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了?今年天下第一花落谁家?我能不能赢钱?”流窜书生走进草莽书屋的门,抖落头顶朝露,兴致勃勃问道。
“……今年没有天下第一。”
“啊?为何!”
“东派来人报信,武林大会时,妖女夜来霜带着大批死士上山伏击,杀了正派不少弟子,连西派掌门人武嘉都丧命了。若不是北派清风掌门与一剑少侠崔玉枚出手制止,后果恐怕不堪设想。”
“又是夜来霜,她怎么还没死!那弟子有说她这次扮成谁吗?美吗?”
二人又聊了几句,将这次武林的变故全都怪在了丧心病狂的夜来霜头上,最后只总结道:
“哎,不提了,赶快提笔吧,东派说武林也会有变动,这些消息一出,等着大卖吧!”
——二位流窜书生的谈话
诗仙湖那艘破船晃晃悠悠地行驶着。
破床榻上,白雨换了身紫娘的干净衣裳,若不是脸色太过苍白,她看着只像是睡着了。
寒山仍戴着笑弥勒面具,坐在榻边替白雨把着脉,再次烦忧地拜摆摆头。
“臭和尚叹什么气,是你要死了还是她要死了?”
夜来霜站在床边,身上紫罗衣脏脏破破的,脸上又是血又是泥,却遮掩不住焦躁的神情。
“阿弥陀佛,白施主脾脏被刺穿,手筋脚筋也被挑断,即便不死,恐怕也难以痊愈了。”
“你是说她是个废人了?她接受不了的。”酒疯子道,他瞎掉的眼睛也还未处理,此刻满脸是血,却像个没事人。
“阿弥陀佛。”寒山叹了口气。
夜来霜固执道:“……胸口的剑伤是深了点,多养养不就好了,手筋脚筋你不能给他接起来吗?”
酒疯子用剩下的眼睛白了她一眼。
“接,你怎么不自己来接?噢,你自己往她身上打锁鬼钉,害得她五脏六腑都差点炸掉,还好意思在这里让别人接。若不是有武嘉的内力,轮不到崔玉枚砍,她自个就死透了。”
“啧,”夜来霜瞪他一眼,“你是从哪里冒出来的,信不信我杀了你。”
“妖女,你冒充我师妹,适才还杀我东派弟子,我正巧想杀你呢。”
“阿弥陀佛,夜施主已解释过了,她收到陈王命令,隐约猜到缥缈峰会有变,为了保护白施主的安全才暂时给她打入锁鬼钉,不让她上场比武。这原是好意,只是白施主一心为门派,违抗天命上了场,这才加重的。哎,白施主可真是坚毅之人,如此疼痛,怕是贫僧也承受不起的,她竟能在树桩上站这么久。好在现在锁鬼钉也取出来了,酒施主莫要责怪夜施主了。”
“听见没?你耳朵不如他?”
“取出有什么用,除非现在打进你体内,否则出不了这口气。”
“关你何事,你在这找什么死。”
“这丫头跟我学过剑,也算是我半个……”
酒疯子还未讲完,夜来霜忽然吐出一大口血来。
她吐得太用力,整个人往前匍匐跪倒在地上,鲜血不断从她口中翻涌而出,持续了好一会。为了不让自己倒下去,夜来霜双手撑着地面——其中一只手正在逐渐发紫。
寒山不言,急忙握住夜来霜的手腕诊断起来。
片刻后,他惊讶地短叹一声。
夜来霜用手背擦了擦嘴上的血,轻轻喘着气,倒是不担心。
“我好不了了是吧?”
“嗯……缥缈峰上,施主中了清风掌门一掌,受了很重的内伤,其实以施主的内力,这伤势也是能够复原的。只是,只是在这重伤之前,不知是何缘故,施主的身子似乎已经坏掉了。”
“嗯,练易容术就是这样。”
酒疯子心下讶然道,江湖上只传这妖女是前朝无面教后人,功夫天下无双,杀人一向不眨眼,却从未有人说过她命不久矣。
“蒙面和尚,你知道我还能活多久是不是?”
“阿弥陀佛,夜施主,贫僧肉眼凡身,看不透生死,这些事,全凭施主自己的造化。”
“告诉我吧,他们从不肯告诉我,仿佛看我为此担惊受怕,惴惴不安,就是他们的乐趣似的。你告诉我,若我不再吃抹心丹续命,还能活多久?”
寒山沉默片刻,谦卑地垂下头来。
“一年。”
夜来霜愣了楞,半晌后,才重复道:
“……一年。”
她似乎不甘心,又问道:“即便找到终止修炼着这易容术的法子,不再进一步损伤,从前的伤也无法愈合了吗?”
“无法了。”
“无论如何都不能治了吗?”
“不能了,施主五脏六腑皆是坏掉,即便神医下凡,也是拆东墙补西墙而已。”
“明白了,那就是等死了。”
寒山还要说什么时,床边的紫娘含泪开口道:“白雨醒了!”
夜来霜朝床榻看过去,白雨果然已睁开眼睛。
那与从前不同,是一双无神又混沌的眼睛。
“和尚先别管我,你去瞧瞧她。”
夜来霜站起来,不叫任何人担心,寒山虽是担忧夜来霜的身体,但也走向适才醒来的白雨,关切地问道:“白施主,你感觉如何?”
白雨如梦游般四处看了看,却没将视线聚焦在任何人身上,也没答一句话。
“这里是诗仙湖,是这二位施主将你从缥缈峰上带过来的。”
夜来霜始终隔着距离,在几步外看着白雨,白雨仿佛也看见了她,可与往日不同,她的眼中既无愤怒,也无不解,只是无神。
“……她到底醒了没醒,还是傻了?”酒疯子有些着急,低下头查看一番,“你疼不疼?手疼不疼?脚疼不疼?肩膀和胸口呢?你应该疼得惨叫,疼得大哭才对,怎么哑巴了?”
紫娘与寒山又说了几句,可不管他们说了什么,白雨都只是呆呆不动,仿佛聋了瞎了一般。
“哎,这就是痴傻了!”酒疯子最后无奈道,似乎不愿看到这个结局。
夜来霜也不言。
“阿弥陀佛,白施主既然不想讲话,就让她好好歇息吧。二位施主也请跟贫僧来一趟,让贫僧为二位施主疗伤。”
“……是,有劳师父了,不知师父有酒吗?”
酒疯子说完,惋惜地看了白雨一眼,深深叹了口长气,这个疯丫头,他一向是欣赏的。
酒疯子跟着紫娘寒山一齐走了出去。夜来霜站在原地,又兀自多看了白雨一会,才转身离开了船舱。
门关了起来,今日江面上云淡风轻。
夜来霜出来时,无眠正好来了。与往日不同,这次他再没有化作任何人的模样,只露出他最为真实的样子,着一身最朴素的玄衣。因此,他看上去更加忧郁。
望着他自己的模样,夜来霜竟觉得有些陌生。上次见他原本的样子,还是他第一次到陈王府,当着她的面吞下抹心丹与无情丹的时候。
“你想好要逃了?”夜来霜问道,语气中透出一丝忧虑。
“嗯。”
“你要想清楚,断了抹心丹,会死得更快的。”
“没有你我早死了。”
“……如今的我自己都救不了,更救不了你了。”
“那也比屈辱地活着好,我会努力替我们找到活下去的办法的。”
夜来霜别开头去,似乎有些伤心。
屈辱,只有无眠知道,她这身衣裳下面,究竟藏住了什么屈辱的伤痕。
“也是,你说得对,总比屈辱地活着好,只是临到死的时候,你别后悔就是了。”
夜来霜的语气轻松,在忧虑之后,她对无眠的选择松了一口气。见她这样,无眠笑了笑,说道:
“你知道吗,自从你上次不辞而别,我就觉得你变了。以前劝我不要逃的人,现在却逃得比谁都用力。”
“因为要死了嘛。”夜来霜也笑了。
“嗯,原来你脸上没什么表情,笑也不是真的笑,从没软弱过,可最近,最近你总是有很多情绪,一切好像都变得……更真实了。”
“也许吧。”
“我在想,也许你从未变过,也许你一直是这个样子的。”无眠认真说道,“你从不是残忍的坏人,所以,其实你并不适合杀人。”
眼前寒江水无边无尽,夜来霜望着那发紫的手,一时间不愿说话。
无眠也不再问,只是站在她旁边,陪她看着这无尽的江河。
“无眠。”
“嗯?”
“你逃得好,别担心,活下去的法子我来替你找,给我一年的时间,我会找到的,你年纪尚小,中毒不深,一定还有救。但这一年内,有一件事,你要帮我。”
“……在所不辞。”
江河入夜。
夜来霜再次走向白雨时,船舱内只回荡着流水的空响。
她平静地走到白雨的床榻边坐下,夜里黑,不掌灯便什么也看不见,夜来霜默默在白雨身边躺下,床窄,她的胳膊自然地靠着白雨那无力的手腕。
二人睡在一起,白雨没有抗拒。
“其实你听见了罢?老和尚说你手筋脚筋被挑断,又受了内伤,多半是个废人了。”
这样直白的话,似乎只有夜来霜敢讲,旁人定会说些好话安慰白雨的,只有她不会,她说的话永远最难听,最真实。
“嗯。”片刻后,白雨轻轻答道。
“嗯。”夜来霜望着窗外透过来的微弱的光,“我也快死了,和尚说我还能活一年,我信他。”
“嗯,我都听见了。”
二人静静地躺了一会,都不知还能说些什么。
“也不知道灰妹怎么样了。”夜来霜突然讲道。
她不经意间就叫出了白雨起的这个名字。自那日荒山下离别后,那头失去犬牙的灰色老虎,要么已经死去,要么已长成一头块头惊人的成年猛兽了吧?
夜来霜忽然觉得,大家好像只都是一些难以存活的动物罢了。
想到这里,她转头看着白雨,问道:“你要放弃了吗?”
白雨不答,夜来霜也不管,望着窗外继续讲道:
“我是不打算放弃的。你说得对,我根本不知道我要什么,我是谁,我就是他的傀儡,他爱的是他自己,他并不爱我。所以最后这一年,我要在死之前把这些事一一问个究竟,全部弄个清楚,我才不要不明不白,挂着别人的面容死去呢,白雨,我接受不了如此死去。”
白雨这才看了看她,身边躺着的这个女人如此坚定,她顶着方修那张脸,美而端庄,难以被改变。
可惜那脸已经在下山的途中被人刮坏了,如今留下了淤青与血痕。
听她咬牙讲完,白雨眼角落下一滴泪来。
白雨淡淡说道:
“可是不放弃,就会觉得疼。”
夜来霜握住了白雨几乎残废了的手腕。
“现在疼吗?”
白雨并不痛苦,神情里充满了怨恨与不解,她无法控制,眼泪不断往枕头上流淌着。
“疼,浑身都疼,感觉再也没有力气站起来了,可是又觉得凭什么,好想将山上那些人全都杀了,我心中好不服气啊,好委屈啊,可是又好疼,怎么会这样?”
夜来霜侧过身子,用那双有力的眼睛温柔地看着白雨,抬手替白雨擦着眼泪。
可白雨哭得越发厉害起来,不知是因为伤心,还是因为浑身都是撕裂般的痛苦,她哭得几乎在大喊,丝毫不再忍着自己的情绪。
夜来霜将她抱进怀里。
这委屈的痛哭声响彻江面,酒疯子独自坐在船尾,听着这哭声,睁着的独一只孤独的眼睛,也悲伤起来。他抬起头来,痛饮完壶中所有的酒。
也许每个人青年之时,都会经历被背叛的痛苦吧。
白雨的世界正在崩塌,夜来霜抱着白雨,替她擦着泪,不屑、残忍、冷漠、戏谑,讥诮,这些惯有的感情都暂时从夜来霜脸上消失了。
她只是平静地抱着一旁哭泣的小妹妹,慢慢地等她缓过神来,即便她知道,很多伤痛是一生都难以化解的,即便她知道,这个小妹妹心中也恨着她,总有一日会杀了她,可她还是没有离去,只是平静地睡在一旁。
夜来霜是变了。她在担心,担心白雨变成一个她不想成为的人。
不知过了多久,白雨也许哭累了,也许麻木了,她不再继续,终于也平静了下来。
夜来霜以为她已经重新入睡,起身要离开时,白雨才轻声开口道:
“夜来霜。”
夜来霜停了下来,她有些惊讶,因为白雨的语气之中,恢复了一丝往日的愤怒。
“我想好起来,想用这一年时间拼命好起来,我要变得比谁更厉害。然后我要找到他们,让他们为自己做的事情付出代价。”
“……好。”
“这一年,你去过你想过的生活,去搞清楚你想要什么,去做你自己,而不是为别人活着,你一定要逃出去,别再跟那个人在一起。”
“好。”
“等你我做完这些事,等一切结束,一年之后,我们在龙门阵荒山中的美人洞见,那时,我们再来了结你我之间的恩怨。”
“好。”
“……我无法原谅你杀我的父母。”
“嗯,我知道。”
“所以在那之前,你不要死。无论如何,你都要回到渝州。”
夜来霜难得没有露出故作轻松的神情。
“你也是。”
“……我能不能问你一个问题?我不过是个与你毫无瓜葛的孩子,为何当年你杀了我父母,却偏偏救了我?”
夜来霜看着白雨,眼中闪烁着不确定。
“因为我很好奇。我想看看,你究竟会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
“……这一句话,解释了你这些日子出现的全部原因。”白雨笑了,“可是为什么呢?为什么会对我好奇。”
夜来霜张了张口,想要解释,却又暂时找不到适当的说法。
“一年后吧。活到一年后,让我看看你变成什么样子,到时候见面,我再告诉你。”
白雨躺在床上,神情却越发坚定起来。
“好,那到时候,让我看见你真实的样子。”
夜来霜愣了愣。
“一言为定。”她说道。
“一言为定。”
二人随即不再讲话,夜来霜走了出去。
她心里很清楚,那时的赌约,那时约定的三个问题,都将会在一年之后得到解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