐英已进了城。徐英怀胎十月,行得累了,心情也差,便开始责骂武嘉无法分担自己怀胎的辛苦,她先骂他给来宝吃得太多,又骂他学武多年,升到掌门人,却不懂得带着自己腾云驾雾,骂到进了小客栈,大伙还没来得及说上两句,徐英已摸着大肚子开始痛苦地喊叫起来。
陈西去叫了几个弟子来帮忙,又叫人去找了接生婆,大家都是第一次见这场面,吓得脸都紫了。
接生婆已上楼忙了一个时辰,除了喊叫声,却不见任何动静。武嘉实在担心,他抱着累得睡着的来宝,忽然走到了陈西去面前,陈西去还想给他行礼,他只拽住陈西去的手腕小声道:“陈亭主,这个接生的夫人可以吗?我们人生地不熟,只能靠你了。”
武嘉一边轻声说着,一边轻轻抖着抱着来宝的胳膊,生怕吵醒了她。
陈西去也低声道:
“回掌门,弟子找来的是姑苏最好的了,望掌门安心,不会有什么大问题的。”
“哎,不能安心,不能安心,我夫人三十六了,还在拿命生孩子,叫我怎么安心,这都怪我,我不能生孩子,也不能腾云驾雾带她过来……”
武嘉说着眼眶红了,他忽又想到什么,道:“那陈亭主,你能不能上楼告诉这个接生的夫人,一定要保住我夫人性命,我什么都可以不要的。”
大家都劝慰着武嘉,又是心急如焚地等了一阵,天都快黑了,楼上痛苦的叫唤声才停止,接生婆也终于走了出来。
“放心吧,没事的!”老太婆颇有经验的说道。原来徐英只是走得累了,又骂人骂得太来劲,最后动了胎气,并未到临产之日。
大伙这才松一口气,王唯熊连忙出门买了些给徐英补身子的药和吃食,与北派弟子一起送了过来。倒是接生婆从武嘉手中接过了钱,走时暗叹道:
“我道西派掌门好不得了呢,结果住在这么个破屋子里,给的钱还没姑苏钱庄的账房多!”
接生婆走后,白雨牵着来宝进了屋子,看望躺在床上的徐英。武嘉正坐在床边,含泪握着徐英的手,又摸着她的肚子,不住地说着辛苦了。徐英有些虚弱,却是像姐姐那般摸了摸武嘉宽厚的后背,强撑着笑道:“好不容易走到姑苏了,哭丧着脸干什么?让我睡会,你快与他们好好过个中秋吧,他们都等着你呢。”
“你不在,我也不想去的。”
“那可不行,别忘了,你可是师父呀。”
武嘉这才不情愿地点点头,等徐英睡去,他才抱着来宝与白雨一起走了出来,轻轻合上了屋门。
白雨望着武嘉这副惊魂未定的模样,心中琢磨着说些什么转移他的注意力,可谁知武嘉望着大堂等候着的人,忽然露出为难的神情。
白雨一瞧见他这表情,就知道他要说些什么了。
果不其然,武嘉小声道:
“哎呀白雨啊,我们可不富裕呐,东派和北派十几个人与我们一起吃,在姑苏得花多少呀?”
白雨还未接话,来宝已经摸着武嘉的头发笑道:“武掌门抠门,舍不得……”
武嘉生怕东北二派听见失了体面,连忙捂住了来宝的嘴,惹得白雨也笑出声来。
“罢了罢了,四年一次,下不为例了,哎,我的体己钱呐……”
不等他说完,白雨立马喊道:“各位,今日武掌门招待大家过中秋!”
一日忙碌与混乱、团圆与伤心,月亮终于在蓝黑色的空中出现,它一如人们的心情,从朦胧一片到清晰明亮,最终显现出坚毅的样子。
小客栈里的人们放下悬着的心,放下江湖与朝堂的阴谋,拖着略微疲惫的躯体,懒洋洋地推开二楼空旷房间的窗户,将吃食都随意摆在室外栏杆旁,抬头看一眼月亮,动起了手中的筷子。
菜还未上齐,武嘉正愁说些什么开场时,李如柏、白雨、郭泽权就已埋头大吃了起来,根本不抬头与任何人说话。
饺子、鸡腿、鸡蛋羹,来什么吃什么,其余人都是惊讶地把他们看着,武嘉也忍不住道:“你们几个是多久没吃饭啦?”
他哪里知道,自从进入姑苏城以来,他的弟子们就没安心吃过一顿好饭,虽然此刻仍是没吃到心心念念的各种姑苏美食,但能与所信任的朋友坐在一起敞开肚皮吃一顿,对他们而言已是非常难得了。
武嘉看着连吞着二十个饺子的李如柏,忽然发现什么,心疼地喊道:“如柏啊,你的指头怎么了?很疼吧?”
师父这么一问,李如柏积攒已久的伤心忽然爆发,他流出泪来,心道:斩断手指当然疼了!可为了不让人看见他的泪水,李如柏只仰头喝尽三大碗酒,将碗一砸起身说道:
“中秋佳节不谈这些,师父,我们痛饮一夜吧!”
话音刚落,气氛一下吵闹起来,众人都是陆陆续续端起杯子,或站或坐,或仰或卧,大口大口的喝了起来。
这破旧的小客栈中,三派弟子聚在一起,陈西去开始胡乱作起了诗,与李如柏在月下进行了一场诗酒混战,最后都是骂骂咧咧讲道:“过两日天下武林大会我定是打败你!”
白雨听得笑出声来,她不喜喝酒,却也是与小郭掀起了一番射覆与投壶的热潮,弄得爱赌的王唯熊心痒难耐,在确认不赌钱后,他终于忍不住与他们玩上了几局,输得上衣都脱掉了,露出圆圆白白的大肚皮来。
李如柏打趣道:“鲁智深,你要去醉打山门罢!”
“休要看我!”熊叔羞得满脸通红。
一时间,嬉笑怒骂声四处传来,众人放肆地开心着,一名东派弟子还模仿着酒疯子舞剑翻下楼去,赢得了喝彩之声。
武嘉也看得笑了起来,他转了看了一眼崔玉枚,人人都在狂欢,只有这个大弟子还端坐在自己身边,虽喝着酒,神情却仍然镇定温和,丝毫没有放肆的模样。
“玉枚,这些日子你作为大师兄带他们出门,定是辛苦了,此刻是过节团圆日,怎么不去与他们放松放松?”
“师父,弟子有事要与你讲。”
“哎,你这性子,明日再讲也不迟的。”武嘉虽然抱怨着,但也知道犟不过崔玉枚,“何事?”
“中秋过去两日便是天下武林大会了,去东派缥缈峰前,还望师父能将黑竹剑……”
武嘉脸一沉,打断道:
“若是想要回黑竹剑,就不必谈了。”
崔玉枚不解地看着武嘉,武嘉又喝下一碗酒,不再多做解释。崔玉枚还想再次争取时,忽有什么东西扑腾着翅膀穿过他的耳朵,惹得醉酒中的众人叫嚷起来。
原来,飞进来的是一只深褐色的黑眼鸽。
它从前时常停在孙敞的肩上。
“啊!我爹的鸽子!”
白雨连忙抛下一切跑过来,武嘉将黑眼鸽放在白雨掌心,笑道:“这是两个月前送信时飞来的,受了些伤,我将它治好了,便想着带来交给你。”
白雨接过黑眼鸽,看着它深邃的眼睛,她也忍不住想起从前的人和事,不免有些伤心起来。
“谢谢师父。”
嘈杂的庆祝声中,白雨捧着这只鸽子,穿过吟诗作赋的人群,又绕过醉醺醺的朋友,独自走到栏杆旁,细细地打量着它。
它没变,天上的月亮也没变,可很多人与事都变了。
白雨叹道:孙浮之,爹已经不在了,吴森也不在了,你选择了如今的生活,又将怎样度过这个中秋月圆夜呢?
附近的房屋都能听到小客栈传出的喧闹声。
这里的人们赏月时若是站得高,还能把客栈二楼的景象看个清清楚楚。
有人就如此站在附近的屋檐上。
他戴着那张赤红色的面具,默默看着白雨,一如从前在龙门阵那样。
陈王不叫孙浮之去杀人时,他便想如此度过一日。
圆满的月色下,白雨笑,他也笑,白雨沉思,他也沉思。只是从前他站在阳光之下,目光之中,如今却不得不站在黑夜之中,余光之外罢了。
不过孙浮之并不介意,偶尔能见到,对他来说已很好了。
只是这样一个难得守望的日子,竟有人来打搅他。
“别来烦我。”孙浮之不耐烦道。
“你以为我想来找蠢货?他要我收拾你上次搞砸的烂摊子。”
夜来霜身着法鹰的白色飞燕服,那张娇滴滴的、性感妩媚的崭新容貌上还带着血,显是刚杀了人。
她看了眼不远处的客栈,喝了口不知何处抢来的酒。
“这么守着,不累?”
“与你无关。”
“若是喜欢,直接闯进去夺走不就好了。”
夜来霜说着看了一眼客栈中白雨的身影,可惜,若她不那么恨自己,也许这样的日子,二人还能共饮一杯罢。
“不愿破坏她的生活,也无法进入她的生活,不痛苦吗?”
孙浮之不答,只远远望着白雨。
白雨拿着投壶的器具,正手舞足蹈地冲着崔玉枚比划着什么,似乎想要逗他开心。闷闷不乐的崔玉枚最后还是笑了出来,伸手扶了一把险些被李如柏撞倒的白雨。
孙浮之抿了抿嘴唇。
“……你知道晋明帝望太阳吗?”
夜来霜皱皱眉,显然不喜欢这个话题。
“我最烦书呆子了。”
“嗯,是我儿时读书读到的。晋明帝只有几岁的时候,坐在父亲元帝的腿上,正好有人从长安来,元帝便问起长安的情况,他想到西晋灭亡,王室东渡的事,竟留下泪来。元帝就问儿子,你说长安和太阳相比,哪个更远?儿子说,太阳更远,因为听过有人从长安来,却从未听过谁从太阳来。”
“无聊。”夜来霜喝了口酒道。
“次日群臣宴饮,元帝又当众问了一遍儿子,儿子却改了口说,太阳更近,长安更远。元帝问他为何改变了答案,他说出的话,我从前只觉得巧妙,此刻才明白了其中含义。”
远处的白雨消失在房间里。
孙浮之迟迟等不到她的身影,只好望着月亮。
“他说,因为举目见日,不见长安。”
言毕,二人都良久不言。
“喝酒吗?”
“嗯。”
夜来霜只将手中酒抛了过去。
孙浮之喝了一口酒,仍是久久发呆。
是的,一些无法回到身边的人和事,即便近在咫尺,也比太阳还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