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分
江南多情暗藏千古杀机,人心混沌浪子浮沉倦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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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整整一夜,碧峰观大门紧闭,灯火通明,所有人都屏息等待着,不知该不该拿起手中的兵刃,与树丛中的千人一战。
灭妄站在塔楼之巅出神。他与附近的银杏树同龄,已近百岁,在北派清风成为天下第一前,他已霸占这名号五十余年。
前不久,白一东夺得天下第一,清风也老了,灭妄自己更老了,只是无妨,老就老罢,人人都是会死的。
但灭妄没想到,自己在金陵生活了一辈子,最后竟会死在最敬爱的人手里。
“哎,再好的医术,也医不了人心。”
他叹了口气,纵身跃下,前去迎接上个时代的消亡。
——《武林遗史》
远翠天涯经夜雨,冷痕沙上带昏潮。
江南之春最是有名,但她的秋日雨后也独有一份浪漫与萧瑟。
今早在驿站起来,白雨就凉得哆嗦了一下。不知是不是变换季节的缘故,白雨原本清澈的双眼中也盖上一层朦胧之意。她将长长了的头发扎一半,散一半,在西派白衣外穿上一件烟罗紫纱衣,又将西派弟子的白长剑挎在腰间,翻上了灰马马背。
回头望去,官路两旁又翠又红的树叶沙沙作响,一如既往地迎接又送别这一个江南游子。
白雨心道,赶路二月有余,夏日已是真的过去了。
她不再为它们多停留片刻,只打了个响舌,驾着灰马就疾步去了。
要赶去金陵城外的碧峰观歇脚,还有一段不好走的野路,那些野路上,还有试炼在等着她。
刚经过三望岭,白雨就远远看见有人正在岭边的玉兰树下挥手,那人的手中,握着一条朱红色的发带。
“白雨姐姐,在这里!”
十二岁的郭泽权开始冒起个子,两个多月过去,竟和白雨一般高了。他将朱红发带仔细绑在头上,冲白雨一笑。
在三望岭夺下这发带,便是白雨去往碧峰观的第一个试炼。
迷踪半步。
“小郭,那我上了。”白雨也笑道。
“嗯!”
谈话间,郭泽权已回头奔走起来,只见他打了一个后空翻,整个人便坠下了三望岭的悬崖,白雨也不再等,双腿一蹬,也从灰马背上直立起来,朝前迈了出去。
这一迈不得了。
与鬼影步的细碎轻巧不同,迷踪一步三丈远,白雨落地时,已与灰马隔了两丈有余。
这一月以来,她每日除了赶路就是练功,为了练这迷踪步,几乎连马都没怎么骑过的,脚也磨破了,一度连站着都双腿发抖。白雨修炼西风心决不久,内力较弱,要想练成许为那样的步子,用脚尖之力踢开四十余斤的八叶铁锤,恐怕还差点火候,但追上小郭,也许努努力是能做到的。
她只需注意一个问题:再也别让鬼影步和随风斩出现在自己的身体之中。
白雨又迈一步,跟着小郭坠向三望岭,原来岭间有一山壑,虽然深不见底,却支出不少横七竖八的树干枝桠,小郭鱼跃一般跳下山崖,轻盈地踩在树枝上便奔走了起来,白雨也是如此追去,但与小郭不同,她每一步都踩得粗壮的树枝向下弯曲。
郭泽权一惊。
“白雨姐姐,你的迷踪快成型了!只是与我和三师兄的都不同,三师兄飘逸,我的笨拙实用,你却是练出了一种奇怪的蛮劲!”
迷踪步法七十二步,最后成型的风格因人而异,不同的心性,自然会有不同的走法。白雨一路上心中生出一股牛劲,一心要抛弃那鬼魅灵活的鬼影步,现在的步子竟越走越有力了。只是她不知道,若没有鬼影步的基础,她万万不能将迷踪练到如此地步。
白雨笑道:“小郭看路,我可是要追上你了。”
白雨腾起身子,往侧面山石上斜着一蹬,眼看伸手就要成功抓到小郭时,小郭却像影子般不见了。
她抬眼望去,原来小郭已去到了十步以外的距离。
“小郭,你这些时日陪我练功,也长进了不少!”
二人你追我赶一段距离,灰马原本在崖边飞奔紧跟着,渐渐也已跟不上了,眼看山壑前方横出的树干越来越少,白雨不愿失败,冒险使了全力,踢出一截大腿粗的树枝朝小郭飞去,试图拦住他的去路。
这一脚力气不小,只听咔嚓一声,树枝断得整齐,径直往前飞去,小郭只能应战,他脚尖点树转身,一脚踢开树枝。
可一瞬间,白雨已闪现到他的眼前。
白雨得逞一笑。
“我赢了。”
话音刚落,白雨的脚从天上而来,往下狠狠一踩,原本要飞走的树枝传来一股蛮力,使得小郭往下一坠,险些摔个粉身碎骨。
白雨拉住小郭时,也顺道从小郭的头发上取走了朱红发带。
落回山壑间的树干时,那被二人踢过的树枝裂了好几瓣。
“白雨姐姐好厉害!你的内力长进了好多,我……我都不如你了!哎,我这几年不知道擅长哪一个功夫,什么都练,什么都练不好,你却不一样,什么都挺好的!”郭泽权赞叹道,输得心服口服。
“算了,你二师兄的乱拳一拳就能将我打死。”白雨笑道。
“我们说好了,若你能在三望岭夺过红发带,就算你赢。你赢了,时候不早了,快些去通尸桥吧,那里又窄又长,最适合二师兄做文章,你要仔细一点,我们晚些碧峰观见。”
郭泽权轻松下来,虽是输了,但也对自己今日的表现较为满意,只开心地便目送白雨继续上路了。
白雨将夺过的红发带绑在乌黑的长发上,不再多说,转身赶往通尸桥。听闻通尸桥原本叫做苍波桥,又长又窄,桥面只容得下一人通过,苍波桥下有七孔,每孔都可钻过一人的身子,每四年一次天下武林大会的时候,江湖中人皆往南方赶路,还没赶到,就会大打一场。钓鱼翁时常看见浮肿的尸体从桥孔中飘过,试图汇入大江,故才俗称通尸桥。
两三个时辰之后,白雨终于赶到这闻名的窄桥,桥孔下也果然浮着一人。
但那不是尸体,而是大醉中的李如柏。
“哟,李如柏,巴山离得越远,你就越发放肆了。”
李如柏大笑几声道:“我又不是师父,师父的功夫和他的个性已融为一体,我一向被崔玉枚和许为打得稀里哗啦的,本就差劲,更不能失了乱拳的乱了。你说乱拳既然是乱的,不喝酒怎么打?你也喝!”
说罢,他忽一抬手,将手中的酒袋子掷向白雨。白雨也笑了,相处一个多月,她对李如柏也有了改观,李如柏好色好赌好酒,酒糟鼻、圆润的肚子和下垂的下巴看着实在有损少侠风范,但他性情直爽,有什么说什么,行事虽然离谱,但敢做敢当,说的话起码是信得过的,面对许为一事,崔玉枚与郭泽权都少有提及,只有李如柏对白雨说道:“早知道三弟如此对待意中人,我死也要打断他的腿!他不配学武!可恨,我的眼睛还没夜来霜看得清楚。”
而且不知是不是因为白雨太不妩媚,李如柏看她的眼神中,从未有过对女性的打量,因此也就少了几分令她讨厌的审视。
总的来说,但凡不遇到其他女人,李如柏就不会令白雨厌烦。
白雨接过酒袋抬头正要饮,忽然感到一阵凶猛的拳风近了过来。
她下意识往前一丢酒袋子,果然撞到了李如柏的拳头上,只是李如柏爱酒,不舍得打翻酒袋,瞬间将它收入怀中喝了起来。
“白雨,要喝我的酒,就要自己来抢。你用十招乱拳接我十招乱拳,不准用什么狗屁夜来霜教你的狗屁东西,否则你就大输特输,永远叫我可亲可敬的如柏师兄。”
“好说,但如果你被我在十招内抢过酒袋,你就大输特输,永远叫我令你瑟瑟发抖的白雨师姐!”
“哈哈哈哈哈,谁啊?刚才放了好大的屁!”
白雨不再与这酒蒙子斗嘴,一步抢去苍波桥上占据身位,她刚要落地,李如柏却是从下方蹿出来,直接横躺在狭窄的苍波桥上。
他那喝得浮肿的眼皮一眯一笑,一拳就朝白雨的脚板心打来。
一瞬间,白雨朝上飞起了一丈高,她旋即向后翻身落地时,李如柏又歪歪扭扭地单腿站在了她身边,朝她腰间飞来第二拳。白雨深知西风宗功夫里,自己的乱拳练得最差,她的拳头远远没有李如柏的硬,所以并不相迎,而是耍了一个滑头,直接斜着出拳去打李如柏的大肚子,试图将他打吐。
“狡猾!下来玩!”
话音刚落,白雨就被李如柏弹了一个脑门儿。她气得伸手去抓李如柏的脸,李如柏便躺在桥上打了个滚,径直滚回到了桥孔之下,这一瞬间,白雨脚腕一沉,也直接被李如柏拉了下去。
西风乱拳虽有拳法十八式,却讲究不按章法出拳,郭泽权和武嘉都是地才,不按章法反而头疼,所以二人都将乱拳发展至另一个极端:乱中有序,一击毙命。李如柏天性洒脱随意,似乎为乱拳而生,打起拳来就和写诗一样灵,他将乱拳的拳法组合得千奇百怪,加上喝了酒,总是东倒西歪、浑浑噩噩地、更是让人摸不着头脑。若不是因为他性子太浮躁,又没什么争强好胜之心,他的拳法恐怕比现在更好。
白雨要接下李如柏的十招,实则就是要在十招内和李如柏比比,谁更浑更不讲道理。
苍波桥七个桥孔之中,李如柏缩着肚子穿来穿去,忽从孔中胡乱伸出一拳,招式越来越凶狠,第八招中,他差点就打碎了白雨的牙,白雨失措时,李如柏大笑道:
“下辈子再当我师姐吧!”
他再出一拳,要将白雨的屁股打个淤青之时,白雨却消失了。
李如柏喝多了酒,愣神半天,才反应过来,白雨居然躲在了桥的另一侧后面,不让自己看见。他睁大浮肿的眼睛,细细寻找白雨的踪影,果然在第三孔间隙中看见徐徐飘动的朱红发带,心道,嘿,瞧我这一拳过去,让这丫头直接摔进河里哭!
李如柏顽皮起来,深吸一口气,皱着眉头咬紧牙关,对着第三孔处的桥墩就是一拳,宛如打雷一般,苍波桥轰地一声,桥墩竟被李如柏打出了一个大坑,这一拳拳风太猛,连另一面的桥墩都裂开了口子。
可是紧等慢等,那朱红发带竟然还在那飘着,白雨居然纹丝不动。
“哎呀呀,中计了!”李如柏叫道。
他还没反应过来,脑袋上方忽然挨了不轻不重的一拳,眼冒金星时,手中的酒袋已被抢走了。李如柏摔进水中,朝上方看去,白雨正拿着酒袋,在桥面上得意忘形地俯视着他。原来,朱红发带早被白雨解了下来,当作假人来逗这酒蒙子了。
“叫吧,叫我令你瑟瑟发抖的白雨师姐。”
白雨说罢,这才潇洒地饮了一口酒。可惜片刻之后,她便皱紧眉头,大声咳嗽起来,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显然被这酒辣得够呛。
酒这东西,喝起来帅得很,可惜十九岁的白雨实在是欣赏不来!
“什么劳什子,还给你!”白雨匆匆将酒袋丢还给了李如柏。
李如柏在水中哈哈大笑道:
“白雨师姐,快些走罢,我们那个钟意你的师兄,定是在碧峰观外的银杏树上等你呢,你放心,他呀爱你爱得打紧,准会让你的!”
“我才不要任何人让我。”
“咦,有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思之如狂呐,哈哈哈哈哈哈……”
白雨觉得无聊至极,转过身去,脸却不自主地有些红了。她也不想再看李如柏,只在他那畅快的歌声与笑声中,快步走过了苍波桥。
碧峰观离这不过半个时辰,往前的道路越来越窄,最后进入一片铺满落叶的丛林之中,正午温暖的阳光洒下,竟开始有些淅淅沥沥地落起雨来。
最近的天气总是这样,这从不停止的小雨,更为这落叶之路造就了一副无可奈何的景象。
在这濛濛细雨的尽头,有一颗十多丈高的百年银杏,它绿油油的扇形树叶像被昨日的夕阳亲吻过,已不规则地黄了大半。
在这黄绿交织中,崔玉枚身着西派白衣站在树上,好不耀眼。
秋日,崔玉枚清瘦了些,脸上的轮廓也因此更加清晰了,只见他手拿与白雨一样的西风弟子剑,淡淡地笑着,不因长时间的等待而感到恼火。
白雨有些心跳,却不表露出来。
这两个月来,陪伴她练功最多的,就是崔玉枚,他履行了当日在碧江果园的诺言,日日都伴在她身边。
“白师妹,都赢了?”
“崔师兄,久等了。”
“上来罢。”
白雨拔出腰间银白长剑,那是西派弟子专属的,原是人手一把,但许为修习迷踪步,李如柏修习乱拳,根本用不着,崔玉枚也用了几年黑竹剑,西风弟子剑自然也就搁置了,倒是小郭每一样都学得差,一直想不好要专心修习哪门功夫,便一直将弟子剑佩戴左右。白雨此刻的剑就是李如柏不用的,这剑与匕首随风不同,笔直有力,宽三指,立在地上与她腰间齐平,是一把不易弯曲折服的有力好剑。
“我上来前,先说好一件事。”白雨说道。
“何事?”
“不要小瞧我,也不要让我。”
说罢,白雨反握弟子剑,便向银杏树上一步跑去。只见她双脚离地,竟贴着灰褐色的干燥树干垂直跑了几丈远,忽然间,白雨整个人消失在茂密的银杏树丛中,发出沙沙之声,再冲出来时,那手中弟子剑已指着崔玉枚而去了。
崔玉枚将剑背在身后,十分从容,白雨的剑快指到他的鼻尖时,他才反身侧剑轻轻一挡,两把弟子剑剑刃轻轻相撞晃动,发出令人头晕目眩的响声,银杏树似乎也有些晕了,开始掉落起蒲扇般的叶子来。
“我要出招了,接下我三招,你就算真的入了一剑的门,加上二师弟和小师弟那两关,你才算通过了西风宗的入门试炼,将来就可以正式接下我三弟的位置,与我们一起修炼西风阵了。”
崔玉枚说着,这才反握弟子剑,将剑尖侧指向下。
“不过先说好,若是接不下三招,你就再练两个月吧。”
“不可能……”
话音未落,崔玉枚一剑指来,西风一剑算是天下数一数二的剑法,与东派华丽的剑舞不同,一剑要的是实在,几乎没有任何虚招,都是实招,所以招招都是冲着夺命而去,剑风凶狠,不屈不挠的西风弟子剑也正是为这特质而生,什么东西怕都能刺穿。
那过来的一剑朝着白雨的面门而去,毫无收手之意,白雨原应拿剑一挡,可她不愿被崔玉枚猜中,却是倒退两步,眼看剑已快到她的眉心,她后仰着用脚尖一踢,用迷踪的步伐将剑踢开了。
与此同时,她从身后刺出一剑,直向崔玉枚的大腿。
崔玉枚在空中侧身一转躲开笑道:“妙!”
但他没有停歇,紧接着就刺出第二招,他手腕一抖一举,弟子剑便愤怒奔来,但凡一挥,就能把白雨的脸削下一瓣肉来。
这是一剑中的问明月,颇具不得志之人的悲怆之情。
白雨适才那招已露出身前破绽,此时再来不及挡,只能匆忙用剑挡下,谁知崔玉枚的问明月太狠,径直把白雨手中的剑震飞了,白雨也因此失去平衡,从银杏树下跌落下去。
这时,崔玉枚挥开一片落叶,只握住了白雨的手。
在握住那瘦小的手的瞬间,崔玉枚一怔,有些出神,耳朵也红了。
白雨却是皱了皱眉,道:
“崔师兄,还有一招,说好不让的。”
言毕,她竟挣脱开崔玉枚相救的手,任由自己下坠。
崔玉枚这才反应过来,也往下俯身,一剑刺去,虽然剑锋只指着白雨的脖颈边,但落地之时,便能彻底制服住白雨。
如同周围的落叶一般,二人就这么一上一下地往地面径直坠落,白雨往下逃,崔玉枚往下追。
在即将落地之时,白雨却听闻一阵哭声。
银杏树下,有人在哭。
小心误伤了别人!她心中想道,却已来不及说出口,情急之下,她只能用指尖摁住一旁树干,减缓下坠速度,这一瞬,崔玉枚的弟子剑已到眼前。
崔玉枚显然没料到白雨用躯体作挡,已来不及收,在弟子剑马上要刺穿白雨肩膀时,白雨划破的指尖扯下一片长条树皮,朝崔玉枚扔去。
手腕,她心道。
树皮随风而去,登时划破崔玉枚的手腕,崔玉枚被打得下意识抬手一松,剑便朝另一边飞去了。
二人赤手落回在地面上,心中都是一惊。
白雨懊恼不已,她抛弃随风斩和鬼影步这两门邪功夫已快两个月了,怎么就还是用上了?
崔玉枚也纳罕道,三招之内,自己竟被白雨逼平了,她的学武天赋,恐怕比自己高得多。他有些黯然,正要说些什么时,白雨只叹了口气,朝树下哭泣的人走去。
不知何时起,银杏树下竟站着两兄妹,似乎是在赶路,但听闻打斗之声,生怕被抢,只站着不敢乱动了。
哥哥十几岁,护着怀中哭哭啼啼的五岁妹妹,二人破烂的衣衫湿漉漉的,十分狼狈。
哥哥看上去怕得打紧,却还是勇敢地说道:
“别伤我妹妹。”
白雨一愣,道:“不会的,我们是正派弟子,是好人。”
“我不管你们哪一派的,你们拿着剑,就别伤我们,我们再没什么好抢的了。”
崔玉枚也走了过来,道:“这里是国都,天子脚下,谁敢抢劫?你们看着赶了好一截路,可是要去城内投奔什么亲戚?”
“我们哪来国都的亲戚,不过是听说碧峰观里有不少像我们这样的人,所以才前去求口饭吃罢了。”
“前方就是碧峰观,我们也约好了与师兄弟在那里汇合,不如一起前去吧。”
白雨说完,见兄妹二人只是犹疑,便掏出怀中的包裹来递与兄妹俩,里面有几块已碎了的杏花糕。
哥哥犹豫时,妹妹已经吞着口水伸手来抓了,显然,二人已经很久没吃上饭了。
“谢谢姐姐!”
白雨也笑笑,望着前方那抱着妹妹的哥哥,白雨的眼眶只是红了泪来。
崔玉枚看着白雨,以为她是同情兄妹俩时,白雨只是用手指抹了抹眼睛道:
“没事,只是忽然想到我哥了,自从离开渝州,很久没想起他了……想到有天也许会忘记他长什么样子,心里就好惭愧。”
说罢,白雨又笑了笑,似乎不愿让人担心,便岔开了话题。
“你们说碧峰观有与你们一样的人,碧峰观是金陵专程收留难民的地方吗?”
崔玉枚有些心疼地看了看她,却明白不能多问,只好答道:
“不是,碧峰观可不得了。”
“怎么说?”
“这是南派掌门灭妄道长从前的道观。”
语毕,四人已出了树丛,宛如走了一条幽长的迷宫,此时拨开迷雾见月明,细雨中宏伟的碧峰观登时映入眼帘。
白雨震撼不已。
这宏伟的碧峰观明明在最是繁华的国都旁,却像生了重病,只剩下断壁残垣,屋顶也几乎都被掀翻,墙上爬满了各式各样的碧草青苔,连那庄严的大门,此刻也是空空如也,任何人都能够随意进出。
若是建筑也能发出声音,这里只剩下将死之人胸中的喘息声了。
崔玉枚望着这样残破的道观,不忍道:
“南派灭亡以来,碧峰观也空了十五年了,也许再过一些时日,这里便什么都没有了。”
南派,是金陵附近所有道观寺庙组成的一派,离国都最近,最是盛大,香客云集,深得民心,习武修道之人不绝。
因此,最是危险。
十五年前,灭妄道长虽然接下了南派掌门一位,却不愿周边道观寺庙停止讲道诵经,替人治病。在一个秋夜里,碧峰观被朱彼手下的官兵一口气端了。所有学武的僧人道士都被砍了头,连武功绝世的灭妄道长也未能幸免。
从此,皇帝才定下规矩,凡是学佛问道之人,皆不能学武,凡是学武之人,皆不能学佛问道。
简而言之,民心所向,只能是帝王。
灭门后,金陵周围的寺庙道观关了整整七日,再开门时,没什么不同,照样是各式各样的僧侣,照样是各式各样的香客,除了那些功夫不再,谁的信仰都没有崩塌。
当然,碧峰观却再也回不来了。
看着眼前残破的景象,白雨与崔玉枚都有些触景生情,但他们无奈地走进碧峰观时,又很快将这份悲伤抛之脑后。
二人都被眼前的一幕震惊了。
天子脚下,竟聚集着一百三十八个从各地逃来的难民。
碧峰观内噪杂得打紧,那吃了杏花糕的小妹依偎着白雨睡着了。
小妹妹长期挨饿受惊,此时吃饱了饭,又听白雨讲了许多龙门阵的趣事,这才带着对远方土地的幻想沉沉睡去了。
观内,有一百三十八个又脏又饿的难民,横七竖八地躺着,没病也像是病了。倒是有一个布衣书生忙来忙去,拿着钱财四处分散,荷包很快就瘪了下去。
这人是谁?白雨有些好奇。
书生怕生得很,回头一见白雨,脸瞬间通红。
“在下西派白雨。”
“在下陈明阳。”有听客补充道:
“陈大人是今年殿试第一名。”
白雨惊讶时,陈明阳尴尬地摆了摆手。
“是从古至今最无用的第一名。”
这个陈明阳寒门苦读,满腔抱负,在前不久殿试时备受青睐。可惜,皇帝朱天太小,说话的固然无人反驳,却也没什么人当真。陈明阳虽然拿下第一,却被分了个闲职小官,无钱无名。加上他穷得出奇,也什么可依靠的人,更不懂世故圆滑,心高气傲,从不巴结冷史与贾漠这两个权臣。如此一来,他只能做个贫瘠的弼马温,时常郁闷地出城,将本就不多的官饷分给难民。
见他为人十分谦逊,透出一种窘迫的气质,白雨心中反倒对他生了好感。
“陈大人,我从西南渝州来,原以为国都是盛世繁华景象,却只见到这一片悲凉。你知道为何吗?”
陈明阳苦着脸,只说道:
“白女侠若是想看得清楚,还请随我上来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