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父为何叹气？”北派八卦堂高个弟子问道，不明白清风适才的愁苦。
“他要冬熊师叔去杀侏儒帮，师叔气得走了。”小胖弟子答道。
“侏儒帮是流窜之辈，流窜之辈有什么不能杀的？”
“自缥缈峰事变后，师叔就很怨恨师父，他说，这会是他替师父办的最后一件事。”
“那他就走呗，这武痴冬熊也太不会做人做事，北派除了师父和师父那个天真的女儿，有谁还待见他？连他自己虎口堂的弟子都不喜欢他！清鱼子如今走了，他再得罪师父，恐怕混不下去。”
“是，他还威胁师父说要出家呢，谁在意啊？不过你别说，他功夫是真厉害，比师父差不了多少呢。”
“功夫厉害咋地了，不会做人啊。”
二人聊得正欢，直到清风经过才闭了嘴。
——八卦堂趣闻
雪停之后，即便还是清晨，阳光已是极大。
乌鸦村中，王唯熊将打好的水泼在脸上，胡乱擦了擦茂密的大胡子，他才刚推开窗户，就被雪地反射的阳光照得眯了眯眼。
昨晚梦到清鱼子了，她仍在姑苏那条破船上挥手，只是那船并不远去，而是归来，王唯熊欣喜地去看，发现她明明越来越近，却比在远处时更加模糊。什么都不见了，他只觉自己的心忽然滑落出来，孤单地跳进了船下的湖里。
梳洗时，王唯熊仍能感受到那颗心沉落时的冰冷。
他甩甩脸上的水，横肉一飞，随即提起案边八卦刀，只用袖子利落抹一把刀身，便转身迈出了房门。
清风与崔玉枚又要他杀人。
侏儒帮五人跪在乌鸦村中间，由四名北派的年轻弟子守着。十三个村民在不远处揣着手，凶神恶煞地瞪着侏儒帮的怪胎们。前些日子，这些怪胎侏儒为了偷走村里的一个孩子，杀死了这孩子的娘亲。
王唯熊还未走到目的地，失去老婆的鳏夫已冲到侏儒帮面前，甩手就给了老六无耳一巴掌，道：“作孽的恶心玩意儿，杀人偿命！”
无耳瞪着他道：
“你才该杀人偿命，你们全村都该杀人偿命。那孩子与我们哥几个一样，不过是矮小了些，你们就要将他仍在雪地里活活冻死，还不准我们救他……”
无耳话没讲完，鼻子上又挨了一拳。
“生出像你们这般的杂种，是我媳妇儿上辈子造的孽，死一百次都可以！呸，叫人看见就想吐！”
无耳反啐一口，鳏夫气急，打得更凶了，直到王唯熊走近才收了手。这期间，村民们都是愤恨地望着侏儒帮，巴不得这些恶心的杂种快些死。
临刑之前，气氛总算安静下来。
王唯熊看了这帮流窜之辈一眼，随后挪开目光，单手将八卦刀的刀尖插入雪中。他将嘴窝成个圈，深吸了一口凉气。
八卦刀乍然挥向天际，滑出一道流畅的弧线，随后再次降落在雪地之中。
王唯熊已单手斩掉了老六无耳的脑袋。
他似乎想尽快结束这处刑，毫不停歇，挥刀又斩，老八的人头也扑通落了地。侏儒帮有人哭起来，村民们没见过这阵仗，虽有些发怵，却仍然木木地看着一切发生。
王唯熊即将处刑第三人时，忽然停了手。
远处传来沉闷的马蹄声，
黑眼鸽从王唯熊头上飞过，有一矮小女子披蓑衣戴毡帽，骑着瘦马冒雪赶来。
见她腰畔那把二十四桥剑，王唯熊喜道：
她还活着！
“白雨！”
北派弟子们闻言，纷纷警惕地拔剑——这可是他们一直在寻找的人。
王唯熊还未发话叫停弟子，马上白雨只一跃而起，忽然一闪无踪了。
众弟子一愣时，只听寒剑出鞘之声传来，定睛一看，剑锋已摆荡着扫来，直指一名弟子的喉咙。
那名弟子一招都来不及还，喉咙已被切得稀碎，死得与柴信一模一样。
见如此情形，村民们吓得立马四下躲开，剩下三名弟子也退后几步，心中怯道：这怎么打？
只有王唯熊一动不动，他看着地上惨死的弟子，有些愕然，望着白雨的神情也陌生起来。
“你怎么不由分说就胡乱杀人。”
白雨将血淋淋的二十四桥往外一甩，洒出血滴的同时，也指向染红雪地的那两颗人头。
“你眼睁睁看着一切发生，但还替他们杀人，我和你比，谁更恶劣？”
王唯熊想到缥缈峰一事，脸上一抖。他将八卦刀丢在雪中，空出了那宽厚的双手。
“……你不明白，我师兄是我的命。”
“我明白，你不过是帮凶罢了。”
言毕，白雨小臂一摆，手中二十四桥惊起一片积雪，如海浪般向王唯熊的方向奔去。王唯熊手外推山一顶，将所有飞雪震得四散开来，他摇首怒目，随后一个崩拳而去，腕上银圈响个不停，远处听来，似有虎吟。
很快，王唯熊接到白雨同样来势汹汹的一拳，此拳虽小，但力道十足，还未与他的拳头相碰，他已感到小臂酸麻，只能硬接。
二人拳头对撞瞬间，形成了强烈的大小反差，白雨与王唯熊过招，如同狐狸去咬老虎的脖子，看似是毫无胜算的。可实际上，她却没让王唯熊占到半分便宜。
他们不动半分，脚下的积雪却朝四周炸裂开来。
王唯熊被白雨打得向后滑去，双脚在雪中磨了一丈有余。
他惊讶看去，白雨竟然仍在原地。
“好厉害的内力。”
“是的，这是我师父死前给我的，我用一年时间日夜练习，试图将它与我融在一起。”
“那你的手和脚可都好了？”
白雨一愣。她这才收起杀气，打量着久未见面的熊叔，熊叔两鬓与胡子竟都有些白了，比去年中秋时苍老了不少，白雨心中一酸，冒出一个危险的念头来：若那日熊叔没有被清风点住穴位，在人人欺负自己时，他会来帮自己吗？
不会吧，大家只是点头之交罢了。
“没好，也不会好了，每晚入睡时都疼得要命。”
“永远不会好了吗？你应该多养一些时日的。”
“等不了，我有必须要见的人。”
王唯熊沉默片刻。
“我再帮你看看罢，说不定我有办法。”
他说完关切地走来，白雨却将二十四桥一挥，拦住了他的去路。她神情冷淡，或是刻意冷淡，如此，便可以不与任何人接近了。
“你走吧，我要杀的是止风山庄里的人，不是你。但若是你一直昧着良心帮清风，恐怕你我早晚会有厮杀的那一天。”
“白雨，若是那日我没被点住穴道，你被挑断手筋脚筋时，我……”
“不必讲。没发生的事，讲了也无用。”
“……罢了，你不信我，这也是人之常情。”王唯熊哪里知道，白雨只是怕，怕再去信赖一个人。
他不知再说些什么，转过头对着剩下三名北派弟子说道：“你们跟我一起走罢。”
三名弟子不可置信地望着他。
其中一名道：“师叔玩笑了，这可是盟主和崔掌门找了一年的人。抓她回去，不仅可以表我们的衷心，天下人都……”
“你们不走我就走了，留在这被她杀了我可不管。”
三名弟子惊慌地交换眼色——给他们十条命也打不赢眼前这个女人。
没过多久，三名弟子跟在王唯熊身后，灰溜溜地离开了。
熊叔离这乌烟瘴气的村落越来越远时，忽然头也不回地讲道：
“止风山庄你不要去，那里地形复杂，僧人门客众多，是个有去无回之地。即便你在那逮住他，他也会拿来宝威胁你。将他引出来，再去救人也不迟。”
“……多谢了。”白雨说完，便替还活着的三名侏儒松了绑。
侏儒们将乌鸦村发生的事告诉了她，又将无耳的举动告诉了她，她听罢点点头，问了句碧江果园的老金在哪里，便往村落的屋里走去了。
在找到老金之前，她果断地杀了那个谋害儿子的鳏夫，不留半分情面。
夜来霜收拾行装，将断水剑缠好了背在背上，准备离开巫溪的村庄。
自从朱默回到龙门阵，她就不再去偷去抢了，她怕有天被抓住打死之后朱默知道了，定会瞧不起她。从那以后，她每晚都会潜入陈王府中，探究朱默口中找人试吃的药究竟是什么东西。
起先，她只天真的以为吃了这药，便能与朱默在一起。后来当她得知这药能抹掉一切回忆时，她才对这药产生了真正的兴趣。
因为过去的一切，她恰好都不想要。
为了新的自己，也为了与信任的人呆在一起，夜来霜频繁来到陈王府，要求朱默将那药交给自己。可朱默都是摇摇头，给她越来越多的钱、食物、衣裳，甚至将她送去富贵人家生活。
可是朱默不懂，夜来霜活到如此，已经无法假装一切不曾发生，再平淡地重新开始了。
在第十五次叩响陈王府大门时，朱默终于动摇了。
“你真的想好了？无情丹吃了，就什么都不记得了。”
“我也不想记得。”
“可忘记一切，便再也回不去了。”
“过去不好，我只想与你呆在一起。”
“……我不是好人。”
“我也不是。”
夜来霜仰头吞下无情丹时，一阵秋风刮过，惹得门外那几颗生长着的梧桐哗哗作响。
朱默望着她，笑中带着苦涩与无奈。他在培养属于自己的死士，这少女吃下这药丸，未来就要替自己杀人，这可算不上什么光明的未来。
若这是她一定想要的，她救过自己的命，自己未来想办法保全她就是了，朱默如此想道。
梧桐叶落在少女肩上时，他将它捡了起来。
“金井梧桐秋叶黄,珠帘不卷夜来霜……夜来霜，以后你就叫这个名字吧。”
夜来霜全都想起来了。
这一年，她辗转去了很多未曾去过的地方，以不同的身份体验了很多事，最后才回到巫溪，找回了这一段最为赤裸的回忆。
他从一开始就保护她，疼她，但当她再次找到他时，他也把“利用她”这件事当作理所当然。
现在，她要去见他，去救无眠，并且对他说从未说出口的话。当初是她自己选择与他相伴的，如今，她要为了自己抛弃他。
然后再去赴那一年之约。
夜来霜走出巫溪时，那群小孩一路送她。
老太婆也抱了抱她说道：
“女娃，你是个善良的人。”
夜来霜怔了怔。
“婆婆，我早就不是善良的人了。”
说罢，她轻盈地笑了。
随后，夜来霜又补了一句：
“但没有关系，我将我的善良放在了另一个人的身上。”
风雪之下，白雨骑着瘦马飞驰，腰畔间的匕首随风显得冰冷得要命。
她望着前方，眼中尽是愤懑与仇恨。
止风山庄就在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