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二十年前,渝州民间盛传有一猫仙。
身形灵动,奔跑无声。
它会劫走富人粮食,偷偷放于穷人的米缸之中。于是富人们恨它,咒它,却是抓不到它。穷人爱它,敬它,甚至有人为它塑像。
只是从未有人见到过它,于是他们想象中的猫仙像,就变得稀奇古怪起来……
——龙门阵传闻
那年朱默离去后,夜来霜是走来龙门阵的,用了一整个冬天。
柳树开始抽条时,这个快七岁的女孩身着最薄的单衣来到龙门阵,长期挨饿后,她身板单薄得要命,头发和脸也脏脏的,腰上插着一个大大的耙子头,惹得大人们纷纷侧目——这快饿死的孩子,眼神好生凶狠。
她敲开陈王府的巨门。
“我找朱默。”
“……滚!”
就这样,她被侍卫们丢出来很多次。别说朱默还在打仗,即便他就在府中,小乞丐的求见也很难传到他的耳朵里。
久而久之,夜来霜不再去了,她决定靠自己而活。可寄人篱下、下跪乞食,她全都做不到,即便穷得要命,她也有着想仰头看世间一切的决心。可以她的年纪,几乎做不了任何挣钱吃饭的事情,于是她做了一个决定,去抢。
先是抢空房,再是村里妇孺,后来是成年男性。八岁时,夜来霜越来越厉害,甚至闯进了城里富人的屋子,生生从一群人的围捕中逃脱了。
凭手中那把耙子头,她伤害了不少反抗的人。
越杀越顺手,越杀越快,做这些事时,她总能像猫一般无声无息,令旁人难以察觉。
抢得多了,就将富裕出来的还给村里那些贫穷的妇孺,她将东西偷偷放进村里各户的米缸中,头也不回。
夜来霜十岁时,朱默都还未回来。
四年过去,龙门阵里不断传来朱默战死的消息。
夜来霜一开始还会凑上去听,后来就决定真当他死了,不再抱任何希望,也不再信任任何人。
所以没人知道,当她再次见到朱默时有多么高兴,她只觉得内心的感情要爆炸了。
人群簇拥下,大军迈进来,他就在队首的马背上,身材颀长,壮了很多,远看着根本不像是四年前那个弱不禁风的少年。
“朱默!”夜来霜喊道。
那队伍就那么浩浩荡荡走过去了,朱默没看见乞丐般的夜来霜。
“朱默!”
她的声音终究被淹没了。
当晚入夜后,夜来霜就闯进了陈王府里。从前对她来说不可攀越的高墙,如今三两下就能翻过去。她沿着硕大的屋子找,终于寻到烛火下朱默的身影——他正在端详一副画像。
她推门进去,原以为会看到当初那个动情的少年,却只看见一个伤心到绝望的男人。
二人都愣住了。
过去四年,夜来霜长大了些,凶狠了些,冷漠了些。朱默漠然望着这个初成的少女,很久之后,眼中才闪过一丝温情——他终于想起她是谁。
“你怎么在这?”他问道。看来,他已经忘记自己四年前说过的话了。
“来找你。”夜来霜并不介意遗忘,只是勇敢地说道。
“为什么?”朱默问道。
夜来霜看着眼前的朱默,他衣着华丽,神情伤心,眼神中充满了警惕,像是变了一个人。或许是遭遇了很严重的背叛,有什么东西将他的真心一点一点吃掉,他已忘了自己从前什么样子,变得有些无情,甚至有些阴狠。
夜来霜不知道,朱默也同样惊异于她的变化。
想到这个无家可归的女孩希望留下,朱默沉思片刻,只说道:
“我确实在找人试一种药,需要那些能够长期呆在我身边的、愿意付出一切的人。”
“我可以。”夜来霜斩钉截铁道。她忽然觉得,这是她期望选择的生活。
朱默意味深长地看了看她,目中不失一种残忍。
只是最后他心软了。他看着夜来霜的耙子说道:
“……你不可以,走吧,我给你一些钱,你去过好一些的日子,别总那么亡命地活着。”
夜来霜不情不愿时,朱默却已打发了人进来,他不像从前那样安慰她、询问她、拥抱她,将身上的一切都给她,他只是摆了摆手,将她带了出去。
“你怎么进来的?”侍卫抓着她出去时问道。
夜来霜不答,甩开侍卫一溜烟地翻上高墙,迅速不见了。
侍卫们想追时,朱默摇了摇头。
二十年过去,夜来霜望着早已废弃的巫溪村落,望着一切开始的地方。她这才意识到,也许自己重新找到他之时,他就已经变成了如今这个样子。
北方商丘城外,松岭村的雪还在下。
银铁娘子带着白雨走到村子尽头的屋墙内,弯腰拉开了地窖的门。
里面虽然臭气熏天,却是十分暖和。银铁娘子站在门口咳嗽几声,跺了五次脚,三次快,两次慢,地窖里才亮起了烛火。
“确定可以出来不哦!”白雨觉得这说话的男声有些耳熟,却想不起来是谁。
“少废话!不出来关门了!”
银铁娘子骂完,里面霎时弹出一个人头来。
“女娃娃!”
那个人头差点哭起来。
白雨讶然道:
“臭狐狸……”
走出地窖的正是侏儒帮堂堂二当家臭狐狸。他一见白雨,登时红了眼,神情也委屈起来,甩着不够协调的独臂从地窖里爬出来,一把将高出不少的白雨搂过来抱住。
拥抱带来的撞击令白雨难过,她的内心久未泛起如此波澜了。白雨忽然觉得愧疚不已,兀自说道:
“之前要你们帮夜来霜,是我错了,若不是她,小三妹就不会走,老豇豆也……”
说起大哥老豇豆和小三妹,臭狐狸悲从中来,哇得一声大哭起来。
“女娃娃不说这些!不怪你,不怪你,你对我们是真心的。你不知道,我之前听说你在武林大会被夜来霜打成残废带走,心里多么难受啊,结果你瞧瞧,老天有眼,你又诈尸回来了!”
“我没有被她抓走,可你们怎么会在这里,其余人呢,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白雨问完,臭狐狸哀叹一声,他警惕地四处看看,重新钻回地窖里。
地窖内昏暗得很,空气也少得可怜,三人只能面对面半蹲而坐,彼此的膝盖都在打架。
白雨率先开了口,平静地说出了天下武林大会上发生的一切,她省去了那些恸哭和悲情,只将事实简要陈述出来,脸上始终没出现别的表情,弄得银铁娘子和臭狐狸有些吃惊:这小丫头片子一年不见,怎么就长大这么多?
说到最后,白雨讲了自己怎么被夜来霜和酒疯子救走,又怎么在诗仙湖修养了一年,臭狐狸和银铁娘子都是震惊道:“你是被救走的,这可和正派下山后四处传的完全不一样啊!”
“不难想象,他们就是如此虚伪的人。”白雨冷冷说道。
“女娃娃,这一年来,全天下都以为正派像十五年前一样,被官府派来的人上山伏击了,为了对抗夜来霜背后的势力,正派们这才与忠善的陈王结盟,发布求贤令,愿意给浪子回头的流窜之辈一次机会,共同创造自由的新武林。”
“可陈王才是敌人。”直到缥缈峰,白雨才得以知晓,夜来霜爱的那个男人,就是陈王朱默。
三人又说了几句,终于对齐一切情况后,全都陷入长长的沉默里,似乎对这虚伪的一切感到恶心。
直到臭狐狸委屈骂出干他娘的,银铁娘子才叹气道:
“如此一来,一切都能说通了。难怪清风当上武林盟主后就开始说什么自由,要所有不愿呆在正派的分宗都出去独立,东派的醉翁亭变成了摘星山庄,西派的傀儡山庄变成了百崖傀儡派。他还要愿意加入三派的踊跃加入,鼓励流窜之辈去找他,他定保护每个侠士的安全。我一开始还觉得高兴呢,以为见不得光的生活要结束了,可谁知道,他所谓的自由,不过就是换他来手握武林的所有权力,再由他来重新分配这块大烧饼!”
“所以现在不论独立还是入正派,武林中人如今都听他一人安排吗?”
臭狐狸说道:“自然!他可是陈王指的武林盟主,三派中人都是认可的!”
“总之愿意听的,不论从前做过什么,全都赐名什么山庄别派,乞丐堂,落雨山庄,四雪僧,这些都是从前流窜之辈里的大人物。他们获得了自由,可自由这玩意儿,还不就是那么一回事,一帮人拥有了,另一帮人就会失去,永远保持平衡,依我看,从来就没什么真正的自由。
那些不愿意听的或没有利用价值的,清风就赶尽杀绝,再将这些手下败将手中的好东西抢夺走。我们投靠的散财商会就是最好的例子,商会势力大,哪里愿意将这些年奋斗得来的一切交给清风,成为他的下属?清风自然也容不下他们,天天安排不少人追着他们绞杀,死了好多人。”
“是啊,商会忙着与清风斗还来不及,就更顾不上我们了,哎,穷奇也死了,就更没人管侏儒帮了。”
白雨闻言想起诗仙湖上孙浮之杀穷奇与青娘一事,散财商会被赶尽杀绝,除了与清风不对付,恐怕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在当时朝堂的权力斗争中,他们支持了贾漠,得罪了陈王。如今贾漠告老还乡,陈王自然不会饶过他们。
分析完这些局势,白雨立即问道:
“臭狐狸,小三妹有消息吗?”
“哎,没有。三妹觉得是她背叛了你,对着我们说出了夜来霜的秘密,老豇豆才会死在夜来霜的房子里,她实在愧疚得很,五日不讲话,然后就走了。这死丫头,不知上哪去了,我们找了她好久,愣是没有半点消息。”
“……那其他人呢?”白雨问完心中一沉,她怕得到最坏的答案。
果然,臭狐狸的泪水又滚落下来,他觉得自己不断流泪,实在太不男人,一气之下,却哭得更厉害了。
“完了,全都完了,我没能力顾好他们,他们都被抓走了,三日后就要被处决了。”
银铁娘子也深深叹了口气。
“本来我们要去救他们的,可商丘城四处都是清风的走狗,臭狐狸只好先躲起来避风头,我原本也要躲起来的,却被那狗逼柴信抓住了,他成天羞辱我,要我给他一个人藏米。我在碧江果园脱衣裳是为了工作,凭什么为了他脱,他以为他是谁?”
“侏儒帮其他人在哪?谁负责处决他们?”白雨问道。
“往北七十里的乌鸦村。”臭狐狸说完,银铁娘子补充道:“王唯熊抓住的他们。”
白雨皱皱眉头,似乎不愿听到这个名字。她隐忍住情绪,点点头起身,向上推开了地窖的门。
“我去找他们。”
说罢,白雨迎着风雪走向瘦马的方向。
“慢着女娃娃,我们同你一起!”臭狐狸说着翻出来赶上白雨的脚步。
“不必了,那人功夫高,你们去了也没用的。”白雨淡淡说道,“再说,我更喜欢独自一个人。”
臭狐狸打量了白雨一眼,似乎觉得她更加可靠,却也更加陌生了。
他犹豫片刻,点点头,不再坚持撵路。只是银铁娘子咬了咬牙,将白雨脱给她的蓑衣重新给白雨穿上,为难说道:
“我有一事求你,我爹老金也与侏儒帮的人关在一起,他……他走不动路了,若有可能,你能把他也带出来吗?”
白雨冷眼看着她,轻推开她的手,自行系上蓑衣。
“你是说那个同样轻薄过翠儿的老金?你要我救一个采花贼?”
银铁娘子接受着白雨的审视。
“白雨,你知道我的名字怎么来的吗?人们都说我有个双生的姐姐,姐姐死了,性子却留给了我,这都是放屁。我是刻意为之的,我用一面讨好男人,用一面推开他们。我利用我的身子作赌注,但也没什么好丢人的,不过是为了活得更加自在与快活而已……我爹老金不是只轻薄了翠儿一个人,他除了养大我,也会和其他男人一般欺侮我。”
“那你还要救他,他被夜来霜变成现在这样是活该。”
银铁娘子羞愧起来。
“也许吧……但他是我亲爹,我能怎样呢?”
白雨不再说话,上马离开时,也没有回应她的要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