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百颗树桩上,九名弟子站在三个角落,各色衣摆随风飘动。
枫叶徐徐下坠,十分萧索。
比武开始前,陈西去与王唯熊都向白雨点头致意。白雨眯起眼睛思考着,若真如夜来霜所说,这些人中有人不是自己的朋友,那究竟是谁在伪装呢?
率先拔出游身八卦刀的是柴信。
柴信初出茅庐,一心成名,正想奔向那日在东园中羞辱过他的白雨时,却被舟山棍林含依一棍子敲停了。林含依年纪虽轻,却是舟山亭弟子中棍法风格与方修最像的,轻盈敏捷,外柔内刚,棍棍往要害打。柴信自不肯被还没名气的女人打败,便挥刀与她过起招来。
见师侄已打起来,王唯熊正犯难与谁比时,酒疯子信步而来,笑道:
“清风的师弟,听说你人虽傻,但功夫不错。”
“……你是方修师兄罢,那你我是平辈,理应你我先打,不欺负晚辈。”
“非也,打赢你我再去欺负他们也不迟。”
说罢,酒疯子将七星剑往苍穹中一抛,转身一掌向王唯熊劈来,王唯熊要出双拳相迎,酒疯子另一只手已接下从天劈落的七星剑,斜刺向王唯熊的下颌。他的紫色衣摆如伞般在空中飞旋开,卷起尘土与落叶来,王唯熊惊讶道:都道醉翁剑法可摘星,果然了得。
比起满天飞的酒疯子,王唯熊只原地不动,慢悠悠地将两双宽厚的手掌收回胸前,手腕上细细的银圈不断摇晃,发出令人恍惚的响声。
瞬间,他眼睛一瞪,脸上横肉一收,宛如一头从梦中惊醒发怒的东北虎,极速从胸膛处出拳,往前一小步,迎面朝七星剑扑来——他的拳头还未挨到七星剑,便已有无形之力将后者弹开,只见酒疯子的小八字胡被这拳风振得抖动几番,他往后趔趄了七八根树桩,即将仰头摔倒时,手掌往地面一打,这才站直身板。
“好!形意拳,你够格与我打!”
酒疯子明显来了兴致,脚点树桩再次向熊叔奔去,根本不屑看西派弟子一眼。
如此一来,就只剩陈西去与北派的吴信忠迎战西风新三子了。
这倒是合了陈西去的心意——他冷眼看着崔玉枚,长棍一摆,大步迈了过去。
崔玉枚也拔剑冲向陈西去,二人在树桩上快步走着,还差十余步时,陈西去手中长棍如飞来流星,只往崔玉枚头上一砸,打出一招星火燎原。
崔玉枚顺势跳起,还未来得及出剑,陈西去又迈一大步,将长棍向上一挑,使出一招摘星望月,毫不费力,却将崔玉枚挑高了一丈有余。
不过,待崔玉枚狼狈落下后,陈西去就意识到,他与吴信忠已被西派三人团团围住了。
清风见状冷笑道:“我倒要看看,这新的二位弟子与崔一枚加在一起,西风阵是不是更儿戏了。”
“……是崔玉枚。”武嘉低声道。他看着比武的树桩,满手是汗:但愿白雨与郭泽权不要受伤才好。
“小郭,困住他们。”
崔玉枚刚说完,郭泽权已来到吴信忠身后,吴信忠是八卦堂习剑弟子,三十五六岁,除去死去的师兄,他就是年纪最长的。此刻他持八卦剑,一个伏虎听风,却只击中了郭泽权的影子。
吴信忠剑法扎实,却根本跟不上郭泽权的速度!怎么这小子才十二岁,迷踪半步的功力已不比上次那个许为差多少了。
吴信忠还未反应过来,崔玉枚一剑而来,差点捅穿了他的肚子。他慌张起来,抬剑一挡,转身却又撞到白雨,白雨直视他的双眼,侧身一个左揽雀尾,爆发出极大威力:西风心决与摘星决的结合,的确让白雨这小小的拳头充满力量。
吴信忠腰一拱,如同被公牛顶撞了一般,直接摔下比武树桩,毫无还击之力。
五招之内,西派就将北派年长的弟子赶下比武台,而那初入山门的白雨竟发挥了如此之大的作用,令在场北派弟子们都有些不安。
许为死,李如柏走,可如今的西风新三子说不定仍有赢得比武的胜算。
清风的脸色瞬间僵住了,只剩鼻翼抽搐了一下。倒是方修幸灾乐祸笑道:“清风掌门,看来西风阵也没那么儿戏哦。”
西风阵虽只有三人,可连贯性强,三人用迷踪半步围困,乱拳近身,一剑封喉,上天入地眙钻,如布下天罗地网,不好琢磨明白。实际上,在吴信忠察觉自己击中的是小郭的影子时,小郭早已绕到陈西去面前故技重施了。陈西去还未抓住他,白雨又从侧方碎步跑来,侧卧树桩之上,如醉罗汉般朝陈西去的膝盖处打出一拳醉酒探天,颇有些李如柏的影子。陈西去甩开袍子抬脚一避,一棍点向白雨脑门,但小郭又从天而降,陈西去连忙侧身闪躲,只听木头碎裂之声响起,郭泽权已将他刚才所在的树桩踩得裂开了。
陈西去刚站定,崔玉枚一剑扬起落叶遮蔽视线,要借这疾风封喉。陈西去的后路已被郭白二人切断,此时若是出棍相迎,必会露出破绽。他只好见招拆招,心中琢磨着破局的法子。
“哼,那且看你们这个陈亭主能不能化解了。”清风回击方修道,胡子都快立起来。
陈西去虽拆得游刃有余,却没法子立即逆转局势,人人都能看出,他已处于下风了。他功夫虽然好,人却太年轻,围困的时间一长,便渐渐有些耐不住性子,一招一式越发快而有力,却不再如刚才舒展从容。
三个打一个,如此再过上二十招,崔玉枚定能在这围困下将手中剑架在陈西去的脖子上,打败这个舟山亭主。
可谁能料到,如此关键时刻,西风阵竟不灵了。
白雨渐渐跟不上其余二人的脚步,陈西去的长棍明明离她三寸远,她却脚一软跪倒在地上,咬牙痛苦起来。
白雨一跪,陈西去立即找到突破口。
他一招游龙摆尾,架棍扫开郭崔二人,从缺口处突围出来。他看着痛苦的白雨,心中犹豫一瞬,却自觉不该在此时心软,这才翻身一棍青龙出海,朝白雨肩上打了过来。
此棍若是命中,白雨就会赔上一根锁骨了。
武嘉急得立马站起来,只见白雨侧身想躲,却好似浑身失去力气,只能愣在原地挨打。好在郭泽权及时赶到,冒着后脑勺被打碎的风险,拽着白雨飞奔几步,加之有崔玉枚在后收尾,白雨这才有惊无险地躲了过去。
“怎么回事?”崔玉枚收剑退回白雨身边,担忧地注视着她。
郭泽权忍不住道:“她有伤,但怕你失望,这才硬上的……”
“不是的,我没有。”
“……何时受了伤?”
崔玉枚眼中露出愧疚,他伸手想扶,白雨却是轻轻抽开了手。
这让他有些难堪。
“崔玉枚,怎么着,师妹受了伤,你一个人就不敢打了?”不远处的陈西去问道。
崔玉枚不理他的挑衅,只关切地看着小郭和白雨。
“小郭,你护着她,不用来帮我。”
“……是。”
崔玉枚这才冷眼斜睨着陈西去。
他正要上前迎战,却见东边树桩上,王唯熊与酒疯子斗得相当惊险,心中不由得闪烁出一个念头来:
这时过去,便能趁机将他们一网打尽了。
陈西去在老树桩上等候着,以为崔玉枚要独自前来时,崔玉枚却脚下一拐,直奔了另一个方向,大家还以为崔玉枚要对着陈西去出什么奇招,谁都没想到,他竟然极速奔去,一剑指向了酒疯子的喉咙!
下三滥!陈西去心中骂道,却来不及追了。
崔玉枚这一剑奇快,却并未得逞——王唯熊是个老实人,正一对一打得酣畅呢,此时忽觉耳边有剑袭来,下意识一托手掌,四两拨千斤地替酒疯子挡开了。
王唯熊不解道:“诶,你在那边打得好好的,来我们这边做什么?别打扰我们!”
酒疯子见状,这才明白崔玉枚的心思,不由得仰头大笑起来。
“好得很,不趁火打劫,怎么是你崔玉枚呢!”
崔玉枚面不改色,道:
“既在比武规则内,就不算是趁火打劫。”
谈话间,陈西去也已赶过来骂道:“好,既然你次次下流,我和酒疯子就一起打你!”
言毕,四人混战起来,崔玉枚打陈西去,陈西去打王唯熊,王唯熊打酒疯子,酒疯子打崔玉枚,一时间,三派招式混杂在一起,攻守都是奇快无比,叫人根本分不清谁在斗谁。加之空中忽然黑云翻墨,缥缈峰山顶霎时刮起大风来,红枫林堆积一个秋天的落叶此时开始胡乱飞卷,与这上天入地的四人混杂在一起,不过上二百招,怕是分不出胜负了。
“你怎么样了?”小郭担忧地低声道,“……是锁鬼钉发作了,对吗?”
白雨点点头,额头上青筋暴起,显然在经历钻心的折磨。
她到底有多疼?
“别比了,已经够了,我带你下去。”
郭泽权原想将她带下树桩,可二人刚起身,柴信已拦住了他们的去路。
学武之人,本就是弱肉强食,先解决弱者,再保存实力去对付其余强者,这就是柴信此刻的想法,不然为何会派三名弟子一齐上呢?
柴信手中八卦刀高举,发出呼呼的风声,颇有斩蛇之势。
“让我对付他。”
郭泽权说完立即挡在白雨身前,想替她解决此人,可林含依却紧接而来,一棍戳向郭泽权的双目——柴信功夫在林含依之上,百招下来,她已有些吃力,既然柴信不愿与她打,她自然乐意换一个落单的少年。
不得已下,郭泽权只好接招,却被林含依逼得离白雨越来越远。他心急如焚,时不时回头看向白雨,只想快些回到她的身边。
“没关系的小郭,你专心,我可以的。”
白雨喘着气,只觉心如刀绞,眼前时而陷入混沌的黑暗中,难以维持。可即便如此,她却仍试着起身应战。
她还未站直,柴信已挥刀而上,如游龙般在树桩上前行着,贴身缠绕着白雨。
白雨极力躲避这游走的八卦刀,越发难忍痛苦,她不敢再用半点内力,招式也飘了许多、慢了许多,十招之后,她胸前的衣襟也被柴信一刀斩破了。
情急之下,白雨想拔出腰畔的二十四桥剑抵抗,柴信却是飞快收刀,一掌缠手掖撞,只把二十四桥打回剑鞘。
随后他又是一掌仙人簸米,白雨狼狈一挡,差点被打下树桩。
“小心!”郭泽权急道。
见白雨毫无反抗之力,柴信自信起来,眼中多少也带了些审视的意味。
“我就道传言有假,一个十几岁的姑娘能有多厉害?如今看来,不过是个卖弄父亲名声的假货罢了。”
武嘉见状也是命令道:“不要打了,下来。”
白雨正犹豫是否跳下树桩时,柴信只装作没听到武嘉的话一般,仍是逼近了白雨几步——他早已看出白雨出于某种原因无法动用内力,是输定了。他本可以等她自己出局放她一马,可若是亲手打赢白一东之女,不仅为能师父出一口被夺去天下第一的恶气,自己还能一战成名,何乐而不为呢?
柴信抬头仰望着高处掌门席上的清风。
清风的白眉长须飘动着,只不经意地颔首。
柴信便全部意会了。
刹那间,柴信一掌云龙献爪朝白雨打了过去。
武嘉起身要救时,清风却抓住他的胳膊淡淡道:
“武嘉掌门,这一掌不重的,既不致死,你就不能下场阻碍,这是规矩。”
他抓得云淡风轻,却令人难以动弹——那鹰一般的眼中全是无情。
于是,武嘉只能眼睁睁看着那八卦掌打向白雨的胸口。
天空骤然黑下来,响起了闷雷,却不见下雨。
白雨躲无可躲,以为输定时,忽然望着这闷雷想道,练随风斩时,还不曾习得半分内力,却能光凭招式的鬼魅与迅速制胜。
如今也可以吧?
耳朵,她默念道。
白雨不看柴信,疾速又无声地抽出腰间的随风,手腕绕着柴信耳旁一转,与这闷雷一样,不声不响。
可她已将柴信的耳朵整只切割了下来。
刹那间,电闪雷鸣,一道闪电劈下红枫林。
人人不语,唯柴信惨叫起来。
只有方修笑了。
她说道:
“这是妙招,只可惜不是武掌门教的。”
柴信叫得凄惨,刀也丢了,双手捂住空荡荡的左耳,却不知那金元宝似的耳朵飞去了哪里。
见他这副惨样子,白雨又不住羞惭道:说好不用这些邪门招数的,怎么就没忍住呢。
此时,郭泽权终于摆脱林含依赶到,他故意用迷踪步将林含依引到附近,再将她与柴信团团围住。
白雨立马领会到了他的意图,凭小郭的功力,将二人一起打败很难,但将他们骗下树桩却是能够做到的。
风越刮越大,小郭借风狂奔,绕着柴信与林含依飞走起来,时而望天上,时而往地上,四面八方都是他的影子。
望着他的身影,白雨这才察觉到,小郭不知何时也受了伤,胳膊上正在流血呢。血迹挥洒得到处都是,滴落在本就发红的枫叶上,令人心疼。
但郭泽权这一番迷踪步走得确实了得,令柴信与林含依一度找不着北,劈砍间,二人不知不觉已挨向树桩边缘,郭泽权这才双脚纵步一踢,要将二人一并踢下去。
柴信与林含依皆是出招奋力抵抗,殊不知,这纵步的郭泽权只是一个虚幻的影子——郭泽权已来到他们身后,双手用尽全力一拉,将二人往后拽了下去。
出奇制胜!
武嘉心中也笑道:小郭也有被逼得开窍的时候!
当然,如此一来,郭泽权使劲浑身力气往后倒下,自己也落下树桩,失去了比武的资格。
“小郭,你受伤了!”白雨望着擂台下方正在流血的小郭,心疼地说道。
“我没事,你快下来,真的别再比了。”郭泽权关切地伸手相迎,根本不顾自己手上的伤口。
“我……”
白雨还未来得及说话,只觉有一个蒙布的锤头突然不断敲打着自己的心脏,她胸口一闷,躬身一吐,竟呕出一大口黑血来。
“白雨,你怎么不听话呢?叫你下来你就下来!”
武嘉刚说完,刀剑相碰之声也传进了白雨的耳朵里。
白雨抬起眼皮,循声望去——崔玉枚正被酒疯子和陈西去围剿,在再加上王唯熊的无差别攻击,他已独木难支,随时要输掉这场比武了。
他很渴望赢下这场比武吧,若赢不下来,就会说我欠他了。
我不要欠他。
白雨咬了咬牙,一抹唇上鲜血,咳嗽着将随风仔细收起,随即拼全力拔出二十四桥长剑,朝混乱的人群冲了过去。
“白雨!”武嘉喊道,却得不到回应。倔强之人,一旦下定决心,不到黄泉便回不了头了。
雷电震山顶,崔玉枚要输在酒疯子的剑下时,白雨飞身一剑,挑开了酒疯子的杀招,这才替崔玉枚腾出空档来。崔玉枚将剑一摆,挡下陈西去的攻击,终于侥幸脱了险。
他回望着站在身旁的白雨——她的白衣上都是吐出的血,眼神却仍是坚定,仿佛在讲:碧江果园你救过我,此刻我无论如何,都要还给你。
崔玉枚愣了愣神,仿佛有些不忍,只垂下眼眸,挣扎片刻后才低声道;
“多谢你救我,否则我刚才已受了重伤。可你有伤,不必继续冒险,还是听他们的话下去歇息罢。”
“不,我要继续……”
不等白雨讲完,崔玉枚已伤感地别开脸去,一掌将白雨推下了比武的树桩。
郭泽权接住白雨,这一举动,也宣告了白雨的出局。
风越刮越大,颇有卷起所有残云之势,人人都有些迷了眼睛。
树桩上只剩崔玉枚、酒疯子、陈西去、王唯熊四人了。
若论武功,四人差得并不多,崔陈二人年少成名,酒疯子和王唯熊更是成熟的高手,若是两两捉对斗下去,怕是可以打上三天三夜,直到力竭为止。所以,崔玉枚并不与陈西去缠斗,他剑锋一转,指向同样用剑的酒疯子,将陈西去留给了王唯熊,打起自己的主意来。
自从上次被酒疯子打败,崔玉枚便开始苦心钻研起醉翁剑法。
醉翁剑潇洒华丽,大包大揽,上天入地,令人应接不暇。可再强的剑法,也有其不足:醉翁剑法再高超,创始之初也只是一场缥缈峰上隐士的独角戏,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要的是自娱自乐,不是杀人。所以,此剑法有太多华美的虚招,虽能迷惑对手,却不致死,若是琢磨透了,便能分辨其何时是致命杀招,何时只是掩人耳目。
四年来,崔玉枚日夜钻研着,与此同时,他又极力地将自己的一剑练到快准狠,恨不得皆是致命的实招,他要以极致的凌厉,来对付对方极致的华丽。
此时,崔玉枚握紧手中长剑,警惕地瞪着那被剑痕覆盖的眼睛,不管酒疯子的七星剑往何处出,他只以实招破解。如此一来,酒疯子许多试探的虚招没了用处,的确被崔玉枚摁住了威风。只是他剑法卓绝,也并未因此落于下风,一时间,二人陷入了焦灼的缠斗之中。
而另一边,陈西去对上王唯熊却吃了大亏。
王唯熊内力深厚,拳法高超,半步流转间,可不惊起一片落叶,却又能随意在五行拳、十二形拳上切换。劈、钻、崩、炮、横,逼得陈西去应付不过来,而他最大的优点,就是他头脑简单,想得很少。
想得越少,招式就越是纯粹迅猛。
待陈西去好不容易找到机会撤出空档,回身一个拨云见日,飞身用长棍直击王唯熊的死穴时,王唯熊竟用内力生生弹开了。
陈西去诧异时,王唯熊往前一纵,如龙般双手拽住了他的长棍,陈西去极力抵抗,却仍是被王唯熊连人带棍甩得飞起来——王唯熊自己却像一口大钟般,不动如山。
从远处看去,他倒像是一个体格雄壮的诗人,正用陈西去这一支笔在书写这漫天黑压压的风雨雷电。
底下的人都是感叹,这四人中,若拼硬功夫,这武痴怕是最厉害的。
陈西去用长棍点地,有惊无险落下后,心中也有些犯怵,却仍不愿就此认输,既已拿过天下第一派,怎会甘心回到第二的位置呢?他架棍飞去,惊起落叶迷了王唯熊的眼,试图将王唯熊从地面挑去天上打。
起初,陈西去的谋略有些效果,形意拳硬打硬进,远不如舟山棍轻盈,若是离开地面,威力便会大大减弱。可高手过招,胜负都在毫厘之间,能否处理好个中细节,便是判断谁更厉害的关键。交手中,王唯熊每一招处理得尤其细腻,每一招都比陈西去胜了毫厘,陈西去每一棍好似要敲到他,却又被王唯熊溜走,失去了绝好的机会。王唯熊只用耳朵去听,时而如龙般游走,时而如虎般相扑,每招都让陈西去尤其难受。
最后,陈西去一棍落空,只被王唯熊轻拍肩膀落回树桩上。
王唯熊落在陈西去身前,轻抬步子,大肚子慢悠悠一转,又迅猛击出一招半步崩拳,打得陈西去胸前一软,趔趄几步,只好用长棍来挡,王唯熊又慢慢地推开长棍,挺身一挤,一个并步钻拳,直击陈西去的锁骨之间。
在此期间,除了他的银镯子时快时慢的响着,便再无其他声音。这一套快慢结合,可谓是登峰造极,令人叹为观止。
这一拳王唯熊虽未瞄准要害打,却也将陈西去来挡的长棍打得飞掉了。
陈西去吐出一口血来,往后飞出十几步距离,这才倒在树桩上,被人拖了下去。
武嘉暗叹道:这武痴王唯熊功夫高深,怕是能够与三位掌门齐平。
“陈西去,出局。”清风脸上充满骄傲。
就在此时,另一边的局面也明朗起来:陈西去被痛打时,酒疯子不由得分神去看,这瞬间分神,让等待已久的崔玉枚终于抓住了机会。
他赌了一把,赌酒疯子此招就是虚招,拿身家性命上前,跃起将剑一扫,作秋风来扫落叶。
这一扫奇快无比。
秋风扫落叶,是崔玉枚苦练四年的一剑杀招,酒疯子回神已来不及,只觉右眼一阵刺痛,眼前已是漆黑一片。
白雨和小郭都吓了一跳。崔玉枚赢了,意味着西派只剩下一个对手,等崔玉枚打赢王唯熊,西派就能问鼎天下第一派,谁也不敢瞧他们不起了。
他们打了所有人的脸。
二人应该高兴才是。
可看着酒疯子,他们却又高兴不起来。
酒疯子虽闭着右眼,站在原地一言不发,可那只眼球却已卷进四周飞舞的红色落叶里。尘归尘,土归土,不知飘向何方,却是再也回不来了。
崔玉枚见如此,神情终于放松下来,有些惋惜地摇摇头。
“醉翁亭主,江湖上第一浪荡美男子,如今却瞎了一只眼睛。可惜了,若我拿的是黑竹剑,你瞎的便是两只。”
酒疯子听罢,冷笑了两声,脸色惨白。
“……好,我本觉得三派已结盟十五年,这才处处让着你,不计较你招数的阴狠,也不计较你一次又一次的暗算。但既然你屡教不改,就留下你的性命罢。”
话音刚落,瞎了一只眼的酒疯子抬剑刺来,与过往不同,他招招都是杀招,似乎想把所有摘下的繁星击破,根本不给崔玉枚任何喘息的机会。
最后一剑,酒疯子大喊一声,用尽浑身气力,只见他手中七星剑螺旋一抖,竟隔空劈碎了崔玉枚手中的长剑。
崔玉枚望着断剑,心中绝望起来——苦练四年,却是井底之蛙,仍追不上这醉翁剑法。
“可惜了,你用的不是黑竹剑。”
说罢,五步外的酒疯子伸出另一只空荡荡的手掌,掌心一推,七星剑停顿片刻后,如同被唤醒一般脱手而去,直奔崔玉枚的心脏。
“不好!”
武嘉早已觉得势头不对,此时与方修皆是离开掌门席位,一人拉开了崔玉枚,一人隔开了酒疯子,那流星般的七星剑被武嘉乱拳挡下,这才阻止了惨案的上演。
白雨看得提心吊胆,见崔玉枚无碍,这才看了一眼掌门席上的清风。
她见他岿然不动,心中已猜到他的想法:对他来说,崔玉枚与酒疯子两败俱伤最好,王唯熊就是站在最后的人,北派就是天下第一派了。
可也就在此时,白雨觉得有些不对劲。
从何时开始,身边的小郭没了声音了。
“小郭?”
她回过头看,小郭一动不动伫立着,直视前方的眼中闪烁出慌张与惊恐。
白雨疑惑半晌,忽然意识到:不好,郭泽权被人点了穴!
白雨警惕时,恰好与不远处的林含依对上眼神——就是这个林含依干的。
“师父小心,东派有诈!”
武嘉从生死关头救下崔玉枚,一心都扑在大弟子上,听白雨如此说后才回过神来,果然,方修拉下酒疯子后,正一掌朝他打来。
他这才慌忙一掌还去,往后退了五步距离,逃过了一劫。好险,若无白雨提醒,武嘉早已被方修点穴了。
“方掌门这是做什么?”武嘉恼火道。
方修笑而不语,美艳至极。
她只动了动手指,林含依已将剑架在郭泽权的脖子上。
白雨试图起身相救时,也忽觉脖子上一片冰凉。
她抬头一看,陈西去只擦了擦唇边鲜血,手中长棍已点着她的后脑勺。
白雨心一凉。
“陈西去,我早该想到是你了。”
陈西去露出为难的神情。
“……白雨,我从不想害你,可我说过,很多事情,不是你我能左右得了的。”
“休要再讲,等我师父过来,将你打个屁滚尿流。”
看着两名弟子被抓,武嘉瞬间气急,只瞪了清风一眼,要他表明态度。
可清风却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只冷漠地看着他,似乎不打算插手。
武嘉点点头,道:
“好,我武嘉平生最恨别人害我亲人,方修,我已对东派步步相让,可你让人拿刀架在我弟子的脖子上,我就拿命与你们拼。”
天色已完全暗下来,武嘉腰畔的黑竹剑无声出鞘。
在大风之中,他一步一步朝方修走去,头发也被吹得飞扬起来。那黑竹剑在骤降的黑暗之中,也竟闪出幽静的光来。
他即将走到方修面前时,清风终于不疾不徐地开口道:
“你平生最恨别人害你亲人了,是吗?那白一东死时,你怎么不替他报仇?”
武嘉只担忧地瞥了白雨一眼,并未答话。
清风捋一捋银白长须。
“老夫好奇得很,你如此爱你弟子,将他们比作亲人,那么,这些亲人与你真正的亲人相比,你更在乎哪个?”
武嘉脸色一变,似乎恐惧起什么来。
见他这副模样,清风却是抽动嘴角笑了笑。
“上来吧。”
出局的吴信忠从人群中走出来。
他一手揪着一个孕妇的头发——叫那即将临盆的孕妇走得十分不舒坦,一手又揪住一个小孩的头发——叫那倔强的小孩满眼泪水,却忍住不流。
又有另外两名弟子将剑置于母女二人的脖子上,随时要送他们见阎王。
武嘉呆住了。
他们劫持了武嘉的夫人徐英,以及他的女儿来宝。
“清风!你这个畜生!”
对此,清风置之不理,只缓缓站起身,高高在上地望着一切。雷电下放,倒映在他白眉长须间的双眼里,显得他眼中尽是闪电。
“我数三声,放下黑竹剑。一。”
白雨无助地望着武嘉。
“二。”
武嘉一直看着夫人和来宝,嘴里呢喃着什么,良久后,才回头看了一眼白雨。
那是绝望的眼神。
“三。”
武嘉闭上眼睛,将黑竹剑扔在了地上。
顷刻间,多名北派弟子一拥而上,将七八把刀剑放在武嘉和崔玉枚的脖子上。
天下武林大会,在这荒无人烟的缥缈峰山顶举行,是有原因的。
是为了抓住西派所有人。
在持续的电闪雷鸣之后,缥缈峰上,终于下起了瓢泼大雨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