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为全书第四部分
月隐真心染血终成侠士,魔女无情踏遍万水千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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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一次动荡,都带来相同的腥风血雨,和不同的话题。
例如,小皇上登基不久,竟然忽然得了怪病,卧床不起,只能由皇叔陈王来治理朝政……
例如,飞燕局总领冷史暴毙,传闻如今上任的,是一个丑陋至极的年轻人,他拿着一把赤红横刀,杀尽贪官污吏,好不威风……
例如,《底层流窜集》忽然停了,孩子们嘴里的打油诗也变了。
如今唱四派的不见了,唱飞燕局的不见了。
他们唱的是:
八卦掌,游云间,清风盟主惠人间。
形意虎,打侏儒,唯熊人傻崩一拳。
金钟罩,阴曹寺,雪僧回归护孤女。
落雨剑,撒山野,追羽誓伴盟主边。
飞雪镖,钉歹徒,只是遗忘徐英耻。
乞丐堂,捧土碗,贫穷外貌照生银。
……
江湖四处生门派,丛林深处立山庄。
从前隐士回凡间,皈依八卦新誓言。
究竟谁家最独大,能帮清风结善缘?
当数崔一剑,侠气最盖天!四大雪僧守新派,黑猫弟子遍人间。
——北方打油诗
这一年,大雪难得的连下五日。
中州商丘已被白雪淹没,雪紧压在灰扑扑的肃穆城楼上,万物静默,衬得这北城更加凛冽了。
两匹黑白瘦马踏风雪而来,慢而坚定。白马上的男子不过二十岁的年纪,破鹿裘上盛满了雪,整个人沉重又忧郁,全然不像一个少年。
黑马上的少女个子矮小、清瘦,着一件蓑衣与黑袄,洒着雨雪的双颊冻得发红,眼中却冷得要命。
“就在这里分别吧。”她淡淡说道。
少年有些不情愿。
“……你还有伤,我再送你一程。”
他说着垂下眼眸。一年以来,江船之上,他陪在这个少女身边,从她因站不起来气得流泪,到她不顾身体练功练得日夜不分,他全都在帮忙。
她愤怒、悲哀、冷漠、脆弱之时,他都在旁边看着,虽然只是为了完成他人之约,他却也在这无言中与她形成了一种默契。
正是这种默契,让她立马猜到这个与她同龄的少年心头在想什么。
“无眠,你我之间总有这一天的。”
白雨说道。
比起一年前,她好像长大了些,清瘦了些,冷淡了些,也许是有伤在身吧,她的声音很轻,却又无比坚定。
“我担心你一个人上路会出什么问题。”
“两个人也会出。”
“我怕你一个人杀不了他。”
“我可以。”
“你的伤还没好全。”
“一生都不会好全了。”
“……”
瘦马已踱到商丘的城门口。
“多谢你这一年的照顾,现在,你可以去做你想做的事情了,去找解药吧,活下来。”
无眠抿了抿嘴,他第一次卸下假面时,白雨还有些惊讶,这个刺客千百张面目下,竟然是一个如此清秀稚嫩的少年。
不知为何,望着他,她总想到了孙浮之从前的样子。
无眠良久后说道:
“你和夜来霜,有时候真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人。”
白雨讶然道:“不可能,我和她是两种人。”
“是吗?那也许我想错了吧。”
无眠怂怂肩,这时,孙敞的那只黑眼鸽冒雪飞来,停在白雨的肩头,左右抖了抖头——现在,它终于可以一直跟着它的主人了。
“那我走了,需要帮忙,你叫这黑鸽子传信给我,别太莽撞。”
“你才是。”
无眠掉转马头,洋洋洒洒地消失在雪中官道上。
白雨既不目送,也不逗留,将情感留在因寒冬而变得越发冰冷的体内,径直走进了商丘城门。
要独自上路了,只是比起上一次独行,她此刻要淡定很多。
北方城市本就比南方寂寥规整,恨不得一眼望到大路的尽头。这里重农轻商,手工业也并不发达。少了一些热闹店铺,天气又如此严寒,就更是冷清了。
只是宽阔平整的大道上,有不少难民在排队拿过冬的粮食与衣物,他们倒不像从前那样被排挤在城市之外,得不到一点照顾。
分发的人自然是飞燕局的法捕,只是与往日大不相同,他们竟都没有佩刀。
白雨听见,难民们领到热食,穿上厚一些的衣裳后,大多都会说一句话。
“还好有陈王哇。”
“是啊,真希望快点有地才是。”
她隐隐意识到,天下变了。
白雨在诗仙湖养伤一年,与世隔绝,几乎与这个世界断了联系,寒山虽然偶见外客,却刻意不把外面的消息告诉她。“白施主应该好好养伤,将功夫练得扎实。”这是寒山时常挂在嘴边的话。
他越是这么讲,白雨就越是知道,外面变得并不好。
可如果不好,为何难民们的脸上都带着欣喜呢?
商丘的雪客栈之中皆是赶路人,去到那里,白雨定能得到一些想要的消息。
其实,她第一时间北上,就是为了找到那个人。
推开客栈的门,扑面而来的热气与吵闹声令白雨有些眩晕。
店小二迎她进来后立即紧闭门窗,阻隔寒风的尾随,大堂里吵吵闹闹的,白雨找人少的地方坐下,随即就要了些吃的,只见店小二听她说话时心不在焉的,不断回头去看大堂中央,原来那里正有人在说书。
这倒是让白雨想起了龙门阵的猫儿仙客栈,她已很久没想起那个地方了。
年轻的说书先生字正腔圆地讲着一些当地的奇闻逸事,听上去,各地似乎兴起了不少门派山庄,什么无剑山庄,落雨山庄,螳螂派,飞雪镖局,乞丐堂,有些是从正派里分割出来的,有些则是从流窜之辈里分割出来的。这些门派山庄各不相同,其中有人杀流寇盗贼,有人搜刮民脂民膏,好坏参半,彼此间打斗的消故事屡见不鲜。
白雨也从中听到了一个熟悉又陌生的名字——白崖傀儡派。
说书先生又滔滔不绝讲了一会,皆是这些故事,白雨草草吃完,不想再听,正要上楼歇息时,却听说书先生讲起了天下武林大会的事。
白雨站在原地,动也不动了。
“……说起我们中州的骄傲哇,那自然就是从前的北派掌门、如今的武林盟主清风了,没了他与陈王,谁来管我们老百姓生活得如何?谁来管我们过得安康不安康?说起这清风盟主,自然是要从天下武林大会时,他老人家凭一臂之力救三派安危开始。话说,妖女夜来霜那日带百位邪教教众埋伏在缥缈峰红枫林中,誓要灭三派侠士……”
说书先生滔滔不绝讲起来,越讲越热烈,观众们聚精会神,连连叫好,空气中四处都哈着欢乐的白气。
“……几百回合下来,妖女哪里敌得过这些正派英雄?马上要败下阵时,却忽然动起歪脑筋!她巧言令色,竟擒了那白一东的女儿做人质。白一东的女儿大家是听过的,名头大得很,半首西风曲技惊四座,可没想到在妖女面前,竟是一个软柿子,完全不如她的叛贼父亲,区区几招,就已被打得口吐鲜血,束手就擒了。”
看客们叹了口气,似乎为白家的落寞而感叹。
“……白一东之女被抓,西派也深陷危难,清风盟主虽有逆天本事,却也想保故人之女的安危。可一己之力,怎能敌百个坏人?独木难支时,只听一人叫道:妖女,你当西派的人死光了吗!妖女被这正义之声一时震住,回头一看,原来是赫赫有名的一剑少侠崔玉枚!崔少侠为救他的小师妹,为了帮清风盟主,奋不顾身地带伤上前,与夜来霜肉搏起来……”
说书先生又绘声绘色描摹着二人过招的场面,引起一片喝彩声。
白雨漠然看着那帮喧闹的看客。
“最终,为救更多的正派弟子,为灭更多的邪教教众,崔少侠与清风盟主不得不忍痛放走夜来霜与白雨。可谁知夜来霜竟心狠手辣到如此?她逃跑之前,居然设计杀死了东西二派的掌门人武嘉与方修。哇呀呀,此番天下武林大会,竟成了与妖众大战的修罗场……悲痛之余,崔少侠接过大任,先后任起了东西二派的掌门,将原先的二派变作新派。好在这位新派掌门有情有义,一年过去,仍四处追寻师妹白雨的踪影。”
“说书的,你说武嘉怎么死的?”
接话的正是白雨。
看客们全都转头看向这小个子女娃娃,中州人多半高大,白雨的身材混迹在里面,着实像个小可怜。
“妹子别急,正要讲呢。”
“讲。”
“西派武掌门天性善良,功夫却不如师兄白一东深厚,几十招下来,便不敌妖女夜来霜的邪魅功夫,即便弟子崔玉枚奋力相救,却是无力回天……”
眨眼工夫,十步开外的白雨如风般席卷到说书人的面前来,抖落了一地的残雪。
她手腕没有用力,手中的随风却已轻轻拨着说书人的下巴,看她的神情,似乎随时都准备无声地插进去。
这一下,在场看客们都吓傻了,说书的到底说错什么了?
“说,谁将这些说出来的,谁告诉你这样讲的。”
白雨冷冷问道。说书先生吓得支支吾吾,半天放不出个屁来,嘴唇绷紧,最后只蹦出来一个北字,还重复了好几遍。
“跟着我的话,重新讲一遍。”白雨不看别人,只讲道,“我刚才讲错了,天下武林大会根本不是这样。”
说书先生摸不着头脑,只得一一重复着白雨的话。
“武嘉为救弟子白雨,舍身与叛徒清风作战,那北派清风与西派崔玉枚,才是最大的叛徒。”
说书人一愣,这种胡编乱造他哪里讲得出来?可白雨的刀子已经将他的下巴捅出一个小窝来,他不得已,这才违背良心,战战兢兢重复了一遍。
只是这一句话还没讲完,已有二人站在了白雨眼前。
这二人起先不声不响地坐在大堂角落里,听见白雨如此说,这才凑上前来。
白雨瞥了他们一眼,这二人的豹裘中,是那眼熟的北派太极黑白袄。
是啊,整个中州,不都是北派的地盘吗?这倒好,省去了白雨不少麻烦。
“再胡言乱语就把你丢出去。”北派弟子说道。
“……缥缈峰上,是你二人挟持的徐英对吗?”
二位北派弟子脸色一变。
看着二人黑白袄上傲然的雪梅,白雨嘴角一扬,她笑了笑,并不带一丝感情。
“这衣裳不适合你们。”
巫溪险峻之地,虽未下雪,却也湿冷难耐。
夜来霜入村时,官府已将商贾们捐赠的口粮送到巫人们的村落之中,放眼望去,田地都是精心打理过的,即便此刻在冬日里沉寂着,来年春日,也定会有新一番收获了。
饥荒也许真的在过去吧,夜来霜心道,朱默权倾朝野后,这一点他倒是做到了。
有一个干瘦的巫人老太婆走过来拉住了她。
“你是隔壁村说要来的那个女娃?”
夜来霜低头看着她,点点头。
“来做啥子?”
夜来霜脸一红。
“……我小时候住巫溪。”
“哦我懂了,他们都说你在找家,是说不得你又到处在搬,具体在哪里你找不到了哈?吃饭没有?”
老太婆咧嘴一笑,露出仅剩的几颗长牙来,她招招手示意夜来霜跟着自己。她穿得少,却走得热火朝天,对这些庄稼人来说,似乎只要不断活动,就完全不冷了。
“吃饭了没?”老太婆体贴地问道,似乎挺喜欢夜来霜。
对她来讲,眼前这个女娃最近在巫溪可是挺有名气。听说她一路寻家,一路在各地村落住上一些时日,砍柴烧火,搭建房屋,开垦荒田,似乎都有她的一份。
她的名声在巫溪附近的村轮传开,是因为前些日子流寇入村,吓得隔壁村的村民不敢入户造饭,只能腰悬米食,头枕干粮而睡,可一夜之间,这女娃竟凭一己之力将二十几个流寇全都赶走了。
赶去哪里她不说,可那帮王八蛋却再也没来过。此后,附近各个村落皆是欢迎她的到来。
老太婆挽着这个少言寡语的女娃,女娃也许刚好三十岁,穿着朴素的带有补丁的麻布衣裳,虽然破旧,却是坚毅,束起的头发被冬风吹得有些乱了,脸上神情总是淡淡的。
她不是紫娘青娘那种惊艳的大美女,却仍然干净、立体,虽有疏离之感,却无残忍之相,也令人难忘。
她望着家乡时的神情,倒是有些怯怯的,似乎有些担心她的家仍不在这里,又有些担心若真在这里,她自己又会想起些什么。
除了她的左手仍带着一层淡淡的紫色以外,旁人很难看出,她与那恶名传天下的一代妖女有任何关系。
可这就是夜来霜卸下伪装之后,最为真实的样子。
她觉得自己就快找到答案了。
商丘城望雪客栈大门外,雪已积到膝盖处那么深。
北派两个弟子在雪地上滚了三大圈,他们被什么东西砸破了脑袋,血哗哗啦啦地留在雪地里。
望着眼前伫立的小个女子,二人似乎很不甘心。
“你不是被挑断了手筋脚筋吗……”
其中一人问道。
“打你们这样的人,断了也不妨碍什么。”
白雨慢悠悠地将随风插回腰畔,忽的拔出二十四桥剑一挑,已将二位弟子黑白袄上的雪梅划破了。
傲然雪梅飘落在地上,与北派好像再无瓜葛。
二十四桥的剑锋已骤然挨到其中一个弟子的瞳孔。
大雪全部落在白雨的黑发上。
白雨的眼中有恨。
“说,崔玉枚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