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骤雨忽来忽去,只剩山风中的呢喃与私语,诉说着不见天日的秘密。
崔玉枚凸起的眉骨上滑落着淅淅沥沥的雨水,此刻的眼神也模糊掉了。
他手中的弟子剑自白雨后背而入,胸口而出,快而凌厉,是西风一剑中的杀招。
崔玉枚微微摇头。
“刚才比武时,我就要你下去。好好呆着,便什么事都没有,为何总是要多管闲事?”
白雨听着身后崔玉枚的声音,落下一滴泪来。连他也是叛徒吗?
崔玉枚轻叹一声,闭起眼睛。
他将剑从白雨后背慢慢抽出来,发出轻微的撕裂声。
弟子剑离去之时,白雨低声呻吟几声,捂着胸口勉强往前走了两步,最后,她膝盖一软,跪倒在枫叶林中。
“清风掌门,这是我给陈王的献礼。”
说罢,崔玉枚再次一剑而去,要挑断白雨的手筋。
只是这剑还未够着白雨,便有一双稚嫩的手上前死死握住了剑刃。
郭泽权飞奔赶回来,满手是血,却绝不放手。
他整个面容都在愤怒又悔恨地颤抖着,双眼红得像是要流出血来。
“崔玉枚,你这阴险小人,我早应该戳穿你的。”
见那少年的眼中再没有半分敬爱,崔玉枚眉头抽搐了一下,随即恢复了常态。
“小师弟,像你这样的懦弱之人,是改变不了任何东西的。”
郭泽权咬着嘴唇,嘴上也流出血来,
“来宝快走!”
郭泽权说完一脚踢来,却完全不是大师兄的对手。
崔玉枚最了解小师弟的招数,他将剑从郭泽权手中一拔,手腕一挑,便用剑鞘将郭泽权砸晕了。
那来宝自然也没有跑掉,她刚走几步就被北派两个弟子抓住,拉进了人群之中。
全军覆没。
躁动的人群终于沉默下来,大雨将红枫林变得一片泥泞,美而孤寂的落叶转变了形态,空气中透出它枯萎、腐朽的真实味道来。
大家都累了,只将白雨团团围住,因为她还在挣扎着,似乎不甘心就这么结束。
白雨胸前后背血流如注,可她仍然起身,试图朝前走着,她努力地走,慢慢地走,试图走回一个地方——武嘉身旁。
她的白衣早就通红,她的血,别人的血,全都混杂在一起,湿漉漉的长发此刻披散下来,她咳着血,路过很多人,人人都看着她,如同看一个死人复活挣扎,他们不上前,或是不愿上前。
白雨走到武嘉身边时,武嘉歪掉的头颅已被人拿东派的紫罗衣盖起来,她单膝在师父身边跪下时,胸前的血大颗大颗的滴着。
这时,崔玉枚也一步步踏着泥泞走了过来。
他拾起了落在武嘉身边的黑竹剑。
“你没资格碰他的东西。”白雨轻声说道。
崔玉枚看着武嘉,武嘉身板宽阔,躺在落叶之中,那绣有幽竹的白衣已有些脏了。
崔玉枚脸上已没有半点血色。
“……师父,自我十四岁入西派,十五年了。十五年来,我日夜练功读书,从不懈怠,杀流窜之辈,不顾性命。可即便如此,您仍然从未真正欣赏过我,死之前,您宁愿将毕生功力传给一个刚入派几个月的女弟子,都不愿多看我一眼。”
崔玉枚用黑竹剑的剑锋一挑,将覆盖着武嘉狰狞面目的紫罗衣挑了起来,似乎不想让武嘉死得安宁。
他仔细看着失而复得的黑竹剑,眼中闪烁着欲望与野心。
这剑,最后是他自己夺回来的。
白雨瞪着崔玉枚时,崔玉枚已抓起了她披散的长发,用黑竹剑的剑锋,轻轻抵着白雨的手腕。
当众缥缈峰众人的面,崔玉枚亲自用黑竹剑插下去。
先是左手,再是右手,再到右腿,最后左腿。
他一一挑断了白雨的手筋脚筋。
这是个细致功夫,他刺进去,又挑起来,越是细致,越是残忍,连陈西去都不忍看,只闭起了眼睛。
可白雨自始至终没发出半点声音。
她只是无声的张着嘴,浑身都麻木起来。
锁鬼钉,插在胸前的剑,断了的手脚,求真、善良、真挚,正直,那些她过去坚持的东西,都被全部击碎了。
浑身上下,还有什么在等着她?
清风也走到了西派二人身边,看着崔玉枚与浑身是血的白雨,冷静说道:
“……老夫着陈王令,从今日起,崔玉枚就是西派掌门人,我们三派将助陈王夺权,随后,一起迎来崭新的武林。”
啊,还有背叛。白雨凄凉地笑笑。嗡的一声,她什么都听不见了,眼前也模糊起来。
朦胧中,她只见清风近了身,要从崔玉枚的手里接过自己。
看来,要毫无尊严地死去了。
白雨合眼之时,忽有一个人影从清风眼前急遽闪过。
此人手持一把墨绿色的六面长剑,双手只将这它利落一舞,险些扫下了清风的胳膊,崔玉枚的脸颊上也瞬间绽开一个血口子。
清风与崔玉枚不得已回撤几步,持剑人这才将毫无行动能力的白雨搂入怀中,誓不让人再靠近她。
三派都是一惊——这持剑人不正是方修方掌门吗?
她所持的,不正是芒公子所有的天下第一断水剑吗?
东派也傻了眼,掌门不是说好要与北派联合相助陈王,为何此刻却三番五次护着白家女?
清风似乎再也演不下去了,恼火道:
“妖女,陈王要你今日来,是要你杀掉所有不服他之人,你不帮忙就算了,还屡次捣乱,老夫封住你的穴位你也停歇,是活腻了吗?”
此言一出,除清风与崔玉枚外,在场人人都震撼了。
原来天下武林大会上,那个侃侃而谈的方修一直是假冒的!
她的扮演者,自然是早就恶名扬天下的妖女夜来霜。
陈西去望着持六面长剑之人,立马变脸道:“你是夜来霜,那我师父呢?清风,你们将我师父怎么样了?”
清风不屑:“哼,陈亭主,你师父好着呢。眼下重要的,是先把白雨送给陈王,否则你师父与你都好不了。”
陈西去心中全然明白,方修不知何时已中了计,而整个东派也已陷入清风设计好的圈套之中,昨晚对他下令要他挟持白雨的人,说不定根本就不是他的师父,也许那日娄门前大战之后,方修已被掉了包。
他悔恨不已,只觉不该一步一步顺从至此,可事到如今,清风已完全控制住了局面,何况,陈王的其余死士也许就在附近,陈西去即便不满,也不敢贸然带着东派反抗,造成弟子们无谓的死伤。
眼下,他只能满是敌意地看着夜来霜与清风,不发一言。
“夜来霜,这里由不得你任性,将白雨交出来。”崔玉枚说道。
夜来霜顶着方修那张脸,一手握着断水长剑,一手将白雨紧紧搂在自己怀里。她瞥了崔玉枚一眼,高昂着头,眼中充满了杀意。
“狗东西,我不交你又怎样?”
“……违抗陈王命令,就只有死。”
夜来霜笑了。
“听好了,两个龌龊之人,你们搞错了,我来这里,不是要替谁杀不听话之人的。”
白雨失去了知觉,恍然间听了这些话,只能向上抬抬沉重的眼皮。她在模糊之中,隐约看见了方修的侧脸。
那是一张冷漠的脸,坚定的脸,勇敢的脸,带着夏日雨后酒与花香的熟悉气味。
“是你吗?”白雨问道。
夜来霜点点头。
“白崖口时我说过,若有一日你参加天下武林大会,我定会前来围观的,你记得吧?我从不说谎。”
夜来霜将白雨搂得更紧了些,抬头望着这些无情的正派。
“我来这的原因很简单,谁要动她,我就杀谁。”
话音刚落,崔玉枚已一剑刺去,夜来霜只将白雨往身后一护,手中断水剑横向扫出,六面都反衬出不同色泽的光,如水中游龙绚烂前行,气势惊人。
崔玉枚收剑已晚,蛮横接招,手中黑竹剑与断水长剑撞在一起,如同黑夜与流水相交融,竟是彼此无声的弹开了。
这是天下两把神兵第一次相撞。
夜来霜转过身子,轻轻扶着白雨,让她坐在了自己身后,起身时,她轻轻从白雨腰畔抽出了那把随风。
她伫立在白雨身前,一手将断水长剑往前一指,一手将小巧的随风往后一弄,神情越发残忍凶狠起来。
夜来霜是认真的,谁要带走白雨,她就要杀谁。
一瞬间,清风与崔玉枚同时袭来,清风离得更远,却更快,他后发先至,一掌青龙出水,如漩涡中心,向四周数丈距离荡起无数落叶与泥泞,当真像有神明在怒吼。
这一掌若打在夜来霜身上,即刻便能将她的五脏六腑打碎。
夜来霜面无惧色,将随风提起一挡,从这风暴中辟出一条窄路来,只见随风轻飘飘一晃,她已四两拨千斤地让开了这一掌。
随即,夜来霜将随风一刺,清风用掌一击,这被卷起的落叶与泥泞如炸裂般向四处飞溅开来,惹得众弟子们都不住退了几步。
二人却是毫发无伤。
“好,妖女,早听闻你功夫高,如今一见,果然了得。有些话碍于陈王的面子,老夫一直没讲,前些日子,在姑苏城杀我八卦堂弟子的是你吧?”
“是,早知道你又丑又老,我该再杀几个。”
“放肆,该死的易容妖女,拿命来!”
清风双手一推,怀中抱月而去,随后一招懒龙卧道。夜来霜又是一一接下,可这次清风步步紧逼,竟将八卦六十四式连环掌一一使了出来。只见他如贴地般游走着,一招一式刚中带柔,柔中带刚,每一步每一掌旁,都缠绕着纷飞的落叶。
仔细看上去,他并不是踩在树桩之上,而是腾起一寸距离,踩在纷飞的落叶之上。
清风也想夜来霜死。
面对清风的缠绕与紧逼,半步差错便会丧命。夜来霜身形极为妖魅,为了守住白雨,她一步不退,却在原地如影般闪来闪去,用随风击退着清风近身的八卦掌。
激烈之时,崔玉枚也叫了几个北派弟子加入进来,人们从四面八方攻击夜来霜,想趁乱将白雨带走。可夜来霜寸步不让,用断水长剑拉开距离,又用随风近身过招,一时间打了二百招有余,只将一些弟子打得趴倒在地上。
谁都不曾想到,天下武林大会,三大正派并未分出高低,妖女夜来霜却杀了出来,用快而邪的功夫震住了所有人。
只是以一敌百,终究不会获胜。
加之清风的功夫只可能在夜来霜之上,不可能被她击败。清风内力深厚,八卦六十四掌已是炉火纯青,夜来霜虽能与他周旋,却根本无法伤他分毫。何况崔玉枚手中的黑竹剑着实厉害,轻易敏捷,无声无息,逐渐也愈发狠辣起来,再打下去,夜来霜要带走白雨就越来越难了。
夜来霜心一横,暂时击退那些骚扰她的蝼蚁时,忽而连上三步,故意在清风面前露出破绽,引得清风一招双蛇出洞而来,这一招直打到夜来霜胸前,夜来霜才抬起断水剑一挡,吐出一口血来,显然受了内伤,但夜来霜也因此抓到机会,一瞬间,她轻抛随风空出手来,清风摸不着头脑时,夜来霜一指朝他脑门点来,将清风适才所施展的点穴之术原路奉还。
二人离得如此之近,清风已不能躲开,只能出掌将夜来霜打偏半寸,却仍是被定在了原地。
与此同时,夜来霜接住随风往后一挥,在崔玉枚的额头处划出一道四寸长的口子,显然掀翻了他的头皮,崔玉枚惨叫一声,也捂住额头无法出招了。
能将清风这样的老宗师短暂定住,夜来霜的内力已是非常可怕。这一会功夫,三派所有人都领会到这个妖女的厉害,对她更是多了几分忌惮。
不过,夜来霜不浪费任何时间与人缠斗,她抱起白雨就用鬼影步跑了起来——以清风的内力,他很快就会解开穴道追来的。
“拦住她!”崔玉枚望着夜来霜的背影,愤愤说道。
夜来霜跑得极快,她架着断水剑人挡杀人,佛挡杀佛,凭着杀人不眨眼的残忍劲,硬是在阻拦的众弟子中拼出一条血路来,冲进了茂密的红枫林中。
树叶窸窣作响,身后是不断的脚步声。
东派与北派弟子从四面八方不断追来,夜来霜一个接一个的不断杀着。
夜来霜的呼吸声越来越重,越来越快,与诸多高手如此缠斗,她已是累了。
最后追来的北派弟子不过十七岁,他剑法稚嫩,死前却在夜来霜手上划出了一道血口子。
夜来霜知道自己也撑不了太久了,她不敢回头,只背着白雨向山下急奔着。
汗珠在夜来霜的额前滚落,她感受得到后背上白雨温热的血,以及一滴流在自己脖子上的眼泪。
白雨在哭。
夜来霜竟然有些心疼。
“……你听着,我只救得了你一个人,我知道你快死了,但你得撑住,活下去就有希望。”
白雨已失去所有力气,双手无力地搭着,闭着眼睛任由夜来霜背着自己向前,一句话也说不出了。
缥缈峰的红枫林广阔无边,与上山的大道不同,林中小道由摘星派祖师多年前亲自开辟,错综复杂,根本上就是一个迷宫,要人有去无回。
何况夜来霜一心逃亡,在杀戮中,她没有半分心思研究这道路的奥秘,走到走去,竟困在了原地。
眼看下一波追来的人已越来越近,清风怕也解了身上的穴道了吧?
夜来霜握紧断水剑,心中做好殊死一搏的准备。
“你走不出去的,也打不赢的。”头顶的枫树上传来了声响。
夜来霜霎时将随风飞出,树上人回身一躲,接住了这把匕首。
站在上面的是酒疯子,他被崔玉枚戳瞎的那只眼睛还在流血。
酒疯子面无表情,只将接住的随风丢落下来,还给了夜来霜。
“跟我走,我带你们下山。”
说罢,酒疯子也迈步飞奔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