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起风的夜晚。
夜来霜勾着白雨的魂魄与身体,从平江河游过又跃起,一路行至虎丘。
秋水共长天一色,萧萧管弦风满楼,远处吟诗声传来,加之途中绝好夜景,白雨全都无心去听去看,眼中只有前方那个从梦中穿越而来的身影。
夜来霜用鬼影无声地逃,白雨便用迷踪肆意地追,蓝紫色的身影踏遍姑苏城的屋脊,却始终无法触碰在一起。
夜来霜的冰冷的声音传来。
“将军们我杀了,船我留下了,只剩下一个老得不中用的莲英给你,你却还是差点心软误事。”
这么说来,适才紫菱洲的一切早在夜来霜的掌控之内,这都是她安排好的。
想到自己一举一动都被她监视,白雨更是恼怒,道:“你倒是可以停下来看看,我还会不会心软。”
此言一出,夜来霜脚尖在谁家院落的银杏树上一点,扭转身子面对着白雨,倒退着飞奔起来。
二人生着一样的面貌,浑身湿漉漉的,在月色映照下,如同一个人的影子复活一般。不同的是,白雨卷曲杂乱的头发披散在紫衣上,紧抿嘴唇,脸上的神情严肃紧张,她那双圆眼睛有力的瞪着前方,宛如一头戒备的麋鹿。夜来霜则是将头发高高竖起,露出了整张面容。那是一张好斗的、兴奋的面容,似乎她相当享受成为猎物。
夜来霜笑道:
“好久不见,我差点想不起来你的样子了,如何,我扮得像吗?这些日子你们西派将我的名字散播出去,可给我造成不少的麻烦呢。”
白雨不答,忽然疾步而上,一剑挑向夜来霜的喉咙。
夜来霜用指尖一弹,便将那剑打偏了方向,她顺势抽出袖中匕首,一刀刺向白雨的眼睛。白雨乱拳而出,一个崩拳打向夜来霜的腰部,夜来霜用随风掌一推化解,二人双手相撞,各自都退了几步,夜来霜的步子无声,白雨惊起一片飞鸟,连着的八九棵枫树被她吵醒,半红半黄的叶子哗啦啦地往下掉。
“哼,你现在不愿同我讲话,也不愿用我的功夫。”
“杀我父母的功夫,我宁死都不再用。”白雨冷言道。
枫叶落在夜来霜肩上,她用匕首指了指白雨手中的西风弟子剑,道:“话说得硬气,是因为你找到靠山罢了。若是没有他们,为了活命,我的功夫你用是不用呢?”
“没有他们,也绝不学妖女的功夫。”
夜来霜似乎觉得白雨有些荒谬,对她瞧了又瞧,神情也变得古怪起来,说道:“哈,你现在的模样与语气,和那些正派之人倒是有些相像了,令人厌烦……”
话音未落,白雨已再次疾步冲了过来,反手一剑,回头望月一般指向夜来霜的嘴。对白雨来说,在她得知夜来霜是那个杀人凶手后,二人再也没有任何谈话的必要了。
夜来霜退后挡下,白雨又是一剑,她招招都是凶狠的实招,将西风一剑的凌厉发挥得酣畅淋漓。夜来霜起初只是拆,并不还,可白雨却从未因她的退让而停歇,反倒更是凶猛起来,似乎在用招式向夜来霜表明:你不出手也无所谓,我正好杀了你。
夜来霜忽然赌气般地一停,只像木偶般站在原地,不再出任何招数,只瞪着白雨的眼睛。
白雨剑指夜来霜而来,没有丝毫犹豫,径直刺穿了夜来霜的肩膀。
没有任何声音,银剑穿过了夜来霜的肩膀,几乎插到了底。
眼看连剑柄都要插入夜来霜的身体里,夜来霜才攥住了白雨握剑的手。
二人由这把西风弟子剑连接着,站在院落旁的枫树之上,靠得是如此之近。
这一刻,秋风将白雨的头发吹乱了,可夜来霜也终于看清楚了,眼前的白雨,尽是仇恨与杀意。
夜来霜也愤怒起来。
她手掌一挑,便将白雨推出去十步远,那把插进她肩膀的弟子剑也被原路退还,可夜来霜却像感受不到疼痛一般,封住肩上的穴位止血后,只凶恶地望着对面的白雨。
她将手中匕首用力一扔,深深扎进一旁的枫树里,随后便一手握住腰畔长剑的剑柄一拔,包裹着长剑剑身的白布便随风扬走了。
月色之下,一把四尺二寸的长剑在散落的枫叶中透着幽绿的光芒,宛如一条伺机而动的毒蛇。
夜来霜握着她,杀意也从眼中陡然生起。
“西派白少侠,真这么想杀我这个妖女,就来试试看!”
白雨还未出招,夜来霜已是直逼到她眼前,白雨刚要抬手,长剑的剑柄已撞击到了她的胸口,她登时觉得一股血腥味爬了上来,吃力地反手挡去,企图将那把来势汹汹的长剑挡开,就在她手中弟子剑与夜来霜的长剑相撞时,两剑的剑刃交错出抓耳挠心的声音。
如同削丝一般,白雨手中弟子剑的剑刃竟然被削出偌大一个缺口。
她震惊之时,夜来霜转身一跳,双手正握着长剑,自上而下一劈,竟在空中抡出了另一轮绿幽幽的圆月。
什么东西清脆一响,白雨手中的弟子剑应声而断。
白雨根本毫无还击之力。
夜来霜瞪了白雨一眼。
她横扫长剑,一巴掌将白雨打得趴在地上连滚几圈,白雨还未起身,夜来霜的长剑已抵出了她的肩膀。
夜来霜也不多言,她双手握住剑柄,缓缓将长剑往前一送,剑尖扎进白雨的肩膀里,又慢又不容反抗。
肉体每一寸的痛感都是如此剧烈,白雨忍不住呻吟起来。
长剑在白雨体内轻轻打转之后,才刚刚尝到血的滋味,便退了出来,回到夜来霜的身边。
白雨望着夜来霜,夜来霜也斜睨着她,将长剑横扛在瘦弱的肩上。
她久久不动手。
“既然赢了,就杀了我。我与你只剩下仇恨,根本不需要你半分同情。”白雨愤怒起来。
“巧了,倘若我非要轻视你呢?”
夜来霜冷笑一声,两指借过落叶一飞,将白雨娇嫩的脸颊划出一条血痕来。
“为什么?难道只因为玩弄我是件好玩的事吗?”
夜来霜抬起头来,二人站在高出,望着便是远处灯火通明的平江河。
“白少侠,紫菱洲你去过了,想必都看见了吧。”她有些厌烦起来。“下面那里就是这样,淫荡得露骨。可上面的姑苏城呢,看似是人间仙境,实则全是尔虞我诈,人人都卑劣得要命。或许这个世界就是这样,要么坏在骨子里,要么烂在明面上。”
“你到底要说什么?”白雨不耐烦道。
“我想说,你终于所愿学了一身功夫,即便学得很差,但也好过任人屠宰。只是学了些三脚猫功夫,就一心想替父母报仇,自己都活不明白,就想着帮别人,蠢得可怕。你自己觉得,像你这样的人,未来是杀的人更多,还是救的人更多?”
白雨坚定道:“我只杀坏人。”
“若真那么简单就好了。”夜来霜笑道。“人们将富贵衣裳与诗词歌赋往身上一穿,谁能认出他们是好人坏人?”
说罢,她有些好奇地看了看白雨,似乎对白雨充满了期待,至于期待着什么,白雨并不知道。
“从前在渝州时你我二人间的对话,你也要因为仇恨忘掉吗?”夜来霜问道。
白雨不答,神情中不见半分动摇。
“……啊,你的朋友来了。”
远处飘来一个白衣身影,夜来霜收起长剑,转身便要离去了。
白雨又是愤慨,又是不解,仍想举着残剑追去,却觉得浑身疼得要命,一时无法起身,只能喊道:“那十五年前你杀了我的父母,为什么又救下我一人的性命?”
白雨的声音止不住颤抖起来。从她孩提时代起,这个问题就困扰着她。
“为什么救我?为什么不把我丢在澄江上等死?为什么不把我交给那些烧了白川果园的人?为什么将我送去龙门阵,询问出我的名字?”
她全部问了出来,希望得到夜来霜的答案。
“……是因为我是个只会半首西风曲的小女孩,对你而言算不上什么威胁,所以你动了恻隐之心吗?我们在侏儒帮相遇后,你抓我离开,难道真的没猜出我是谁?”
夜来霜回头看着她,神情之中也有一丝恍惚。
“我说过,过去之事,我本都忘了。所以我从未想过,你竟然会是那个倔强的孩子。”
她笑了笑。
“你我之间的赌约忘了吗,只答现在,不答过去。如今看来,你我谁都无法甩掉这个赌约了。”
“白雨!”白雨转头看去,崔玉枚已临近了。
她再回头时,夜来霜已留下一地残破的枫叶,她那莫名又固执的身影,消失在了朦胧的月色之中。
等白雨被崔玉枚带回到娄门的客栈时,天色已蒙蒙亮了。
娘子们围坐一团关心着白雨的伤势,赵旬麻利地替白雨拾掇着伤口,她被莲英和夜来霜打来打去,索性伤得不深,赵旬甚至夸赞她道:“小小的身子,竟然如此耐揍!“这是我的宝贝之一,叫醉人膏,如何?”
赵旬的医术的确高明,他往李如柏和白雨身上涂涂抹抹了一些自制药膏,二人伤口的疼痛竟都消了大半。
一番医治后,崔玉枚李如柏等又问起白雨与夜来霜刚才发生了何事,听闻西风弟子剑被折断,人人都惊叹妖女的武功与兵刃:白雨说不出夜来霜具体拿了一把什么剑,但听起来,那似乎是把神兵。
崔玉枚听罢更是担忧,这个夜来霜一向难以捉摸,今日愿意放过白雨,明日便会随意杀了她,若是她总是主动找过来,白雨随时都有风险。他再次叮嘱道:“你要答应我,下次再遇见她,无论如何我们都要一起行动,否则,我再也不帮你找她了。”
白雨也觉得自己太过莽撞,老实答应下来,一行人又收拾了一会,终于潦草睡去,醒来时已是次日正午。
逃出来的九个娘子们换了一身行头,莲英已死,她们仍怕被散财商会抓回去,谁都不愿留在这姑苏繁华地。有人想结伴去中原做生意,有人想去成都府安家,赵旬与青娘则想往东到舟山海边开一个寻常的医馆。紫娘想不出可去的地方,便打算同青娘一起。白雨等人又陪着娘子们采买上路的东西,将值钱的首饰置换成方便携带的银票,陆续送别了她们。
阿黛跟随其余娘子们走时,主动走到郭泽权身边问道:
“你叫什么名字?”
“郭泽权。”
“郭泽权,我记住你了。我是阿黛。你放心,再见面时,我要将恩情全部还给你。”
郭泽权脸颊绯红,还来不及答话,阿黛已经转身走了。
等赵旬三人启程离去时,又已过了三日。
临别前,赵旬将那把水晶制的匕首拿了出来,递与白雨道:“当初说好了,你将欠我的五十两银子还我,我就把这匕首还你。你现在为青娘做的事,这根本无法用钱来衡量。白雨,那时候我太想要钱赎走青娘,不得不如此要价,甚至去赌,如今,这些都是身外之物了……有机会我一定千倍百倍对你好,真的,赵旬不说假话的,你永远是我与青娘的朋友。”
白雨低头看着这把名叫随风的匕首,肩上不深的伤口又痛了起来。她故作轻松地笑了笑,道:“朋友我愿意做,随风我就不要了。”
“什么随风?”赵旬问道。
“……就是这匕首的名字。它原就不是我的,如今我也不用了,你留着防身吧。”
“我什么功夫都不会,留着还会被抢呢。”赵旬不愿再拉扯,将随风放在了白雨手中。“东西是从你手中拿的,我还给你了,至于它是谁的又要还给谁,还是你自己定夺吧,后会有期。”
说罢,青娘等人启程离去了,白雨无法,只能将随风匆匆放进包袱之中,不再去想。
磨蹭这几日后,西派弟子终于动身,启程前去东派拜访。自上次那番大闹后,白雨受了些轻伤,李如柏就更惨了,胳膊被削掉块肉不说,手指还给莲英切掉了两根,乱拳从五指变成了三指。郭泽权自是难受得要命,认为师兄是为了救自己才受的伤,他从前替李如柏背包袱还觉得沉,如今背得越发起劲,一心要报答师兄。白雨也是歉疚,若是她在紫菱洲就杀了莲英,李如柏就不用遭这种罪了。
她觉得自己心软误了事,一路上都对李如柏嘘寒问暖,李如柏觉得肉麻,只将手中酒袋往白雨身上一撞,道:“白少侠,你救紫菱洲娘子于水火中,风流又感性,江湖名气马上更大了,怎么看上去磨磨唧唧的,好没个女侠风范。你学学我,多喝酒,少瞎想,砍我手指的又不是你。”
说到这里,李如柏又咧嘴笑道:“倘若真心觉得太对我不起,不如弃了那些爱你的痴男怨女,嫁给我的师兄,也算还了我这一世的债了。”
崔玉枚脸一红,翻脸道:“你少说这些废话,帮那些娘子的事若是传出去,那我们就是公然帮助流窜之辈,官府与其余两派还不知道会找我们什么麻烦呢。”
白雨也笑道:“李如柏,你大清早就一股酒味,臭死了!若不是你现在有伤,我一拳就将你打死。”
李如柏大笑几声,并不认输。
“白少侠好大的口气,我手都如此了,恐怕离天下第一更远了,这样,不如你去夺回来。”
“夺就夺!”
二人吵来吵去,郭泽权笑着听着,只有崔玉枚忧心忡忡,李如柏的话,明显影响到了他的心情。
不知不觉,四人已到了姑苏城东北处的一角。
号称四大园林之首的东园就修建在这里。
里面住的,自然是最受天下人仰慕的姑苏东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