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可以告知你一个事实,虽然它看似自相矛盾,但严格来说却是真实的,这里是世界上最富裕、最繁荣的帝国,可在某种意义上却是最贫穷、最悲惨的一个国家。”
——《欧洲传教士在中国给朋友寄出的信》
武嘉仍是农夫打扮,在良田旁的树荫下搭起吊床小憩。
巴山狮子峰上,尽是西派土地。
西风宅是十五年前才修起来的,宅邸不大,遥望东南,纵观西北,有不少花草树木相伴,还有几亩可供耕种的良田,虽是西南至高处,却没有无人之巅的寂寥,倒是有几分隐居者的闲情逸致。
忽的一下,武嘉盖在脸上的蒲扇跌落在地上。
他惊醒过来,这才发现三个弟子都伫立在他身前,个个不满地凝视着他。
“……做什么?”
“师父,信究竟有没有寄出去?”李如柏装模作样地客气问道。
“什么信?”武嘉挠挠胡子,看看蚊虫——可没人比他更会装模作样。
“师父好记性,当然是召集其余山庄即刻上山,谈论是否收白雨为徒的信。”崔玉枚道。
武嘉眼睛一眯,若有所思地点头道:“咦!寄了吗?好像是寄了吧……”
“白雨帮我们追人,反倒被夜来霜抓走了,官府也在四处通缉她,你不愿意立马去找他,说要回来马上和庄主们商议,若是大家都同意,你会带我们义无反顾地去救她。但我看师父困得很,我们还是自己下山去吧。”
“不可不可!西派寻白家后人是大事,惹急了朝廷,他们又像十几年前那样怎么办?到时候江湖中所有人都会怪我们领头惹出这事的。还是要先细细商议、细细琢磨之后,才能昭告天下……”
“那你倒是找他们来商议啊!”崔玉枚也急了,那日白雨失踪,他们找了一夜都不见人影,武嘉最会找人,却是故意不找,只说要回山上召集其余山庄,现在看来,分明就是借口。
李如柏也看不下去,只说道:“师父,弟子不得不斗胆讲讲往事。十五年前,西南的武林中人都是反对建立四派的,其中也包括你吧?可不止白师伯一个人。那时朝廷追杀你们,是白师伯顶着武林盟主的身份出面,让所有侠士都来百川果园避难。没有他,山庄的侠士们在那时就快死完了,怕是凑不齐人组成西派的。现在他的女儿有难,大伙怕是不会那么轻易忘记白师伯的救命之恩的,师父也不用太担心被他们拒绝。”
武嘉叹口气道:“他们拒绝也好,同意也罢。我放出这号令护罪人之女,就是亲手将西派众人置于十几年前的危险境地中。”
郭泽权摇了摇头,不解地问道:“师父,什么罪人不罪人的,你与师伯不是从小一起长大吗?”
此言一出,武嘉便沉默了,仿佛被戳到了伤心之事。若是有一些美好回忆会刺伤当下的自尊心,很多中年人向来是不愿主动想起的。他低着头,半晌后才烦恼地起身,捡起蒲扇灰溜溜走入田地里,不再多聊一句了。
弟子三人无语地走回西风宅,郭泽权心急得很,忍不住问道:“师父还是不改口,我们怎么办啊?”
崔玉枚沉思片刻,果决道:“不等了。小郭,你写信给傀儡山庄和扁担山庄,就说师父已找到白家后人,决定收她为西派弟子,如今白家后人遇难,众人务必营救才行。”
李如柏也点头道:“我来写信给芒公子,让他在朝堂上替我们担保两句,入了西派的人是不会有谋逆之心的,通缉令最好是撤了。”
说罢,他抬头看了一眼西风宅的牌匾,苦笑道:“真是悲哀,为何你我师兄弟三人都生在这样懦弱的武林之中?”
崔玉枚闻言,也是望了一眼这块牌匾。
西风宅与白川果园有诸多相似之处,但二者间最大的区别,不过是如今这牌匾之上,雕刻着龙盘幽竹的花纹罢了。
帝王的身影,是无所不在的。
南方的皇宫中,人人的心都提到嗓子眼上。
今日是太子回京之日,东宫的湘间太子妃发生这样的事,太子是定会立即赶来皇宫的。
果然,宫外响起一声骏马的嘶鸣,那声音如此豪迈,从不属于这娇媚的南方。宫门盛怒地打开,衣着华丽庄重的侍卫们统统跪倒在地,迎接着未来天子的到来。
凉殿上,冰鉴中,砖墙般堆砌的冰块寒气逼人。
朱彼独自一人,坐在缭绕的白汽之中,紧抿着干瘪的嘴唇。门外铿锵的脚步声近了,朱彼的心跳得很快,从那个孩子变成血泥淌遍东宫土地开始,他的心就一直跳得很快。
很多年没有这样过了,朱彼想道。
忽然间,一个身高七尺的布衣男子踏着阳光走进凉殿,他三十来岁,肩膀宽阔,腰身呈倒三角势的结实收紧,健硕的臀部甩起飘逸的裙摆。什么衣裳套在他身上都会神气的,只是比起那些世间最为名贵的华服,此刻这身宽松的鹅黄布衣长袍更能突出他的侠气与自在来。
他腰间那把断水长剑六面都反衬着不同色泽的光,更是显出他的神武气概。正是这把断水剑,褫夺了黑竹剑天下第一剑的名号。
朱彼想道,这是自己的儿子朱芒,拥有鼎盛的年纪、鼎盛的身材,受万人仰慕,就像三十年前的自己一样。难道儿子是把自己的青春时光偷走了不成?可他好像又比自己多了些什么东西。那是什么呢?朱彼开始思考起来。
难道是因为他“芒公子”的身份?儿子少时以此身份游历,曾被姑苏大侠方赤子所救,对她心生过爱慕。此后多年,芒公子仍对武林充满感情,若不是他在朱彼面前屡次争取,四派不会有如今的地位与自由。他除了生在帝王家,还是庇佑武林的芒公子,难道这是他与自己的区别?
不对,朱彼想道,错了。
朱芒大步走近着龙椅,痛快地甩开裙摆,径直在朱彼脚下跪下去。虽是臣服,却又高昂着头颅,目光如炬,能将这凉殿点燃。
“父皇,儿臣只想问你一句话。”
朱彼听完不言。他知道答案了,是自信。
朱芒的自信与胆识与生俱来,从未受过约束。啊,多好啊,朝堂之上,他是未来的天子,江湖之中,他是救世的芒公子,他得到的不光是名誉,还有爱。
他才是天生的君王。
“问。”
朱彼忍住心脏的狂跳,说道。朱芒竟敢佩着断水剑入殿来面君,显然是不愿温和的收场了。
可问题迟迟没出现。
原来,那朱芒看着眼前骨瘦如柴的老人,一时也有些恍惚。我应该先回去看看湘间怎么样了的,孩子又没了,她肯定很想抱着我好好哭一场。可我却一时上头跑到这里来,她若知道了,一定会伤心罢。
都怪那封早上送来的书信,信上那些话语,怎能让朱芒不气?即便信已被烧毁,可写信之人的模样却挥之不去,如同此刻他就站在朱芒的身边,指着龙椅上的老人,正亲口对朱芒诉说似的,朱芒几乎连那个人一贯哀伤的神情都瞧见了。
“你也许不记得了罢?十二年前朱文坠马的时候,我们抱在一起痛哭了整整一日呢。五年前朱见病逝,你我相对无言,他那件小衣裳我现在都留着。现在我很担心湘间,她与你相爱相伴多年,深锁宫中,受尽委屈,好不容易在如此年纪怀上第三个孩子,还未出生便惨死腹中。而且这一次,竟是他耄耋的血亲将他打死的……朱芒,你我都已三十五六了,怕是再难像少时那样哭出声来,但我们的心还会不会痛呢?”
会吗?朱芒想着他的话,瞧着眼前的父亲,这个男人曾是多么孔武有力,那时他带着年幼的朱芒眺望群山,将朱芒放在膝上,这样的舔犊之情本是多么温柔,可朱芒回过头,却只看见他冷酷的眼神。
痛的。当然会痛。他高道:
“敢问父皇,儿与臣、君与父这四个字,究竟应该如何在心中摆放顺序?”
朱彼瞥他一眼。
“哼,你也三十好几了,竟问出如此白痴的问题。”
白痴,它是善良的另一个用词,朱芒清楚,因为这是他时常得到的评价。
“年少时,儿臣的确从未质疑过。因为儿臣相信父与子、臣与君,也爱父与子、臣与君,可如今三十而立,却反倒忽然想不明白了。”
那个人似乎还站在朱芒身旁逼问他,哀伤中带着凌厉:
“你瞧瞧龙椅上这个人,他还是你仰望的那个君王吗?如果不是,我们还能再对这个老人期待些什么?你究竟是要亲手改变天下,还是就这么望着他,望到与他一般年纪,一事无成?”
朱芒原先不敢得出这问题的答案,但后来他想明白了,也已写好了回信,只想在这次见面后再寄出去。因为拔出断水剑前,他必须最后一次确认,座上之人,究竟是不是一个疯了的帝王?
信还在胸口,他不得不问。
朱芒望向眼前的国君,那是个苍老自负的老人。在他的统治之下,天下民不聊生,官员残忍无道,但这一切真的是因为他吗?一个人的力量,真的可以改变一切吗?不,朱芒游历多年,早就悟到了一个永不明说的道理,这个时代的大部分人都很残暴,再好的帝王也无法改变,何况眼下只剩一个昏庸的老人,他不会因一个老人昏庸而杀了他。
可这个老人竟跑到朱芒的家里去杀了他的儿子。
什么君与臣,父与子,朱彼显然不喜朱芒问出的顺序题,道:“你带着剑来,质疑这种事情,死几次都不够。”
不光杀了自己的儿子,还装作无事发生,只字不提。除去暴君的罪名,他更是一个残忍虚伪的父亲。朱芒越来越愤怒,他下意识握紧了腰间的断水长剑,问道:
“那儿臣就冒死问这一句,在父皇心中,到底是君与臣重要,还是父与子重要,也与那书中说的一样吗?”
朱彼一惊,当然是父子了……
不对!
好险的问题,差点动摇了自己的地位。他看着眼前这个自视甚高的青年人,想着自己死去后的江山,会是他未来的江山,他将用全新的、神明般的身躯替代自己。朱彼竟有些嫉妒起来。凭什么质问我?我此刻还是君啊,难道老了、快死了,就不是了吗?
朱彼怒道:“哼,我看你还是滚罢,再说一句,我便要了你的命,叫你永世不能为君!”
“要我的命?”
唰啦一声,跪着的朱芒发疯似地长啸,终于拔出了腰间的断水剑。
随后便是无声。
多么长的沉默,这沉默在冰鉴冒出的寒气中更是刺骨。朱芒握着那剑,浑身起伏得厉害,却也不说一句话,只是慢慢起身。
断水剑长得吓人,能拦住一切凡人的去路,那是神明才有的剑。
可朱彼睁着眼睛,并不害怕,只是担心。
“朱芒,只要我还没自然死去,我就永远是君,你就永远是臣,我们先是君臣,再是父子,不管是你还是我,都必须这么想。生在帝王家,你要永远记得这件事情。这里只有你我二人,现在把剑收回去,你就不会死得很难堪。”
谁知朱芒听完,只悲怆地大笑几声,他竖起断水长剑,随后便将其愤怒地丢在大殿之上。
“不,我与父亲想得不同。我只知道,我有垂老的父亲,我不愿不爱他。可我还知道,天下早没有明君,我的父亲也不爱我。”
“你放肆!”
“不是吗?若你爱我,你就会以父亲的身份向我道歉,向我道歉,你杀了我的孩子,你自己的孙子。可你高高在上地坐在那里,连根手指头都懒得动一下,用君王的名头来逃避罪责。君王不会犯错,那父亲呢?父亲不会犯错,那人呢?作为人,今日我不会向你下跪,理应你来向我下跪!”
“逆子!”
朱彼满脸通红,心脏炸裂,他少有的从浮华的龙椅之上站起来,浑身用力,一脚将地上的断水剑踢向朱芒。
这还不够!
可帝王不带刀剑,朱彼什么都没有,他气急了,四处寻找,最后只将满是青筋的枯手插进冰鉴里,满手握住了一大把冰块,奋力地向朱芒砸了过去。砸了一回,便用另一只手砸第二回,这一下,朱彼便没个完了,他是多么的不顾一切、没有自尊啊,这是他从登基之后就没有过的。朱彼投掷得太过用力,自己都险些从台阶上跌落下来,他扔出最后的冰块,往下踉跄了好几步,扭伤了藏在金靴里的枯柴小脚,才勉强得以站稳。
这还不够,真该把他杀了!
朱彼如此想道,带着脚疼与狂跳的心,怨恨地抬起那双蛇一般小而嗜血的眼睛,与儿子对峙着。
朱芒站在那里,飞起的长剑没有伤他分毫。
片刻之前,还有无数冰块从他身边滑过去,落得满地都是,相当滑稽。
只有一粒,正巧砸在他额间的太阳穴上。
朱芒的太阳穴被砸出一丝淤青来。
与此同时,他听到什么东西在自己颅中碎裂的声音。
那是冰块碎裂的声音吧?
这是朱芒一生中最后一个完整的想法。
于是,朱彼此时看见的,是一个屹立不倒的神明,只是神明的双眼高高凸起,瞬间布满了鲜红的血丝。
“……朱芒?”朱彼问道。
朱芒不动,只是忽然不受控制地微张着嘴,瞳孔也呆滞地放大了。
他的手可笑地抽搐了一下。
“我的儿!”
也许死亡可以短暂地唤回人性?朱芒倒下去的一刻,朱彼从未跑得那么快过,他穿着那肥大的龙袍极力奔走几步,在最后时刻跪在地上,将倒下的朱芒揽入了怀中。
朱芒比父亲宽厚庞大许多,他的头倒在父亲的怀里,如同雄狮的头颅。眼下,他的血眼珠子高高往外鼓起,不知看向何处的深渊。可他仍是努力地想要控制自己的身躯,使自己站起来,只见他一手支撑着背后的地,双脚乱蹬,使得无数散落在地的冰块滑走。
他蹬得越来越慢,越来越慢,最后,也只剩下轻微的抽搐而已。
朱彼惊惧得不眨眼睛,只跪着看着前方,望着另一处人生的深渊,伸出双手紧紧搂住怀中这颗头颅,祈求他能恢复往日的模样。
可他搂紧的这躯体却是越来越冰冷,他自己也是越来越冰冷。
朱芒挣扎不动了,他忽地转了转眼球,看了一眼头上身穿龙袍的老人。
他唯一还能做到的,是抬起宽厚的手掌,从自己与这老人的身躯夹缝中摩擦而过。他轻轻捏住了老人的肩膀。
随后,朱芒震撼地看向前方,在不可置信中,再也不动弹了。
那封回信恰好从死去的朱芒胸口溢出一个角来,可上面的内容,朱彼已无心去看了。
上面只六个字:朱芒无心为君。
朱彼仍是瞪着前方,紧锁着眉头,他一手搂着朱芒结实的腰腹,一手环绕过朱芒的头,捂住朱芒太阳穴上小的看不见的伤口。
他突然想起当年的自己。
为人君,为人父,是他对未来的幻想。
明君,是他少时的追求。
集权,是他最后的归宿。
……不,那不是他的归宿。
天崩地裂的声音在凉殿中传了出来。
又有一粒冰块炸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