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冰封黄河旁的大火,是有关北派最后的传闻。
自此以后,武林忽然沉寂下来,但人人心中都是不安,人们隐约感觉,这场变局不会就此结束。
沉默中,冬春交替的日子已悄然来临。
这是金陵一年四季中最朦胧、最忧郁的时候吧?朱默望着王府窗外的湖时,如此想道。
他拿着一枚棋子,从昨日的残局中起身,仔细看着院中春日的早晨。
各色花苞蠢蠢欲动,杂草也逐渐旺盛起来。人们都知道春季是万物苏醒之时,可朱默偏偏不喜欢,他心中清楚,这些迸发的新生命,皆是从埋葬了不少亡魂的泥土下迸发出来的,他们的生,代表底下有诸多被遗忘的死。
近两个月,替朱默办事的官员有的告老还乡,有的暴毙,有的背上贪污的罪名。有股力量正在反弹,那些残党联合起来,要将权倾朝野的朱默吞噬掉。
就像新生的野草一般,他们要将朱默埋在这春日的泥土之下,再借此疯狂生长。
朱默手中那枚决定一切的棋子还未落下去。走到如今这一步,若是有半分迟疑不敢往前,便会跌回深渊之中的。
我必须再进一步。
他正想着,院落中有一侍卫狂奔而来,满身是血,神情异常惊恐,似要通报什么不得了的消息。
“终于有些趣味了。”朱默翻转着棋子,伸直了蜷在床边的身子。
“王爷!”侍卫刚出声,脑袋与身子登时分了家。
那把泛着绿光的六面断水长剑赫然出现在院落中央。
只一瞬功夫,剑已不见了。
夜来霜已从窗外杀进来。
她用那只充满力量的紫手,狠狠掐住了朱默的脖子。
朱默一掌将她推出时,夜来霜只用断水长剑的剑柄往他心口一怼。
迅速、猛烈,如惊雷一般,是一场早已酝酿好的刺杀。
朱默往后飞起来,他被夜来霜掐着脖子,直接摁在了床榻之上。
他的瞳孔闪过一丝暗绿的光——那把幽绿的断水长剑竖着插进床榻里,立在朱默的脖子旁,如铡刀般,随时都会落下。
夜来霜坐在朱默的腹部上,低头静静地俯视着他,仍然死死掐住朱默的脖子。
沉默对视之时,咔嚓一声,夜来霜拧断了朱默的右手。
她佯装没见到朱默痛苦的神情。
这份冷漠背后,还藏着她的愤怒与反叛。这具她从前深爱着的躯体,她此刻只想肆意破坏掉。
“别问我你要我做的事我做没做到,我与你之间再不存在什么交易了,将解药拿出来。”
见朱默没有反应,夜来霜如同拧一件才洗好的衣服般,将朱默的手拧得如麻花般变形。
“朱默,没有人比我更了解你,也没有人比我更会折磨你。解药。”
说罢,她捏碎了朱默的一只耳朵。
她是认真的。
因为她没有留给朱默半分反抗的余地,此刻她对待他的方式,都是她刺杀那些男男女女时的方式。
“解药。”那声音残忍起来。
朱默死死盯着夜来霜,将要窒息时,才瞟了一眼自己的胸前。
夜来霜将手伸进去,摸到了那瓶小指大小的黑色蒜头瓶。
就是它,能够废掉无眠的易容术,解救他的性命。
夜来霜将药放进怀里,久久凝望着快要断气的朱默。
“我来时就下了决心,我们两个只有一个能活过今天,不是我杀了你,就是你杀了我。所以,这是我们二人最后的见面了,只是在这之前,我有个未了的心愿。”
那只紫手几乎将朱默的脖子掐断了,朱默的双手被夜来霜的膝盖跪住,完全无法动弹。他心中惊讶,原来她是如此了解他,原来只要她想反抗,她就能抓住他的弱点,在开始之前就迅速制止他。
可她从未表现出来。
望着夜来霜那张绝情的面容,望着那张清瘦地、山猫一般警惕又孤傲的面孔,朱默意识到,她长大了,变老了,一年不曾吃抹心丹续命,她的头发也白许多,可她还是当年那个她。
杀人是她的天赋,但她选择了爱她。
朱默真的想起了她是谁。
夜来霜说道:
“二十年来,你以各种方式操我,操我之时,你永远都要我易成他人模样,死去的人,毫不相识的人,画中模糊的人。自我学会易容以后,你就从来不关心我是谁,也从不想见到真正的我。从前,我为此愤怒,此刻,我觉得你我都很可悲。我承认了,我不光是你的死士,你的奴仆,我还是你七情六欲的化身,是一具任你发泄的躯壳,我从不曾真正的活过。但你看好了朱默,现在在你眼前的是我的脸,是真正的夜来霜。你可不要期望在死之前,她还会满足你。”
夜来霜加重了指缝间的力道,她小指一推,朱默的双唇中流出血来。
夜来霜只是淡淡抹去他唇上的血。
“你听好,在杀你之前,我要用我自己的脸操你一次。”
说罢,她俯身亲吻下去。
夜来霜吻得相当热烈,相当用心。这一刻,她对朱默的躯壳与魂魄全然不感兴趣,她对朱默究竟是谁也不感兴趣,她一丝一毫都不在意他的感受。她只想反抗,只想全心全意地关心自己。这一刻,她是掌握生杀予夺的神明,是自己的神明。
黑白交错的乱发散落下来,遮住了夜来霜的半张面容。
最后,她向后仰头,伸着修长的脖子望着天,轻轻地叹了一声。
夜来霜伸手握住伫立在一旁的断水长剑。
“永别了。”
断水长剑利落地劈落下去,不带半分犹豫,不给半分反抗的余地。
可朱默将死的面容竟然闪过笑容。
他一直在等这一刻。
夜来霜握着剑鞘的手臂忽然不受控制地弹了起来——断水剑下坠之时,竟忽然裂成了两半,剑鞘与剑身突兀分离,谁再也无法再控制这把利刃的去向。
分离的剑身落下一半便自己停住了,正巧劈在了朱默的眼睛上,割下他脸上的血肉。
但夜来霜掐着他脖子的手也被弹开了。
“霜儿,你的一切,是我给的。名字是我的,剑是我的,功夫是我的,命也是我的。”
朱默的眼睛涌出血来。
在他看见院落中断水长剑那一瞬,他就用指间的黑棋击中了它。
夜来霜从出招之时,就已经输了。
“你永远杀不了我,你赢不了。”
说罢,朱默僵直地抬起一掌,夜来霜要挡,二人只在毫厘中过了两招,他那只手仍然击中了夜来霜的心口。
朱默五指用力一提,如同挠住夜来霜的心般,将那颗心抓出来两寸,又一掌拍了下去。
刹那间,夜来霜浑身的筋脉都蠕动起来,那青筋如蛇一般,从心口处开始蔓延扩散,逐渐爬满她的全身。
“你既然不想靠我的抹心丹活着,我就送你一程。”
朱默望着夜来霜,望着这个久未见面的面孔,当初那个独自杀人的少女已长这么大了,他曾经多么怜惜她,多么希望她能去更好的地方,成为更好的人。可惜,他没做到,他也不再需要她,起码早就不需要当年那个山猫般的少女。
朱默松开了抓住夜来霜心口的手。
瞬间,夜来霜死死抓住药瓶,用尽最后的力气夺窗消失了。
“再见了……霜儿。”朱默看着她的背影说道。
他知道,再也不会见到从前的夜来霜了。
夜来霜撞进了无眠的房里。
无眠匆忙扶住将要跌落在地的夜来霜,忍不住啊的一声叫起来。
“怎么回事!”
夜来霜眼中鼻中口中都流着血,浑身青筋满布,神智也不清醒了。
她与自己的意识挣扎着,将小指大小的药瓶死死塞进无眠手中,又将他的掌心合起来,示意他一定要抓好。
她断断续续说道:
“吃下它……走,永远不要回来。”
无眠眼睛红了。
“我绝不会抛下你的。”
夜来霜闭起了眼睛,已有些说不出话来。
无眠将耳朵凑近她的唇边,良久之后,才听她说道:
活着。
求你。
无眠浑身颤抖了一下。
他抱住了夜来霜。
但片刻后,夜来霜只是轻轻推开他,兀自垂头起身,跌跌撞撞走出屋门,衣袖一挥,消失无踪。
国都金陵,王府外的清晨,行人们还未出街,只有路边种的那排樱花树迎风立着,等着花开,却还未等到,反倒给人一种繁华褪去后的颓败感觉,懒洋洋的。
风一吹,将开未开的樱花轻轻跌落下来,洒在青石地上。
早起的路人被树下景象惊醒了昨夜的梦。
一个高挑的女人在树上慢慢走着,左右晃动着笔直的肩膀,一头长发披散下来,有一半都花白。
未开的樱花偶然落在她黑白交错的长发上,倒是很美。
可惜她的瞳孔与这春日不搭。
因为那是红色的瞳孔。
夜来霜就这么孤独地在樱花树下走着,一直走过这街道,去到了秦淮河。
这是我最后的清醒时刻罢?夜来霜迷迷糊糊想道。
她早就清楚,修炼易容术,在死之前是会走火入魔的,朱默不过是帮她加速了这个过程,帮她快速到了最后。
她快死了,但在死之前,她将会成为一个无心的杀人魔头。
夜来霜很想趁此时还能控制自己时,用手中残缺的断刀杀了自己。
可她不能,因为死之前,她还想再走去一个地方。
渝州。
龙门阵。
那个约定和赌约还在。
以她那倔强的性子,她一定会在那个地方等我的,等不到我,她就不会走。她要等我说出全部真相,等我到了杀我复仇,等我真实的样子,等我反抗的结果。
“白雨,我已反抗过了。”夜来霜说道。
天骤然黑下来,落起了倾盆大雨。
大雨模糊了夜来霜的眼睛,麻木了她的知觉,她只觉得身子对半分成了左右两半,右边毫无感觉,左边的心口火烧般疼。
剧烈的痛苦之中,白雨那双稚嫩的小手伸在了夜来霜的面前。
夜来霜血红的瞳孔在大雨中怔了怔,整个人却平静下来。
她回忆起当年遇见五岁白雨时的想法。
“白雨,我会一直好奇,你长大后会究竟会变成什么样子的人。”
“如果我和你一样有重来的机会,我会变成什么样的人?”
大雨中,她再次牵住了那只小手。
双手相触之时,什么东西随着秦淮河的风永远地飘走了。
夜来霜两眼一黑。
朱默坐在桌旁,望着铜镜中浑身是伤的自己。
一名侍卫垂头走进来。
“怎么样了?”朱默问道。
“回王爷,无眠大人走了,要拦吗?”
“……既然这是她最后的要求,就让他走罢。”
二人沉默。朱默等着另一个消息。
侍卫又道:
“……她倒在秦淮河边上,似是昏过去了。怕是再过一会就要醒来,肆无忌惮地杀人了。”
“嗯,她会的。”
“那要趁现在解决她吗?”
朱默碎掉的耳朵钻心地疼。
“杀她。为何要杀她。她走火入魔了,功夫更上一层不说,再醒来时,就是一个乖乖听话的木偶了。”
朱默说罢站起身来,凄凉地笑了笑。
“她最恨无聊了,在她彻底死之前,就让她声名大噪,让她尽她最大的用处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