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李如柏说完后,西派皆认出了王唯熊是谁。白雨也疑惑道,那夜他不是被夜来霜抓走了,为何又好端端地回到北派了?
她看向王维熊,他正局促不安地眯着眼,并不正眼看西派弟子。
她意识到,他怕。
王唯熊在碧江果园的丑闻原是没有传出的,那日夜来霜的易容邪术出尽风头,碧江果园又经历了一场黑灯杀人,所有人的目光都流转在夜来霜和大屠杀中,根本无心过问熊叔去了哪里,因此,王唯熊这才保全颜面至今。
可此刻,西派四个娃娃巴巴地把他看着,纸包不住火,那夜的事终究在此地被揭发,北派弟子们很快都将知道,这个与世无争的,功夫高强的形意拳师叔,竟在流窜之辈的老窝中豪赌。连东派也会知道,他不仅被妖女下毒抓走,还在混战中无法自保,被老金的命根子扇了巴掌。
这不等于全天下都知道了,往后如何他做人?清风如何做人?
王唯熊是个老实至极的好人,几十年不出山门,不见外客,不搏名号,闷头练武,连正派的天下武林大会都不曾参加过一次,所以即便他的功夫在北派中数一数二,却一直没留下什么江湖名声。这次若不是因为北派原本要参与比武的几个弟子被夜来霜在姑苏城一齐杀掉,他也不会被清风抓来比试的。
王唯熊闭关多年,除了师兄清风,不曾与人交过心,年纪虽大,却并不具备独自与人相交的社交能力,甚至是派内弟子取笑的对象。像这样的老实人,大部分是很经不起诱惑的,这也是他在碧江果园身陷赌局、无法自拔的原因。同样,这样的老实人在精神上也是很经受不起打击的,此时他面对眼前窘境,想到自己生平唯一罪行即将被当众揭发,圆溜溜的肚皮都被剧烈的心跳带动得微微颤抖起来。
李如柏问道:“这是怎么了?那日在碧江果园出尽风头,今日怎么病怏怏的?”
此言一出,北派的弟子们果然露出疑惑的表情。
王唯熊心中郁闷,羞愤得抽搐了一下,满头汗珠洒了下来。白雨早觉他有些不对劲,此时想关切两句时,李如柏却抢先得意道:“是与我赌赌怕了,还是被夜来霜折磨病了?”
说到这,他大笑几声。
“难道是被老金的命根子吓到啦!”
苍琅一声,不等李如柏说完,王唯熊已将一旁酒疯子的佩剑拔了出来。
众人都以为他要一剑刺向胡说八道的李如柏时,他却将剑一横,手一拉,要抹了自己的脖子。
清风瞬间惊惧起来,事发突然,连他也来不及阻止。就在那剑要割断王唯熊喉咙时,白雨那把随风兀自奔了过来,在最后关头将剑打偏半寸,只见剑往上一弹,将王唯熊的下颌弹出不少血来,却留下了他的性命。
原来,白雨适才就察觉到王唯熊的反常,觉得他羞愤难当,所以才在他拔剑瞬间猜出了他的意图,及时阻止了惨剧的发生。
王唯熊见自己没死成,还要再死之时,清风已赶到了,他拉住王唯熊的手,叫他动弹不得。
“师兄,让我死罢,他们都知道碧江果园的事,早晚会说出来的。”
白雨听完看着清风,从清风忧虑的神情中才意识到,王唯熊在碧江果园的丑闻,清风怕是知道得清清楚楚,但他替王唯熊瞒得非常好,北派上上下下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原来如此,王唯熊是怕东窗事发,才想一死了之,死者为大,西派就不会再说他坏话,北派便可以保全名声。哎,还是太迂腐了!
李如柏还想再说时,白雨抢先对王唯熊道:
“什么碧江果园,你是哪里来的骗子,难道想坏我们西派的名声不成?”
王唯熊哭丧的脸只愣住了,李如柏也奇怪地打量着白雨,不知道她发什么疯。
白雨见这两个傻胖子竟没明白自己意思,又道:“我们西派上次去碧江果园是为了追查妖女夜来霜的下落,并不曾犯什么事,也从未见过你,若你现在想胡乱说些什么泼我们脏水,我们定不会罢休的。”
李如柏这才反应过来,只是气愤地看着她:明明是北派趁师父不在欺负我们,你怎么还帮他圆谎?
白雨示意李如柏仔细瞧瞧王唯熊:此人在碧江果园也没做任何对我们不利的事,他现在羞惭得都快死了,难道你想他死在你手里!
李如柏哼一声,仿佛懂了白雨的意思,不再讲话了。
王唯熊性子更为憨直,此时又深陷恐惧中,仍是不知西派在干嘛。清风见状,只好胡诌道:“小师弟,那日我们喝得太醉,竟将梦与现实混淆了,你与老夫说起过,碧江果园不过是场梦啊。”
“噢,原是喝醉了才怪我们呀,清风掌门,弟子不曾想过,你如此贪杯误事呢。我还以为天下贪杯误事的,都是小人和废物呢。”白雨嘲讽地讲道,巴不得趁此多骂清风几句。酒疯子忍不住也笑了起来,清风不好发作,只瞪了白雨一眼,并不回话。
北派弟子们皆是奇怪,但他们也知道王师叔久不出门,早就疯疯傻傻的,是典型的武痴,所以并不深究。还有一些聪明的猜出了其中端倪,但见掌门都帮忙遮掩,索性也装起傻来。
清风怕夜长梦多,终于宣布结束这场比试,说是一切事情都等武林大会开始时再与武嘉协商,便与方修作别,带弟子们回去歇息了。
如此一来,这次针锋相对的会面便草草结束了。
天下武林大会举办以来,北派一向不住东园看人眼色,只会选择在阊门附近最好的几家酒楼住下。姑苏物价高,地也贵,阊门附近酒楼地价格比中原高了十倍不止,不过北派家大业大,虽不如东派这般富贵闲散,但在中原也有万亩良田,在这连住百日也不成问题。
一时间,阊门整日都能看见身穿黑白长袍的北方男人挺直腰板四处行走着,在这被烟雨包裹的江南秋景中,也不失为一种奇观。
西派的住所,就远不如东北二派富贵了。
武嘉来信表示已从金陵出发,会在中秋当日赶到姑苏。离中秋还有两日了,为迎接师父一家人,白雨便拿出这几日与陈西去射覆得来的全部积蓄,在娄门旁实惠的小客栈盘下了几间客房,虽比东园简陋,但干净偏远,清闲自在。被关七日,他们各自都受足了气,再也不愿回东园生活了。
四人住了两间房,白雨一间,三兄弟一间,又留一间打扫干净给武嘉。这一夜,四人都是早早休息,只是除白雨外,安稳入睡的人并不多。
小郭半夜尿急,起床发现崔玉枚竟不在房里,而一向酣睡的李如柏也是在失眠发呆,根本没发觉大师兄走了。
人呢?
小郭疑惑地等待片刻,正想起身去找时,崔玉枚却轻手轻脚回来了。
“大师兄去哪了?”
“……快些睡罢。”
小郭心中奇怪,却也不好多问。
次日天一亮,娄门客栈就来了两个不速之客。
房门早早就被叩响,白雨睡眼惺忪地来开门才发现,门外站的竟是王唯熊与清鱼子。
原来,王唯熊昨日想了一夜都不懂白雨的话究竟什么意思,晨起问了清鱼子才恍然大悟,这才专程前来道谢。只见他五大三粗的,双手憨憨地抱拳行礼,神情羞怯诚恳,不断支支吾吾地说着感谢,毫无前辈模样,倒是博得了白雨的好感。
清鱼子也说熊叔一生老实,功夫练得好,又受清风宠爱,这才引起了他人嫉妒——北派内有一帮弟子约着撺掇王唯熊去赌,也是那些人将熊叔丢在碧江果园自生自灭,希望他再也回不去正派。
熊叔越听越惭愧,只讲道:“这都还是我不好,我一定戒赌。”
“戒不了也不能抹了自己脖子啊。”白雨说道。
“戒得了,戒得了,脖子也再不抹了。”王唯熊羞怯回应着,宛如犯错的小孩子一般。
三人又说了几句,清鱼子便让熊叔到外面等着,显是有话要单独与白雨说。
白雨好奇地看着这个比自己高出两个头,又比自己小上几岁的妹妹,不知她要说些什么时,清鱼子只羡慕地问道:“听说你养父从小不让你学武,这可是真的?”
“是真的。”
“那昨日你与柴信交手时的功夫,也真是这几个月才学?”
“是的,不过我没什么内力,只能图快先学些招式,多打几招就原形毕露了,完全比不上我的师兄弟们。”
“不是这样的,你很厉害,打出的那几招相当灵动,比大多北派弟子都强。”清鱼子讲道。“我儿时与你一样,偷偷看我爹教他们习武,自己学了不少功夫,八卦掌的基本掌法,燕、鹰、熊、猴,我都会一些的,我打得柔,不像我爹那样刚强吓人,可还是能打败不少弟子。”
清鱼子说着,娇嫩的手还忍不住比划了两下。白雨望着她高大的身板,的确也颇有练武之人的气势。
“那为何不学了?”
“我爹不让……这一点我就不如你了,我挣扎一番不成后,便放弃了。”
说到这里,她低着头,有些伤感起来。
“我的婚事也是如此的,他说什么便是什么,我再不愿意,最后也只能妥协。”
“再争取一下。”白雨忍不住说道。
清鱼子强颜欢笑着,不太愿意继续这个话题,道:“白雨姐姐,昨日我父亲为难你们,你却帮了我叔叔,我当时就觉得你是个极好的人。所以……所以我就莫名地信任你了,还有件事想请你帮忙……”
说到这里,清鱼子有些为难,半晌后才鼓足勇气道:
“我想与乱拳李如柏见上一面,可孤男寡女不太合适,能不能你也在场?”
白雨满头雾水,李如柏一直呆在东园里,何时与清鱼子又认识了?
可清鱼子问得诚恳,她便答应下来,找借口支开了隔壁房里的崔玉枚与小郭,带清鱼子去见了李如柏。
直到清鱼子与李如柏相会的一瞬间,白雨才明白了怎么回事。
李如柏脸上先是流露出了震撼,再是流露出不可言喻的悲哀,最后又是止不住的深情,只说道:“可还好?”
清鱼子眼中含着泪水,既是欣喜,又是克制,最后只带着刻意的疏离小声道:“很好,你呢?”
李如柏没点头,也没摇头,只笑了笑。
白雨确信,这二人不但认识,并且彼此匆匆相爱了。
在偌大的江湖中,这并不算奇事。
“我来是想谢谢你,昨日冒险救我,否则我已被那个蒙人捉走,他定要利用我,做些对我爹不利的事。”
“你已谢过了。”李如柏道。“忘了吗?昨日桥上,你挥手谢过了。”
“嗯……西派一向讨厌北派的,对不对?”
“嗯,北派也一向讨厌西派。”李如柏坦然答道。
“若你早先知道我是清风之女,可还会救我?”
白雨也好奇地看着李如柏。
“死而无悔。”
二人一时无言。
这时王唯熊在外咳嗽了一声,提醒清鱼子该走了。
李如柏意识到这件事,慌忙问道:
“成亲的事,你答应了吗?”
清鱼子沉默良久,并不答。
“……文酒会很开心,谢谢你,我走了。”
最后,她朝李如柏与白雨匆匆行了礼,便出去拉着熊叔离去了。
她走之后,白雨与李如柏也是相顾无言,沉默好长一会后,李如柏才苦笑道:
“现在你相信我是真心爱上了一个人罢?”
白雨也替他苦笑道:
“我信。”
若不是真心,是否又会好受一些呢?
此刻如此想着的,并不止李如柏一人。
威严的飞燕局中空空荡荡的。
孙浮之亲眼看见,陈王被冷史派来的人抹了脖子,他正要上前营救,却被几个法捕死死缠住,等解决完法捕时,陈王的尸首都已被人带走了。
夜来霜护了他一辈子,连自己的命都给了他一大半,却连他死去时是什么样子都不知道。
他死之前都还未来得及告诉她,二人是如何相识的呢。
夜来霜坐在飞燕局中呆呆地想着,就这么坐着想了两日,却什么都想不起来。
夜来霜流下一滴泪来。
看样子,自己是真的要孤寂的死去了。
可就在这滴眼泪即将坠落之际,那双熟悉的手却出现在夜来霜的下颌处,替她抹去了这滴眼泪。
也是因为这双手的出现,使得这滴泪落得毫无价值。
她惊讶地回过头去。
果然是朱默那张沉着镇定的脸。
他望着夜来霜,心疼地笑笑,道:“我以为只有我老了,没想到你也是。你变软弱了,竟会为别人的死流泪。”
夜来霜伸手将眼角最后的泪珠弹去了。
“那你为什么又没死?”
“冷史与贾漠都想我死,可如果我真死了,他们还能与谁斗?只好自相残杀了。”
原来,朱默早料到这场与冷史的会面会演变成屠杀,索性便假死一场,好从朝堂上抽身,以此坐山观虎斗,最后再出手。
也许是怕叛徒出现,他骗过冷史时,骗了孙浮之,骗了无眠,也骗了夜来霜。
“你连我都骗,是怕我也会背叛你了。”夜来霜撇过头去,不知是该为他的复活感到高兴,还是为他的欺骗感到愤怒。
“你完全答错了。”朱默笑了笑,“比起参与这场无聊的骗局,我有更重要的事要你做,缥缈峰的武林大会,我需要你到场。”
夜来霜脑中闪过白雨的脸。
“我去做什么。”
“你去了,自会有人接应你的。”
“你要我们各走各的棋,不提前串通,不知道实情,这样就不会背叛你。”
夜来霜说完,陈王笑了笑。
“不是的。这次没告诉你,只是因为我想看看,如果我死了,你会是什么反应。”
夜来霜皱了皱眉。
“所以呢,是什么反应。”
“……你说呢。”
夜来霜不答。
朱默低下头,整个姿态都忽然柔软起来。
他抬起双手,将夜来霜抱进怀里,他抱得是如此之轻,似乎夜来霜是梦中才有的东西,一碰就会碎掉似的。
夜来霜起初还有些抗拒,但她忽然感到朱默的肩膀颤抖了一下——他是真的伤心。随后,她犹豫了,便不再挣扎,抬起手来拍了拍他。
“你上次问我从前的事。”朱默开口道,“第一次见面时我便这样抱了你,那时候,你还是个小孩子。”
夜来霜笑了。
“你说完我好像又有些印象了。”
朱默也笑了。
“若你没改变主意,有机会我都讲给你听吧。”
二人如此拥抱在一起,良久没有动过。
对他们来说,这是一个久违的拥抱,比一切语言都有力得多,因为它将一些只属于过去的、最为真挚的情感重新注入二人的体内,在这场离别后,他们都被这从过去远道而来的感情暂时攫住了灵魂。
良久之后,朱默才开了口。
“霜儿,你不在的时候,我很想你。”
他说起话来,简直像夜来霜已不在这里了一般。
夜来霜却明白他的意思,只是将头埋进朱默的怀中,轻轻答道:
“我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