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九、枫林缥缈堪问鼎,残云水涸无归期
梦不同2024-06-19 09:554,662

  (一)

  天下武林大会,已延续百年。

  起初是为增进彼此了解,希望天下各宗武功融汇贯通。可人性如此,融会贯通前,势必要先分出个优劣来。

  既分出一次优劣,必有第二次优劣。

  有第二次优劣,便有无穷尽的优劣。

  爱能让人练武吗?恨才能!

  所以改朝换代,门派更迭,唯有武林大会残存。

  若想赌一赌今年天下第一派花落谁家,何不手握筹码,前往商会与重建的碧江果园?

  ——《底层流窜集》

  

  姑苏往北的徽州府外,天气已肃杀起来,天刚亮就积下不少霜露,却还未下雪。

  明明是清晨,这位赶路人已烂醉如泥,他披散着的头发湿漉漉的,单薄的衣裳也湿漉漉的,身下那头老驴倒是清醒,它驮着主人向前摇头晃脑地走去,不知走去哪里。

  途中活着的难民他不管,饿死的野尸他不看,求救的小孩他也听之任之,尽管他悬壶与串铃,驴背上系着药箱,原该尽一份医者仁心的。

  可青娘已死,赵旬肠已断,魂已灭,哪还有心管别人?

  即将入冬,还有不少恶劣的天气在前方候着,他怕是马上就要死在这孤冷的晚秋中了。死就死吧,埋葬青娘后,他本就想立即死去的,可临到头了,他却没有抹脖子的勇气。想活无法活,想死不敢死,羞惭与绝望每日都在他心中翻腾着,喝多少酒都压不下去。若是此刻他能死在清晨朝露中,也是一件幸事。

  医者不能自医啊,赵旬笑着仰头喝口酒,扑通一声,便一头栽倒在地上。

  恰逢此时有几十人人骑着良驹经过,他们着各色富贵棉衣,头戴毡笠,神情傲慢,看着赵旬的模样,仿佛只是看着一条难看的病狗。

  这群人停下来,他们的马背上插着旗子,写着「白崖傀儡派」。

  来查看赵旬死活的,正是秃头鼠那张猥琐精明的脸——三个月不见,他被夜来霜和白雨拔掉的两撇胡须终于长出了半个指头,只是如此长度,更像一只老鼠了。

  秃头鼠打量着两眼无神的赵旬,道:“搜搜有无官府公文,看看是不是什么落难的要人,不是就走。”

  “啥子都没得嘛。”

  眉州猴搜了搜,除去一些药丸和扁鹊针以外,只从赵旬的腰畔间摸出一片枯黄的叶子来。

  可一瞧见这片平平无奇的枯木叶,秃头鼠便脸色大变——这木叶他在巴山狮子峰见过的,白家小妞吹奏西风曲时,手中拿的不正是这玩意吗?

  “你认识白雨?”他问道。

  “当然认识!”赵旬眼睛也不睁开,宛如说梦话般吼了一句。

  秃头鼠更是警惕了。

  “你与她是何关系,白一东是你什么人……”

  只听哇一声,赵旬不住地呕吐起来,吐到秃头书的靴子上。

  “混账东西!”

  傀儡派的人给了他几脚,又骂着追问几句,可赵旬一句都不答,吐得浑身都是,肠子都要呕出来了,眼看他说不出话,秃头鼠只能冷言道:“先把他抓起来,路上有的是时间审问他。哼,若真是与白雨有关,我们就抓到宝了。”

  很快,傀儡派上来几个生面孔抬人,是十二生肖沿途收的弟子。

  自狮子峰破西风宅牌匾后,傀儡山庄已与陈王达成协议,他们离开渝州北上,要在中原自成新的一派——陈王告诉他们,缥缈峰武林大会后,很快会有武林新派来与他们汇合。

  傀儡派弟子走了百步距离,将赵旬扔进队末四面漏风的烂篷车里,镣铐一戴,便继续赶路,踏上新江湖的旅程。

  赵旬摇摇晃晃地,鼻子都被呕吐物塞了一半,正不住咳嗽着。他觉得这狭窄得只容得下一人的篷车中,他的大腿正在不断触碰着另一个身体,抬起发肿的眼皮一看,原来篷车之中,还有一名傀儡派的囚犯,这囚犯个头矮小得像六七岁的小孩,手脚却又比小孩粗壮了几倍,戴着镣铐的双腿自膝盖处相外翻折,似乎轻易就能拧断。

  可这不堪躯体的主人,却是一个面目极为清秀白皙的女子,她那双水汪汪的黑眼睛是天下最为清澈真挚的,此刻正警惕又胆怯地看着这个新上车的“囚犯”。

  这正是独自出走的侏儒帮小三妹。

  小三妹有些害怕这个醉男人,可想到他也如自己一样正在遭遇不幸,又忍不住探头关心。

  赵旬忽然脚一蹬说道:

  “你是侏儒女,嗯……治不好的治不好的,怪胎早些死了才好呢。”

  小三妹立马红了脸。

  她愤怒地将腿收回来藏好,再也不看赵旬一眼。

  如此狭小的篷车,二人竟是谁也不挨着谁了。

  

  缥缈峰顶,枫叶遍地,万里无云,抬手便可摘星。

  东派一宗方赤子的恩师曾是一名京中大官,也是一名豪放派大诗人。在几经流放后,他终于告老还乡,独自住在缥缈峰顶的红枫林旁,每日望繁星,邀明月,与宇宙万物对话,与自我对话。

  在此地,他自创了摘星决,又凭借此心诀想出摘星棍法与剑法,烂漫与华丽,便是此宗的风格。

  后来,他的弟子方赤子成为东派掌门,本是士族出身的方赤子收了不少士族弟子,她创立舟山亭与醉翁亭,让师弟酒疯子当了醉翁亭亭主,从前的摘星棍法与摘星剑法,便演变成现在的舟山棍法与醉翁棍法。

  晃眼数十载,宗师不再,故地仍留。

  正派建立后,武林大会开展过三次,头两次每隔三年举办,后来各地闹起灾荒,处处民不聊生,大会就拖延了一些时日,第四年才从简举办,后遂改成了每四年办一次。北派连夺两次天下第一派后,东派于上一次问鼎。作为东道主,方修便邀了各派豪杰来到了先祖的缥缈峰。

  此刻峰顶的红枫林中,三派已到齐了。

  远道而来的,首先是雪梅屹立的北派,其中包括掌门清风为首的八卦一宗弟子,以及下属的虎口堂。此派第一注重传承,弟子人数近百人,是三派中最为壮大的。

  其次便是幽竹生长的西派,其中包括掌门武嘉为首的西风一宗弟子,以及下属的扁担山庄。此派强调学武之人的尊严,赤脚二仙一言既出,便履行了巴山狮子峰上的承诺,仍来姑苏缥缈峰赴约,以表扁担山庄忠于武嘉的心。

  武林大会的东道主是玉兰盛放的东派,其中包括掌门方修为首的舟山棍一宗弟子,以及下属的醉翁亭。此派强调武学之美,多收士族弟子,重修文,不美宁死。

  三派加在一起,人数近二百人,衬得这寂静已久的红枫林好不热闹。

  茂密的枫林中央经人砍伐,形成百颗挨得紧密的粗壮树桩,这些树桩全都整齐地高出地面一丈,需要极其精巧的刀法才能做到如此。树桩上落满枫叶,像是一个久未使用的擂台。

  最前方的五个树桩高出其余树桩三倍有余,其中三个设有三张椅子,正坐着三派的掌门。

  天下第一派的掌门方修坐于中央,着紫衣。她的两侧分别是武嘉与清风,着白衣绿汗巾,与玄衣白汗巾。三人后面的两根树桩上,又突兀地摆着另两把椅子,正派从未提起过它的作用,但都是心中默认,这两把椅子一是为了纪念南派掌门灭妄,二是为了纪念武林盟主白一东——当然,他们现在都是朝廷反贼。

  从前武林大会都是由清风开场的,此时他只是沉默不语,仿佛压根没看见一旁起身的方修。

  方修美而庄重,微微仰着下巴,用笑眼看着众弟子,说道:

  “依照惯例,我此刻应声明规则,宣布比武正式开始才是。可今年是多事之秋,先帝崩逝,新帝年幼,群臣夺权,江湖人心动乱,不少人拉帮结派,趁此谋得各种利益。我们三派难得聚齐,我想还是先趁此机会,将一些会使彼此提心吊胆的事说清了才好。”

  她亮出盘龙白玉兰的腰牌,道:“东派决定遵守当年武誓,效忠新帝,不与权臣勾结,维持武林现有的面貌。”

  清风并不起身,点头道:“北派亦如是。”

  “武掌门刚到姑苏,三派之中,只剩西派没有表态了。”

  方修说完,武嘉从椅子上起身,态度温和又坚定。

  “咳……想必二位已经听说傀儡山庄的事了,十二生肖别有所求,武某不得不放他们去寻找他们想要的江湖正义。武某知道,如今的武林有它的问题,可武某也厌烦了腥风血雨,我们只想让下一代弟子生活在稳定的局势中,不再遭遇我们遭遇过的事情。所以,西派也决定履行当年对先帝的承诺,继续对新帝效忠。”

  “哼,背弃了武誓,傀儡山庄就是流窜之辈,武掌门不将他们当场杀了,还放虎归山,谈何效忠。有什么不得不的,难道武掌门打不赢他们吗?”

  清风责备完,武嘉只是谦卑地撇过头去,不去看他。在场也有诸多弟子彼此使了一个眼色,他们也是暗自不满武嘉的行为,这些年来,流窜之辈杀了多少武林正派?十二生肖功夫不低,放他们走,不就是明摆着让大家多了一个敌人?

  方修也不接茬,只认同了武嘉效忠新帝的说法——如此一来,三派皆是表明态度,不与权臣亲王勾结。

  一阵秋风刮过,红枫发出沙沙的声音,三派掌门各自起身行礼,由于每年都有新的弟子入派,比武开始前,方修仍旧宣布了一遍比武规则。

  “三位掌门各派三名弟子站上树桩比武,败者出局,掉下树桩者出局,直到只剩最后一人为止。这九个弟子中,究竟谁与谁过招,是以少胜多,还是以多胜少,全看你们自己的安排。”

  武林大会,掌门之间是不过招的,为保持三派间的友谊,这些年来,三位掌门平起平坐,也不再选什么武林盟主,所以他们自然也不用一较高下,只在弟子们遭遇生死关头时出手制止——当然,娄门一战之事,是个意外。

  “比武结束后,三派会告知天下人,如今的天下第一派花落谁家。”

  听到这里,不少弟子为之一振,若赢得天下第一,本派威风大涨不说,获胜的三位弟子将会名噪一时,尤其是最后的胜出者,他的事迹也会被万人传颂,的和天下第一高手没两样了。

  这自然是诱人的,因为脱去烂漫高尚的外壳后,人过留名,雁过留声,功名利禄自古是许多人努力的最终目的。

  为避免田竞赛马,三位掌门已各自提笔写下弟子姓名,由方修一并宣读。

  “北派弟子,虎口堂堂主王唯熊,八卦堂柴信,八卦堂吴信忠。”

  头两次武林大会时,北派掌门大弟子郝清云是北派夺魁的重要人物,可他四年前死得蹊跷,被人斩去了使八卦掌的两只手掌,惨死在保定府的酒楼之中,毫无还手之力。他的八卦手掌还被流窜之辈用来拍卖,价格一度比熊掌都贵。北派发动众人寻找杀人凶手,最后却是无疾而终,这一件事,让清风受尽了耻辱。

  加之八卦堂的多名弟子也在今日追捕妖女夜来霜时被杀,八卦堂后继无人,不得不派出两位较为年轻的新弟子,以及从不出山的武痴王唯熊。

  “东派弟子,舟山亭陈西去,林含依,醉翁亭酒疯子。”

  白雨看向这位不曾见过的东派女弟子,林含依个头不高,站在陈西去边,她第一次参加武林大会,似乎有些紧张,不知看向哪里,直到陈西去冲她点点头,她才备受鼓励地笑了笑。

  白雨也笑道:难怪这个陈西去不愿与清鱼子成亲呢。

  “西派弟子,一剑崔玉枚,迷踪郭泽权……白雨?”方修挑了挑眉,颇有兴趣地斜睨着这名刚入派不久的新弟子。

  武林大会的名额,无论如何都轮不到白雨的,因为从前不光有许为李如柏,还有扁担山庄与傀儡山庄。

  只是赤脚二仙在上山前就向武嘉打了招呼,扁担山庄虽愿意支持武嘉,维护西派团结,却不愿参与这次比武——如今世道,他们只想自保,不愿再出风头得罪要人。更何况,武嘉那日于西风宅痛打了赤脚大仙一顿,要他为武嘉再去拼命,恐怕暂时是难了。

  扁担山庄退出比武,傀儡山庄离去,许为被杀,李如柏私奔,如此一来,西派一时竟找不出别人来了。

  武嘉此行本就只想统一人心,不求输赢,还打算就派崔玉枚与郭泽权二人上阵,把这次比武当作历练,适可而止。可学武不久的白雨却强烈要求参加武林大会,与武嘉又是一番争执,武嘉实在闹不过这个执拗的弟子,只好与她约好,一有危险,白雨就立马跳下树桩认输。

  当然,武嘉并不知道,白雨的肩里被打入了一枚锁鬼钉,她若是动武,则会承受难以想象的痛苦。

  因为白雨根本不想说。

  崔玉枚怪她放走李如柏,说出那些混账话来,她就偏要顶上李如柏的位置。

  众人中,只有小郭担心地注视着她——白雨抱着侥幸心理,曾让小郭侧面去询问武嘉是否知道取出锁鬼钉的法子,在武嘉摇头之后,她就要小郭发誓不得说出去了。

  这些日子以来,郭泽权承受了太多不该承受之事,嘴闭得越紧,心里就越是苦闷。他面色沉重地站上擂台,阴郁得都不像是一个十二岁的少年了。

  他想好了,今日他不求赢,也不求打出名声,只求一件事:拼死保护住隐瞒伤势的白雨。

  就这样,三派的九人各自跳上树桩而立。

  自今日起到三派正式离开前,除了这场争夺天下第一派的武林大会,各门派间私下的比武也将会屡屡发生在姑苏的秋景之中。因为各位少侠也想趁着难得的机会,会一会其余门派不出场的高手,再将其打败,搏一搏名声,或是交个难得的朋友。

  三派人人都抬头望着那百颗相连的树桩。

  比武正式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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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风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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