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止风山庄伫立在无风的奇怪地方,连这里的雪也显得安静平和了许多。
陈西去驾马入庄时,正好能看见后山的景象。
后山雪松下,五个生面孔十七八岁年纪,清一色穿着西派青竹白袄,头戴裘皮暖帽,腰佩西派弟子剑,好不神气。
其中一人笑着哈出一口白气,在雪地中插上一柱香。
霎时间,他便提剑冲向雪松下的练剑石。
只是这练剑石是活人。
郭泽权立在雪松之下,长高了一些,清瘦了些。他穿着西派的青竹白袄,肩披雪白斗篷,头上戴麻布头巾——他仍在服丧之中。
他望着一剑刺来的弟子,目光如炬。
因为郭泽权就是这练剑石。
剑锋飞驰而来,即将刺到郭泽权瞳孔前时,郭泽权才偏头一躲,一步点地而起,悬空翻起时惊起一片白雪,登时踹飞了弟子手中的剑。
其余四名弟子随即也拔剑而起,从天上地下围拢过来,那脚步似迷踪,拳法似乱拳,剑法似一剑——五人试图用西风阵击败郭泽权。
郭泽权微蹙眉头,神情不满,他心中确信,这些跟着新掌门学武一年的势利之人,绝不会是自己的对手。闪转腾挪间,这些弟子果然碰不到他分毫,郭泽权的步伐越发神出鬼没,要想抓住他的衣摆都难。在郭泽权东绕八拐的引领下,有二名弟子还迎面撞在一起,险些昏了过去。
可既然郭泽权是练剑石,就说明他不会赢。
人即便劈不开顽石,但又岂会被顽石打败呢?
郭泽权那象征身份的雪白斗篷下,双手是被绳子紧紧束住的,左脚踝上也被套了铁镣铐——每次练功开始前,郭泽权都会被拷在雪松旁,不得离开。
这当然是崔玉枚的主意。
双手不得还击,脚又被拷住,郭泽权步伐再灵,也难逃这试炼的五行山。缠斗数十招后,五名弟子驾轻就熟地将郭泽权压制在极小的空间中,绝不让他再行半步。
郭泽权动弹不得时,一人用剑柄猛砸他的后脑勺,他天旋地转地跪倒在地,正要咬牙起身,却被一脚踹到地上,承受起五名弟子狂风暴雨式的拳打脚踢。
总是这样,一旦开始无法还手,就会被他们暴揍一顿。这些弟子自个的天资越差,迷踪步出神入化的郭泽权就会被揍得越惨:人心就是如此。
雪地中香灭之时,今日的练武也结束了。
五名弟子四散开来,围成一个圈,他们各自收剑,整齐地向中间那个被痛打的十三岁少年行了一个礼。
“弟子多谢师叔指点迷津。”
说罢,五名弟子们嬉笑着去了。
郭泽权站起身来,白袄已被雪沾湿,脸上却没有半分伤痕——他们故意保全了师叔的脸。
他没有叹气,没有委屈,没有露出半分从前的稚气神情,轻而易举地就挣脱了手腕上的绳子,又自行解下了脚上的镣铐。
是的,他本可以轻松摆脱这些束缚,将这些弟子全都杀死的,可他不能。
屈辱难耐时,他反抗过一次,他松开束缚,打伤了其中一名弟子,为此,他足足一个月没见到来宝,也没听到她的半点消息。
从那时起,郭泽权就明白了掌门的意思——若是反抗,他就会失去来宝。
郭泽权绝不能失去来宝。
这时,陈西去走了过来,他看上去没什么变化,若是一定要讲,脸上的傲劲倒是少了一些,多了一些中年人的疲惫。
望着郭泽权的狼狈样子,他有些不忍,却撇开了目光。
这西派小弟子,原本可以一走了之的。
“你要的东西,费了些功夫,但好在找到了。”
说着,陈西去将包裹递给郭泽权。
“谢谢。”
“我要去见掌门了,保重。”
“嗯。”
没有任何抱怨与诉苦,二人便在后山分别了。
郭泽权走进山庄错落的楼房,又往深处径直走去,来到僻静的小房间门口。他走路一瘸一拐的,因为有个弟子总是在练功时踢他的左膝,天气越冷,左膝越酸。
一推开小房间的门,郭泽权就灿烂笑道:
“阿宝!”
可来宝只是独坐桌前,神情凝重,那孩童应该的稚气与活力,已从她的体内通通消失了。
“快些端走。”
原来,掌门又派人送来了丰盛的午餐,可巧的是,这些菜与昨日一样、前日一样,与上个月也一样,全都是来宝不爱吃的。
初来止风山庄时,掌门心疼来宝,换着法子给她做好吃的,可来宝不但掀了桌子,还翻脸骂了掌门几次。掌门也变了脸,一日三餐都送同样的吃食来,照样丰盛,照样周到,却叫来宝吃尽苦头。
郭泽权提着包裹在来宝身边坐下,神情温柔,颇像个可靠的大人。
“瞧瞧这是什么。”
来宝冷着脸也不打开,郭泽权便替她拆,包裹的盒子里面,装的是西南特产峨眉糕。
这是来宝最爱吃的,以前总吃不够,为此挨了母亲不少骂。
在狮子峰时,都是崔玉枚偷偷带给来宝吃。
她看着峨眉糕,眼泪唰一下流下来。
“我不想吃,我想我爹我娘。”
郭泽权心里一痛,可仍是笑着拿起一块来塞进了自己嘴里。
“可是很好吃诶。”
从前白雨和李如柏是怎么哄自己的?郭泽权又大口吃了两块,说再不吃他就要吃完了。
来宝毕竟是个孩子,一来二去后,终于忍不住吃了起来。
“对嘛,这才是乖孩子。”
郭泽权摸了摸来宝的头,眼睛里湿润起来。
外面忽然传来了悠长又厚重的声音:
“郭少侠,请吧。”
时辰到了。
每一日,郭泽权只有这个时候能见一眼来宝。
他搂过来宝抱了抱,柔声道:
“我得去练功啦,你别忘了功课。”
“我不学功课,我也要学武。”
“……未来会有机会的。”
“没有未来了。”
来宝趴在了桌子上,郭泽权不知再说什么,只好走了出去。
小房间外的四角上,有四名僧人正在打坐。
他们六七十岁年纪,是北方雷雪寺中赫赫有名的四大雪僧。先帝从前打压学武的僧人时,雷雪寺覆灭了,是清风冒险将他们四人藏在这山庄里,如今陈王与清风联手,四大雪僧这才得以重见天日。
他们感恩清风,愿为他效犬马之劳,所以东西二派新掌门住进止风山庄时,他们自然愿意听从掌门的差遣,守住武嘉的遗孤来宝,不叫她受到任何有心之人的伤害。
来宝是出不去这屋子的。
郭泽权刚来止风山庄时,就被四大雪僧痛揍了一顿,以他现在的功力,是无法从四大雪僧手中偷走来宝的。
而这个山庄,还有特别多如雪僧一般千奇百怪的人。
他只能等,只能拼命练功。
为此,他愿意受尽掌门的百般羞辱。
当然,郭泽权也养成了抬头望天的习惯。
因为每一日练功之时,他也在等候那只黑眼鸽子的到来,等候那个阔别已久的身影。
“白雨,你可一定要活下来啊。”
陈西去走进了山庄的会客大厅,一想到适才郭泽权的模样,心里就无比别扭。
大厅深处,有一人背对着他坐在火炉前,正抚摸着一只黑猫。那人说道:
“杀死了吗?”
是崔玉枚的声音。
“死了。”陈西去不自在地看向别处,冷冷回应道。
“那就好,下去吧。”
陈西去站着不动。
“……这已经是试图离开的第十五个人了。难道走一个就要杀一个?那时缥缈峰上可有上百人呢。”
崔玉枚的手停止了抚摸,那猫突然面露凶相,瞪着陈西去,似乎责怪他影响了自己主人的心情。
“陈亭主,你不愿意替新派做事,大可以自立门户另有一番成就,这些小事,多的是晚辈愿意去做。”
陈西去心中一怵。像他这样知道缥缈峰上究竟发生什么的人,这一年来只有两种选择:一是真心服从武林盟主清风与新派掌门崔玉枚,陪他们一起撒谎欺骗世人。二便是跑,跑得掉的如酒疯子,还有活路可走,跑不掉的如陈西去,此时反抗早就晚了,只有死路一条。
他看着崔玉枚的背影,只悔恨自己勇气不足,没有在崔玉枚接任东派掌门时坚决反对,带着东园所有弟子离开。眼下东西合成新派,一切都晚了。
缥缈峰屠杀后,酒疯子不知所踪,崔玉枚和清风如约告诉了陈西去方修的下落:方修已被夜来霜害死了。
陈西去将信将疑、悲愤万千之时,清风与崔玉枚只当着东派所有弟子拿出方修的信物与遗书。
那确实是方修笔记,写着若她被夜来霜害死,便由崔玉枚接任东派掌门。
东派上下震惊,人人都是不服,可北派人数众多,清风与崔玉枚又是两派掌门,要想反抗他们怕是不易。于是,东派弟子们只好将目光都投射到一个人身上——舟山亭亭主陈西去,东派原本的下一任掌门。
陈西去明知这是骗局,却心生胆怯,酒疯子不在,他怕整个东派被清风为难,最后仍是满腹狐疑地先应下来。
他一向缺乏将反抗付诸行动的决心,也因此付出了惨痛的代价——东派弟子要么真的对清风与崔玉枚死心塌地,要么就被他们赶尽杀绝。
陈西去如同亡国之君,只能眼睁睁看着一切发生。
他深知崔玉枚不会放过自己的。不能反抗,否则,这个阴险小人定会拿东派所有人撒气。
陈西去平静片刻后,说道:
“我的意思是,天下之大,我们无法堵住悠悠众口,若有人要议论缥缈峰的真相,就让他们说去吧。”
“那就试图改变真相,传出去,那些造谣我与清风盟主坏话的人,都被那些叛官收买了人心,让天下人去杀了他们就好。”
“四处杀人,只会引起别人的愤恨,已经有不少流言了。”
“什么流言?”
陈西去垂下头去。
“那些被追杀的流窜之辈恨透了你与清风……散财商会也被逼急了,出高价悬赏你的人头。”
陈西去原以为猫咳嗽了几声,未曾想,是崔玉枚在冷笑。
“多少钱?”
“一万两黄金。”
一声叹息传来,背对着陈西去的崔玉枚似乎有些失望。
“可惜了,我作为掌门,竟然才和那时的白雨值一个价钱。”
陈西去内心作呕,一心想快些离去,只道:“我先走了。”
“记得给傀儡派传信,告诉他们,再不将商会四凶处理掉,盟主会怪罪他们的。”说罢,崔玉枚善意地补充了一句,“有劳陈亭主了,别忘了,我的师妹还下落不明,无论如何,你也该找到这位西风曲的主人了吧。”
“……是。”
陈西去退下去,头也不回。
天下怎么变得如此龌龊啊。
国土尽头,便是漠北极寒之地,冬季漫长得要命,泼水成冰。
散财商会四凶的家宅就在这里,这是他们发家的地方,每年二月,四人再忙都会回到这里一聚,商量下一年的要务。
不过,今年商会的人是不会回来了。
因为白崖傀儡派霸占了这里,正在暖和豪横的大宅里载歌载舞呢。
数不尽的美酒佳肴正等着十二生肖享用,弟子们将这些菜肴从硕大的后厨中端出来,经过层层保暖,这才送到师父们的手里。
期间,有个身穿素袄、个头矮小的小女孩出现了,正是小三妹。
她满是冻疮的双手捧着一个破木婉,眼巴巴地看着厨子说道:
“请你给我们一点吧。”
“滚。”
“请你给我们一点吧。”
“叫你滚开!师父们的都没做完,有你们的吗!”
厨子肉一横,俯身瞪着小三妹,小三妹目光里怯怯的,却没有退后。
“求你了,请给我们一点吧,你不给我,我不走的。”
“我打你了!”
小三妹摇摇头。
“你随便打我吧,你打我我也不走的。”
厨子伸手要打,另一个厨子看不过去,这才胡乱塞给小三妹一些吃的,讲道:“下次晚点来!”
“谢谢!谢谢你!”
小三妹说完也不停歇,揣着这些宝贝食物就飞奔而去了。
昏暗的石房里烧火架着口破锅,破锅里煮着什么,小三妹快步进来,用勺子搅了搅锅里的东西,自己尝了尝才盛出来,小心翼翼地端在赵旬面前。
“药好了,喝吧。”
赵旬里三层外三层的披着厚衣裳,瘫倒在炕上动也不动。
“喝吧。”
小三妹执着地喂了起来,赵旬只像行尸走肉一般张着干涸苍白的嘴,双眼没有半点光芒。
那地上龙强奸小三妹时被赵旬阻止,还被老大当众打了耳光,实在有失面子,一时恼怒斩了赵旬的下体,将他变作了人不人鬼不鬼的残疾。
赵旬身上只有一片木叶与白雨有关,他死也说不出与白雨的关系,秃头鼠后来也懒得再管,只想将这不男不女的废人沿途丢了。
若不是小三妹拼命将赵旬保下来,赵旬早被弃尸荒野了。
赵旬喝得很慢,喝一口吐半口的,弄得浑身都是,小三妹并不嫌弃,仔细擦拭着,耐心地喂着,中途又将药再煨了一道,不知过了多久才喂完。随后,小三妹又将端来的饭菜慢慢喂给赵旬吃,自己只吃了剩下一点凉的。
吃罢赵旬便闭眼沉沉睡去了,仿佛一刻也不愿面对这清醒的世界。
看着他的模样,小三妹咬了咬嘴唇。
她用自己那双多舛的、小小的手握住了赵旬冰冰凉的手。
小三妹说道,神情是那样的坚定。
“我不会放弃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