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漆黑的河流之中,渐渐出现两个浮沉的人影。
白雨和小郭的气已闭到尽头了。
平江河小码头上,骷髅眼来得致命,乌篷船迟早会下沉,眼看金钟小船远远离去,二人就要失去跟随崔李进入紫菱洲的机会,白雨想出了一个拙法子:游过去。
二人自小在长江边上长大,白雨又在白崖口的水中练过鬼影步,潜起水来更不是问题。为了不引起注意,他们先用迷踪步在平江河旁屋顶暗自追踪着,在金钟小船驶入更大的河道之时,才从旁一头潜入水中,静悄悄跟上,逐渐离开了姑苏城。
起初并不费劲,只是小船逐渐驶入开阔无人的水域,今晚雾浓,又没有灯,水中视野越发差起来,她与小郭一前一后,艰难地追随着小船上摇晃的微弱灯光,可一眨眼功夫,金钟小船便不在了。二人又潜了一会,实在摸不着方向,白雨才伸手示意小郭,要回到水面辨认一番。
她往上游去,以为要浮出水面之时,却摸到了满是青苔的坚硬石墙。
白雨心中一惊。黑暗河流中,他们不知何时竟进入了一条古怪封闭洞穴里,无法再回到水面上了。
殊不知,在一个奇怪的拐口,金钟小船已从上方钻入另一条洞穴,白雨二人却从河流下方去了另一个幽闭的水域。
小郭练过西风心决,有些闭气的功夫在身上,可一想到无法浮出水面,他一时有点慌神,双手双脚四处打转。白雨心中自然也感到恐慌,却仍努力握住小郭的手,指了指前方,试图开辟出一条道路来。
二人又是游了好一会,白雨胸中越发炸裂,脑子也有些浑浑噩噩起来,她这才意识到,拉着小郭一通乱游是个太差的办法,自己死了倒也罢了,但若是连累了还没满十三岁的小郭,那就完蛋了。想到这里,白雨就紧紧握着同样快撑不住的小郭,埋头往前一股脑的游,胸肺已冒进不少水之时,她终于看见了一束微光。
湿答答的青石板上,一只瘦弱的手将小郭一把甩了上来。
随后,白雨才疯狂咳嗽着,缓慢地从水中爬了上来,她一把摁住郭泽权的胸口,用力的挤压着,郭泽权吐出好几口水来,哎哟一声道:“白雨姐姐别压了,快被压死了!”
白雨这才松了口气,揉了揉过于疲乏的眼睛,看得更加清楚了些,这一看,白雨吓了一大跳。
“小郭,你流血了!都怪我,这么用力地压你!”
只见小郭身后的青石板竟然全都是血,白雨瞬间红了眼眶,郭泽权起初也以为自己命不久矣,正要与白雨相拥哭诉时,却实在感受不到半分疼痛,他摸着自己前后确认一番,这才犹豫地说道:
“这不是我的血。”
二人都一愣,那是谁的?
他们沿着血迹望去,这豁然开朗的洞穴之中,是一片朴素干净的青石板路,一共只够占五六人,路的尽头有一扇黑色的铁门,像是通往什么阴森的牢房。
石板路上流淌的鲜血,是从那扇铁门里渗出来的。
“那里面是哪?难道是紫菱洲?”
郭泽权问道,二人没有跟随金钟小船进入金碧辉煌的码头,自然不知紫菱洲的码头长什么样子,这里的码头又是何处。郭泽权只觉得这里的环境有些瘆人,说话声音已在打颤
“不知道,水路太危险,我们已无法原路退回,恐怕只能往前走一步看一步了……何况,万一玉枚师兄和李如柏有难呢?”白雨也紧张道。“小郭,我有不好的预感,我们做好准备罢。”
二人起身慢慢接近着那扇沉重的黑铁门,白雨将手放在铁门之上,推开时,只觉浑身冰凉发凉。
里面是一个温暖的大房间,四周挂着红色长帘,燃着最幸福的人家才有的温暖烛火。烛火映照之下,大房间中央只放着五把最是舒适的椅子,一旁备着上好的茶与糕点,甚至还有几把保存完好的古琴,供人随时弹奏。
若不是出现在水中洞穴的尽头,这里简直像是提供给一群挚交好友畅谈的绝妙场所。
白雨握紧了腰畔的西风弟子剑。
因为温馨的小屋之中、桌椅旁边,正躺着六个一动不动的男人。
他们好像都死了,每个人都被尖锐的长剑洞穿,只留下一道伤口。白雨与郭泽权四处看去,竖起耳朵,警惕着旁人的偷袭,却又听不到任何活人的声音。
白雨看向脚边尸体,此人穿得平平无奇,唯一的装饰便是一块杏叶型腰牌。她俯身抬起腰牌一看,只见上面写着:遇春将军令。
啊,此人是军中大将。
白雨一一看去,那余下几人都挂着象征着身份的腰牌,看来他们无一不是军中大将,不知发生了什么,不光着常服而来,还一起死在了这里。
这时,最后一具尸体竟然吐出一口血来,显然还没死透。
郭泽权照看着四周,白雨上前一看,却是惊呼一声。
眼前吐血的与其余人不同,他正是姑苏望月楼的胖四爷!
白雨忙扶起他道:“你怎么在这里?谁伤了你?”
“不知道……什么都没看清就这样了。”
胖四爷看着白雨,眼角留下一滴泪来,只道:“我嫉妒得发疯,为了看你与紫娘今晚究竟要干什么,我想尽办了法子才混进来的,这原本不是我该来的地方,你也不该来这的,快走……”
“什么意思,这里是什么地方?”
胖四爷又咳嗽出一口血来,那长剑洞穿了他的胸口,他已活不长了。白雨看着他,不知道该把他分进色欲熏心中,还是纳入爱得痴迷里,只着实觉得可怜,安慰道:
“别说话了,我们会带你出去治伤的。”
他只摇摇头,指着一面墙上的红色长帘,用最后的力气说道:
“我们所在之处……才是真正的紫菱洲。”
说罢,胖四爷便气绝了。
这都是夜来霜的罪孽,若不是她假扮白雨四处挑起人们的欲望与纷争,胖四爷就不会死在这。白雨心中叹口气,只能将胖老板轻轻放回地上,望着他适才指向的那面长帘。
“这里才是真正的紫菱洲?是什么意思?”小郭问道。
如果这里是真正的紫菱洲,为何会满地死人?为何房间里连一个女子都没有?那传闻中的紫菱洲十二娘子都去哪了?
白雨也不安起来,她与小郭对视一眼,这才看着胖四爷适才所指的红色长帘。
随后,她一步往上,拔剑将长帘斩断。
长帘被弟子剑撕裂开来,无力地落在地上,终于露出了背后的真面目来。
长帘的背后,是十几块块透明的西洋玻璃。
在这温暖的房间中,透过模糊变形的玻璃,便能看到另一个模糊变形的人间。
那个人间,由十二个排列整齐、分隔清晰的小房间组成,有几个房间灭着灯火,看不清里面是些什么,而另外几个房间则点着灯,里面是慕名而来的洲上客,以及紫菱洲的娘子们。
一眼望去,白雨所在之处能把掌灯房间的近况看得清清楚楚。
“原来如此,坐在我们这个房间的人,能窥视紫菱洲内所有男欢女爱的全貌。”
白雨的头皮发麻,郭泽权也不由得后退了一步。
世人都以为,这里是个令人欲仙欲死的极乐之地。殊不知,那些花重金来买快乐的一等富贵人士们,也全是他人的猎物。永远有那么一批更加尊贵的人,他们站在背后温馨的房间之中,弹琴唱歌,饮酒座谈,观赏着紫菱洲里男男女女们的一举一动。
所以,这里才是真正的紫菱洲。
“这个地方真是有够下作……这些将军富商死有余辜。”白雨骂道。
“……为什么他们在里面发现不了?难道里面看不见我们吗?”郭泽权努力问出声来,眼睛却是无法从眼前的景象中离开。
白雨也是奇怪,的确如此,这么大一块玻璃,应该立马就发现了才是。她往掌灯的房间里仔细看去,五个身着各色衣裳的娘子们只是聚精会神地与洲上客们交谈着,最是亲密者,只是捧起洲上客的脸颊,淡淡地亲吻了对方的嘴唇。
五个娘子中最令郭泽权惊奇的,是最后一件掌灯的房里那个身穿黛色衣裳的人。因为那黛娘根本不是一个女子,而是一个与郭泽权一般大的少年郎。
这五位娘子神情松弛自在,却都心照不宣地做着一件事情:永远不朝玻璃的方向望过来。
白雨道:“我猜,娘子们应该知道这里的存在,也能看见玻璃后面的样貌,但,她们好像在遵循某种规矩,没有一个人回头。”
为何不回头?白雨困惑道。
“那这些洲上客们呢?”郭泽权问道。
只见五六个洲上客衣着华丽,神情却痴痴傻傻,眼睛里的魂魄像被勾走了似的,他们望着眼前的娘子们,十分迷离,一举一动都是飘忽,嘴边的口水几乎都要流出来了。
他们的方向明明正对着玻璃,却仿佛没有任何人看见它。
“啊,他们都着了什么道一样。”郭泽权感叹道。
这时,最右两间原本黑暗着的屋子也掌起了灯。
刹那间,白雨与郭泽权都屏住了呼吸。
因为分别走进这两间屋子的,正是崔玉枚与李如柏。
李如柏身处第二间屋子里,这屋子不大,一床一柜一桌,摆放着一把琵琶,足够温馨淡雅,站在李如柏身前的是一个身着青衣的娇小女子,恐怕就是紫菱洲的青娘。
白雨观望着李如柏,他明明小心翼翼地、不屑地走了进来,可不知怎的,只见他忽然双眼一瞪,便也如其他访客一般呆住不动了。
“不好!二师兄也中计了”郭泽权急道。
白雨紧张地看向崔玉枚那一边,冷汗也流了下来——崔玉枚虽然更为慎重,但也是惊惑地望着眼前平平无奇的房间,仿佛对这里的布局感到十分惊慌似的。
他恐惧地望着眼前的紫娘,也不住地说起了些什么。
玻璃阻断了声音,白雨什么都听不见,却也被崔玉枚的反应吓到了:崔玉枚与紫娘明明就在望月楼前打过照面,可他此时的神情,要么是把她当作全然没见过的陌生人,要么是把她当作了另外一个令他害怕的人。
连崔玉枚都中了计,流连忘返的紫菱洲果然有问题,白雨心道。难怪不得这里一柱香二百两,人人都还敢赖上这么久不走,因为走进十二娘子房间的洲上客们全都着了道,哪里还顾得上荷包里的钱?。
若是崔玉枚与李如柏无法清醒,四人此行的目的恐怕很难达成,更糟糕的是,他们所有人都会有来无回。
“小郭,你觉得,以你我二人之力,能打碎面前的玻璃吗?”白雨打量着玻璃问道。
“能吧?”
“好,这里已经生变,万不得已时,我们不要再管什么夜来霜,先冲过去救人。”
“嗯,这紫菱洲如此邪门,我们定要将他们都擒住。”
郭泽权说完,白雨随即也紧张地等待着。崔玉枚与紫娘只是遥遥站着说些什么,还未发生任何逾矩之事。而李如柏看着青娘,神情却是越发癫狂起来。
只见他满眼呆呆的爱意,似乎不肯从青娘脸色挪开半刻目光。青娘是个娇弱的江南女子,她的脸色苍白,不住咳嗽着,身子也许不太舒坦。她喃喃说了些什么,温柔地牵过了李如柏的大手。
这一下,青娘仿佛触碰了什么开关,李如柏长叹了一口气,整个人打了个冷颤。随后,他便用力地反握住她,忽然将她抱起,走向窄窄的床榻之上。
“二师兄要干嘛?”郭泽权惊恐道。
“别再等了!”白雨道。
二人正要击破玻璃闯入时,青娘房间的雕花亮格柜忽然兀自开了门,柜子里面,竟走出来了一个男人!
片刻间,白雨觉得眼前的男人是如此眼熟,却又想不起来他到底是谁。但她也没功夫再想,因为这个忽然出现的男人正从青娘的衣柜里伸展而出,要将手中的匕首戳进李如柏的脊梁骨里。
白雨与郭泽权一并出脚,毫不犹豫地踹向眼前这扇硕大的玻璃。
只听碎裂声传来,那连通着十二个房间的玻璃轰然破碎掉了,两个世界的连接骤然被打破,一切都连接在一起。
白雨与郭泽权冲进青娘的房里,郭泽权挡在李如柏身前,留白雨来面对这个衣柜刺客。白雨早已拔出银剑,她一剑斩去,利落地将男人手中的匕首弹在了地上,她随即一脚踹向男人,男人似乎不懂得半分武功,哎哟一声撞在衣柜上,险些昏了过去。白雨立马拧过他的胳膊,一把将他反身摁在地上,这才化解了眼前的危机。
她这才得空看了眼被自己击落在地的匕首。
匕首是水晶做的,近看有六面刃,远看却像是一根细长的针。
那是白雨曾经从夜来霜手中夺来的匕首随风。
“啊,是你。”
她再次看向被自己打败的男人时,一下认出了他是谁。
此人正是在白雨生病逃难时救了她一命,却又绑住她、霸道地夺去随风匕首的男人——那个自称无可救药的郎中赵小爷,赵旬。
一个自称郎中的人怎么会藏在紫菱洲的柜子里?看来,赵旬之前骗了白雨,他一定也是流窜之辈的骗子。
白雨正要骂他一通时,赵旬看着白雨的眼中却流露出惊喜之色,他一拍地板笑道:
“是你!太好了!我们有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