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二人来到碧峰观废弃塔楼的塔顶,碧峰塔高,站在这里,能将官路到金陵神策门的景色尽收眼底,甚至能看见玄武湖的一角。
陈阳明指着玄武湖说道:
“这一百三十八个四处赶来的人,皆是无家可归,他们听说皇城下好养活,就前来碰碰运气。可最近年生太差,打这样主意的人太多,大学士贾漠贾大人弄出什么户籍管理制度,进出金陵开始需要通行证,人们一路赶来,却是他们口中的非编户贱民,自然求不来通行证,如此一来,只能安歇在最近的碧峰观内,时常出去讨讨饭吃了。”
“这制度太不合理,不能改吗?”
白雨一眼望去,神策门徐徐打开,几十辆马车远得如蚂蚁一般大,正浩浩荡荡进京。
“白少侠富裕吗?”
白雨一笑道:“除了衣裳和剑,穷得叮当响!”
“与有荣焉!这马车里面装的,是地方飞燕局送给京官们的津贴,里面钱财数量,恐怕你我一生都未曾见过。我朝官员俸禄少,但地方官员会想办法刮到好处,再大方地分给皇城里护着他们的京官,也正是这群京官,在不久前加班加点制定了户籍管理制度,不接纳任何贫穷的外乡人。这玄武湖,就是收纳户籍之地。”
碧峰观里,是一群被抛弃的人,不远处的玄武湖上,就是抛弃他们的人,这两个群体之间,竟是能彼此相望的。
白雨心中不是滋味,若自己不是被西派收留,有了一条体面的出路,恐怕也在被抛弃的群体之中。
“……你的意思是,京官拿走地方官员的钱,地方官员抢钱造出一批难民,难民又被京官变作贱民。”
“嗯,但有一日,有一日我会改变它。白少侠来金陵找人的?”
“路过罢了。”
她久久望着皇城金陵,金陵城以东,就是人们口中所谓的东边了。
那个女人,是不是就在这附近,在这城里,站在碧峰塔顶的白雨,是否其实也正与她遥遥相望呢?
想到这里,白雨眼中生起一股复杂的恨意。
这个妖女的名字已经在江湖上打响了,因为她正在四处杀人。
哎,她从不该相信她的。
姑苏城,平江河扭动着曼妙的腰肢,被岸边房子里里外外的各种灯火照得天花乱坠。
若是在平江河中行摇橹船通行,便会听闻时下江南最流行的评弹声,时不时有男客女客忽然扑出屋子,仰到在栏杆上大笑,饮过酒的脸红彤彤的,烂漫无比,给姑苏的夜平添一分梦幻之情。
其中精巧的一户窗子正歇开一个缝,里面传出的娇喘声与香味,令人很想推开窗户看个究竟。但没人敢去推,因为这房子的窗边,赫然摆放着一把无首横刀,以及一件玄青飞燕的官服。
姑苏飞燕局的掌法人在里面,谁敢去看?
屋子里是一整个浴池。
蒸汽弥漫,令人喘不过气来。
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女在浴池边上,浑身的汗与水分不清,那张满是雀斑的寡淡小脸只望着天,茂密的睫毛也湿漉漉的。
一双有力地、女人的手,正捏住雀斑少女窄窄的腰。随后,这双手又放在了雀斑少女的乳房上,牢牢捏住了它。
这是一个三十五岁女人的手,她单眼皮,薄嘴唇,小鼻子,干练好看,即便是此时此刻,眼中都带着几丝凌厉与贪婪。
坐在少女身下的三十五岁女人,便是姑苏城飞燕局的掌法人,孙敞的旧友。
若是孙敞还活着,见到她也会吃惊:短短十年,人怎会全然变成另一番模样?一个救世的好人,脸上的神情怎会如此残暴?与其这样,他们从前还不如不去做官!
掌法人短暂卸去一身杀戮,正在浴池里,与腿上的少女一起享受着片刻欢愉。
她将头埋进了雀斑少女不大的乳房之中。
少女仰头笑了笑,脸上雀斑如向日葵籽一般绽放起来。
她低下头来,环抱住了怀中的掌法人。
一瞬间,二人的呼吸都急促起来。
雀斑少女用力地抱住眼前人,似乎要把她生吞掉。她喘息得越来越厉害,断断续续道:
“……叫我来……”
在这雾气之中,掌法人的心早迷离起来,加之她又埋在雀斑少女胸脯里,全然没听清,只抬头看了一眼说话的少女,用那张好看的薄嘴唇吻了吻她。
“你说什么?”
雀斑少女回吻了掌法人,离开时,像吃糕点一般,轻轻地咬了一口掌法人的下嘴唇,掌法人轻唤了一声,连牙齿都打颤。
雀斑少女这才说道:
“陈王叫我来,向飞燕局总领冷史问好。”
此言一出,掌法人眼神一变,登时清醒过来,但已来不及了。
只见雀斑少女双手一转,咔嚓一声,掌法人的脖颈已经断了,她侧身倒入浴池里,几乎没发出任何声音。
随后便是长长的沉默。
雀斑少女休息了片刻,似乎也无法立马从这欢愉与杀戮中缓过神来。她洗了洗脸与嘴唇,这从掌法人身上站了起来。
她的后背,有两个深深的腰窝。
不久之后,屋子阳台的门打开了,一个身穿黑飞燕官服、腰胯无首横刀的女人走了出来。
单眼皮,薄嘴唇,小鼻子,干练好看,但神情全变了,贪婪与凌厉不再,她充满不屑与挑衅,半仰着头,又高傲,又残忍。
掌法人已死,此人自然就是夺走她面貌的夜来霜了。
夜来霜赋予掌法人全新的气质,她打了个哈欠,纵身一跃跳入平江河上,在斑斓的灯光倒影中,迈着轻快的步子离去了。
要赶快去往渔隐园交差才是。
可还未到达渔隐园,夜来霜便发现四周窸窸窣窣有影子闪过,似乎有人正在追她。
哼,真是找死,夜来霜冷笑一声,故意放慢步伐让那些人追上来。她就如同浮在江面上的鱼饵,正等着那些跃跃欲试的大鱼上钩。
果然,到达牡丹花盛开的渔隐小园时,有八个黑影忽然站在去风亭的周边,将亭中夜来霜团团围了起来。
他们身穿黑白相间的长衫,一看就是北派八卦堂的弟子。为首的男人长眉长须,双手比女人还细腻,他仔细看了看夜来霜的模样,愤恨地笑了一声。
“无面教的妖女,我们追查了好久,这次终于抓到你了。我劝你现在卸下掌法人的假面,如此这般,就留你一个全尸。”
原来从夜来霜走进浴池起,北派八卦堂的弟子们就盯上了那个可疑的雀斑少女。眼看掌法人出来,弟子们便冲进去查看了情况,发现里面果然还躺着一个死去的裸体女人,立马明白了怎么回事:他们终于逮到了这个赫赫有名的易容妖女。
夜来霜也不惊讶,只笑了笑,将被浴池弄得湿漉漉的头发向后一捋,索性在去风亭的顶端坐了下来。
“在你们死得毫无意义前,说出你的姓名。”
“我们是北派八卦堂弟子,你杀了我们从前的盟主白一东,我们找你,自然是为这个英雄报仇,除去易容的祸害。”
又是这套话,夜来霜已经听烦了。
这两个月以来,不少人都在追踪夜来霜的踪迹。她从不以真面目示人,却时不时地被武林高手猜测出身份。人人都想要杀了她为天下除害。
当然,结局是夜来霜还活着,他们都死了。
她看了一眼这个混了一生没混出名堂的北派老弟子,着实有些困倦,问道:
“你是为了他,还是为了替自己的名声?”
八卦堂老弟子还未开口回答,一个暗影急遽闪过,一旁的年轻弟子已经惨叫起来。
扑通一声,什么东西落入湖心惊起了荷叶的摆荡,年轻弟子的鼻子已被夜来霜的匕首齐齐削去了。他还来不及捂住鼻子,匕首已刺入他的心口又拔出来,年轻弟子轻飘飘地滑落在了地上,像个纸片人。
夜来霜站在老弟子面前,懒得再废话,只道:
“想杀了我名扬天下的人,一起上吧。”
剩下七人犹豫了半晌,最后还是一并冲了上去。
北派内功深厚,七人作为清风门下弟子,原是有望代表门派参加天下武林大会的,功夫皆是不低,其中三人八卦掌极其凶狠阴毒,硬得能劈开太湖石,三人的八卦掌又软塌塌的,要是一巴掌打在身上,外表无损,准能击碎五脏六腑。夜来霜的躯体不是钢铁做的,自然经受不起天下闻名的八卦掌,但要想打着她,也不是什么容易事。七个弟子一并攻击夜来霜,只见夜来霜在他们之间闪转腾挪,如同一条滑溜溜的蛇,就是不被他们抓住。老弟子是剩下七人中功力相对深厚的,只见他双手一换,来了一招燕子抄水,即将击中夜来霜的腰身时,夜来霜的匕首只往上一扬,便在老弟子打穿自己的脾脏前,削下老弟子小拇指的半截肉来。
老弟子吃痛不已,正要退后,脖子已被夜来霜洞穿了。
他一死,剩下六人的气势很快大不如前。
夜来霜借着渔隐园中迷宫般的太湖石游来游去,如同一个暗影,将八卦堂的六名弟子打得七零八落,活着的人是越来越少。
还剩两人之时,只听远方有脚步声临近。
“接住了。”无眠说道。
夜来霜将匕首插回腰间,手一抬,只觉有一把极长之剑送入手掌中,那剑似乎生来好战似的,带着夜来霜的手往前一送,直接刺穿了一名八卦堂弟子的肚脐。
夜来霜将长剑从那肚脐中抽了出来,幽暗的湖面闪过一瞬墨绿色的光。
这是一把极长的六面剑,与夜来霜的胸脯齐平。
声名在外,千金难求,这是天下第一的断水长剑,朱芒生前的剑。
夜来霜心道,她与它曾经有过一面之缘,在遇见白雨的那个夜晚,夜来霜手中拿的就是这把断水剑。
八卦堂前来围攻的八个弟子,现已死了七个,剩下一个浓眉大眼、五大三粗的弟子,明白自己无力回天,死期已到,看着绿幽幽的断水剑,双腿吓得只哆嗦,却仍是想死得体面一些,心一横说道:“妖女,我不会求饶,给我一个痛快吧。”
夜来霜的目光这才从断水剑上挪开,看着这名弟子。
望了半晌,她才笑道:“你离开这里,去告诉更多的人,我杀了一群无聊的八卦堂弟子。我倒要看看,还有什么样的人会找上门来。”
年轻弟子听完自然不敢相信,这女人杀人不眨眼,总是玩弄男人于鼓掌间,竟然轻易地放过自己?
可他看着夜来霜笑意朦胧的眼睛,始终看不出答案来,当他鼓足勇气要回身跑走时,却被无眠的随风掌击碎了脑袋。
无眠责备般地说道:
“你的名字已经有太多人知道了,还是不要再声张了罢。”
夜来霜啧了一声,显然是对无眠的做法感到不满。但无眠只背对着她,瞧了瞧那个浓眉大眼的弟子,仔细识别了一番他的样貌,不遗漏任何的细节。
再回头时,他的脸,已与浓眉大眼的弟子一模一样了。
“要杀的人已经死了。”夜来霜叹口气,将飞燕局掌法人的腰牌扔给无眠。“告诉我下一个人是谁,如果暂时没有,我就要去躲清静了。”
无眠看了看腰牌,将自己手中的药瓶扔了回去,里面自然是续命的抹心丹。
杀了该杀的人,自然就有续命的丹药,这是陈王府常年不变的规矩。
“下一个人是有的,这是这一次,他想亲自告诉你。”
夜来霜随即沉默下来。
自上次他罚她之后,已过去了两个月。她虽是赶到了他身边的城池,也照常完成着他托无眠带来的任务,却还没有再见过他的面容。她心中知道,自农家小院一别后,她与朱默好像心照不宣地进入了一场冷战,互不见面,谁也不主动找谁,朱默气她之前的不辞而别,气她故意向天下人暴露自己的姓名。她更气他,气他说着爱自己,却罚自己,这两个月以来,白雨的那句话一直在她脑海中打转:
“如果一个人要毒害你,他就不爱你。”
他伤害了她,她要怎么面对他?她既想确认他的真心,又感到害怕。想到那无法动弹的七日,夜来霜并不觉得身体上十分苦楚,被心爱之人背叛的耻辱却是不断袭上心头。
“我不喜欢金陵,我不想去。”夜来霜赌气地说道。
无眠觉得生闷气的夜来霜有些可爱可怜,忍不住泛起一丝笑意,却还是只能带话道:“不用你去,他马上就要到姑苏城了。”
夜来霜低头沉默了片刻,似乎仍在生气。
“这断水剑又是什么意思?”
“他说,这把剑送给过很多人,他们都配不上,只有你能。若是天下人现在都想借给白一东复仇之名,杀了你闯出一番名声,你就用这断水剑好好回敬他们……他说,我的人,没那么容易被杀死。”
夜来霜不言,只举起那把修长的六面断水长剑,往渔隐园里的太湖石上一削,长剑的六面刃都发挥出令人惊颤的威力,太湖石竟被它斩了个稀碎。
“……这剑我一直挺喜欢的,就不假客气了。没什么别的事,我走了。”
说罢,夜来霜转身便要离去,不愿再听无眠转达朱默的好话。无眠自然看了出来,有些灰心地望着她,心中也有些别扭,为什么呢?为什么自己想对夜来霜说的话明明更多,却只能做朱默的嘴巴?她一向保护自己,却从不把自己当作平等的人来对话,好像在她眼里,自己一直是个传话的孩子。
“对了,那个白雨已经跟着西派的几个毛头小子到金陵了,天下武林大会前,他们肯定会赶来姑苏的。”
夜来霜一愣,那渝州的群山、白崖口的江水、一张倔强的小脸登时全部出现在她的眼前。
哼,那双圆圆的漂亮眼睛里,现在全都是恨吧。
“要避开他们吗?或者,干脆杀了她也行,省得来找我们麻烦。”无眠说道。
“不要。”
夜来霜语气坚决,她回过头,适才谈论起朱默的紧张与愤怒已消失了大半,那双新得的单眼皮眼睛中,反倒升起了期待之情。
她咧嘴笑了笑,给这张掌法人的脸添了一丝成熟的风韵。
“让她来,我会给她一个惊喜。”
金陵陈王府中,朱默掌起了灯,正坐在一把椅子上,亲手给对面的孙浮之拆着脸上的细纱布。
孙浮之穿着一袭干净的玄衣,坐得笔直,精力似是恢复了不少。只是他头上层层叠叠都是白布,根本看不清半分样貌。
朱默倒是十分温柔,耐心地用那双修长的手揭开着这张面目,只道:
“这些日子,你吃着抹心丹,从躺到坐,从坐到走,从走到跑,似乎像是从婴儿时期又活了一次,从前的事,是不是淡了许多?”
“没有。”孙浮之倔强答道。
“我好了没有?”片刻后,他忍不住又问道。
朱默不言,只退后几步,将放在一旁的横刀拿了起来。这一瞬间,横刀闪过一道烛火般的红光,它是新造的,赤红色刀身、白色刀柄、无刀鞘、无任何纹样、仍然无首。朱默手一挥,便将这横刀掷给了孙浮之。
孙浮之接过横刀,再也耐不住养伤的寂寞,他握刀转身,似乎要发泄自龙门阵受伤以来所有的愤懑,咔嚓一声,朱默轻轻抬脚,适才坐过的椅子已被砍得七零八碎。
“脸就是这样了,练得太晚,也无法易容了,但命和功夫算是回来了,你自己说,这是好了没好?”
朱默真心笑笑,他望着孙浮之,欣赏着抹心丹的成果。孙浮之的脸拜抹心丹所赐,命也是拜抹心丹所赐。这个新崭崭的人,就如同朱默一手重新捏造的一样。
孙浮之不语,只将血红的横刀收起来,他有那么一刻想问朱默要铜镜看看自己的脸,却鼓不起勇气。怕是很不好看吧?也不知道白雨见到了会是什么反应。
朱默仍是笑着,从怀中掏出一个同样赤红的面具来,递给了孙浮之。这面具的曲线歪歪扭扭,戴在孙浮之脸上,不规则地遮住他大半张脸,也遮住了所有的丑陋。
孙浮之将面具绑好,冷冷道:
“我知道,接下来我要替你活着,报答你。我不会反悔,因为你要杀官员,我也要杀官员,你要杀武林正派,我也要杀武林正派,但杀他们的方式,我要自己定,杀完他们,我有自己想找的人。在这之前,我要再见一次吴森,他救了我的命,又一直在陈王府外等着我的消息,我必须与他作别。”
他再也不是孙浮之了,按照约定,他捡回的命,就是陈王朱默的命。
他已是朱默的死士。
朱默耸耸肩,只道:“也罢,我也想你见见他。”
赤红面具之下,孙浮之的双眼困惑了一会。
金陵的细雨仍然淅淅沥沥地落着。
吴森终于被放行进入了陈王府的后院里,他只身在雷雨亭之中,望着雨滴一滴滴散落在雷雨池,里面的鱼儿们在黑夜里无声地游着,相当躁动。
自从把孙浮之送到陈王府救治,吴森就没见过他了。
陈王要孙浮之闭关养伤,吴森不敢违逆,只能在金陵住下,隔着层层叠叠的高墙,日夜盼着孙浮之能活命。可是真当他能见孙浮之的时候,他又有些不安起来。
孙浮之只知道白雨的身世曝光,孙敞也因此被砍了头,可他根本不知道吴森究竟是谁。也许,孙浮之永远都不知道最好。等见过孙浮之这一面,确认他能活下去,吴森就要赶回自己的生活中,继续去做明镜局的法鹰。
噢,不对,那日在白崖口,吴森为了救下孙浮之,亲手杀了自己的同僚,眼下自己的背叛,应该早就在法鹰之间传开了吧?
他再也回不去了,从此以后,他也即将开始迷茫的旅程。
将来有一天,孙浮之和白雨终会相见吧?那时他们都会知道吴森是谁,都会来追杀自己,可那都是将来的事了。
雨水飘进来,滴落在吴森的长长的鼻子上,凉凉的,他叹了口气。
孙浮之冒雨走了进来。
吴森望着孙浮之,惊叹了一声,笑了出来。
“啊,你能走路了。”
几个月的努力没有白费,一切都是值得的。
吴森难得绽放出开心的笑容,即便未来他与孙浮之注定是敌人,但此刻,他只想为朋友的复活喝彩。他仔细看着孙浮之,甚至伸出手来触碰着他,似乎要确认他是真实存在的,那些曾经刺穿过他肉体的伤口真的愈合了。孙浮之不言,黑夜与那副红面具遮掩住他全部的情感。
“那你的脸怎么样了?”良久后,吴森才颤抖着说了出来,似乎害怕碰到孙浮之的痛处。
孙浮之仍不说话,吴森等不及,便自己伸手去取。他又长又白的手指刚刚接触到红面具,只觉得冰冰凉凉的,身上陡然生起寒意。
“我唯一信任你,你却砍了我父亲的头……明镜局吴大人。”
吴森的指尖停住了。
他愣了半晌,才想看看孙浮之此刻的神情,他将孙浮之的面具拿了下来,心中陡然生起惊惧。
这不是孙浮之,这像是从地狱爬回来的鬼怪,像夜叉。
这人的两只眼睛、右边的额头、两边下颌、一半的鼻子,全都是皱皱巴巴的红色疤痕,像是被火锤烈碳烤过一般。
大半张脸都毁了,只剩下那双眼睛是他的,可眼神也变得冷漠了。就算现在人们打着灯笼、拿着通缉画像看他,恐怕也认不出他是谁的。
如果说孙浮之曾是个面色阴沉、眼睛真挚的少年,那么此刻,他连那真挚的眼睛也都失去了。
看见吴森慌张的神情,孙浮之的语气是绝望的。
“是你将我害成这个样子。”
一条浅红色的鲤鱼屈身向一跳,在池面上逗留了片刻,瞪着圆黑眼睛观望着一切。
它再次入水时,那把崭新的赤色横刀已刺穿了吴森的后背。
横刀又红又暗,不见血,黑夜中的雨水不断低落在横刀之上,发出冰冷的声音。
在奔赴雷雨亭之前,朱默将一切都告诉了孙浮之。
孙浮之的脸色毫无变化,没有愤怒,也没有哭,只是心中传来酥酥麻麻之感,也许,那就是被背叛和震撼的感觉,也是心碎的感觉。随后,仿佛连最后一丝感觉都从孙浮之的身体中失去了。
飞燕局法捕要杀他。
西派弟子羞辱他。
连他以为唯一在乎自己的朋友也早就背叛了他。
这个世上,没有人值得信任罢。
孙浮之不再问吴森一句,只是以极快的手法拔出腰畔的血红色横刀,毫不犹豫地刺穿了吴森的胸口。
随即,他转动手腕,将横刀猛地拧了半转,想把吴森的五脏六腑都搅动起来。
吴森从未如此痛过,他看着孙浮之,张嘴想要再说些什么时,却只喷涌出一口鲜血来。
“你……你一定要去白崖口,那个地道里,你要去看看……”
鲜血滴在孙浮之手上。鲜血之中,也有几滴眼泪。
但孙浮之看不清,他一手推着吴森,一手缓慢地拔出了横刀。
随后,他将吴森推入了鱼儿翻滚的雷雨池中,头也不回的走掉了。
朱默在不远处打着纸伞看着。
这二十年来,他豢养过不少死士,他知道怎么从无数人中去挑选。冷心冷面,不近人情,心中不能有太多牵挂,但也绝不能毫无牵挂——有一个是最好的,不会太多,却又会想活下去,这样才会成为最顶尖的刺客。
哈,这个孙浮之,就是最顶尖的。他想道。
朱默白净淡漠的脸上泛起满意之情,他抖动了一下伞上的雨水,转身走掉了。
吴森的尸体就在雷雨池中那么浮浮沉沉地飘着。
对任何人来说,他都完全不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