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诚从信差手中接过信,快步走回房,展开信纸。读罢,清俊的面庞上露出如释重负的笑容。这一笑,宛如空山新雨,明月松间。
转瞬,眉目间浮现出担忧之色。
母亲在信中说,她和贞娘已顺利通过大散关,抵达秦州。
她和贞娘一路舟车疲顿,自从进入大散关后,一路是越来越荒凉的黄土山塬,直到跨入秦州,才又见河光山色,林海森茫,心中自然欢喜。又听闻秦州有陇上江南的美誉,城郊还完好保存着数百年前的佛窟,于是想前往观谒,同时在此地歇息数日,也见识一番此间风土民情。待启程时,会再捎信来。
并言明她心中有数,不必会耽于山水景物,让他们父子苦等。信末如往常一般,叮嘱他们父子照顾好自己,勿念。
虽然母亲在信上说了让他们不要担心,但傅诚仍然止不住地忧虑。
去岁,父亲大人的考绩再一次得了下等,母亲已事先提示过,就算朝廷没有罢黜父亲的职务,多半也会遭到贬斥。
一家人早有心理准备,可是按理说官员考满后的升迁贬黜,都应该在春末下达各地。然而父亲大人的结果迟迟未发,直到七月,才接到左迁的调令,命父亲于九月前赶往甘州高台县赴任。
甘州远在西北,距徽州数千里之遥,一个月多月的时间,除了向有司申办驿符,制定路线,还要打点行李车马,时间实在紧急。
又时值外祖母抱恙,母亲大人忧心忡忡,同父亲拿定主意,说是公务要紧,让他跟随父亲先行上赶路,只带上必要的行李和文书。她则暂且留下,将家中一应事务打理完全,再前往湖州外祖母家探病,略尽孝心。等外祖母身体恢复了,她再请舅舅安排人手,护送她和贞娘前来西北会和。
他和父亲一路风尘仆仆,终于在九月上旬赶到高台县,不算误了太多时间。如今大半个月过去,已是十月初。
上一次父亲接到母亲的来信,喜悦之情溢于言表,他不想惹得父亲也担忧,故而没有将存在心中隐忧提出。
一家人分别前,母亲说得清楚,待伺候外祖母身体稍安,才会动身。可是去湖州尚且需要一些时日,就算外祖母只是小恙,不出几日身体便恢复康泰,母亲也不曾小住陪伴一二,即刻便动身赶路,也不可能仅仅一个多月的时间便抵到甘州。何况她和贞娘两位女眷,身子弱,行程自是要放慢些。
如今不过数日,母亲再次来信,却说已经过了大散关。速度,未免有些太快了些。
除非……
他和父亲出发后不久,母亲便也带着贞娘上路了。
傅诚心沉了沉,眉头渐渐紧锁。
还有贞娘。
为何母亲不仅提前动身赶路,还将贞娘也带来了?并且,在信中绝口不提婚约之事。
“你这么爱皱眉头,不怕愁得老了?你长得这般好看,若青春不保,实在有些可惜。”
一道女子的声音在近旁响起,傅诚再次皱了皱眉,一双好看的眼睛中全是气愤,但显然没有上次那般震惊。
他忍不住拂袖道:“我上次已经告诫过你,你为何屡屡不改?擅闯他人宅邸是重罪。你……你究竟懂不懂律法?”
陶莹抱臂,半边肩膀斜斜地靠着墙:“我以为,既然上次咱们达成了一致,那么我和傅公子之间,便是友非敌。既然是朋友,总该有点特权。”
那夜,傅家书生的表现,比她想象的更聪明。她只不过轻轻一点,他便立刻意识到她想说什么。
傅诚有些恼,冷着面孔道:“在下也同你说得很清楚了,在下自己有眼睛,自己会看,在下自己也有嘴有脚,会实地去走去问。典吏和黄捕头的话,在下从一开始便没有全然相信。就算在下一开始相信了,你既然已经澄清,在下自然会去甄别分辨。在下承认,自身经验不足,或会受人蒙蔽,经此一事,自当引以为戒,时时警醒,凡事多加琢磨,兼听则明,偏听则信。你不必担心在下会受他们的影响,对你或是你的父亲叔伯有先入为主的印象。”
“至于你所说的什么结盟,在下谢过你的好意,但是,大可不必。”
青年的胸膛因为愤怒而渐次起伏,他神情极为严肃,有种与年龄不相称的老成持重。可在老成之外,却因目光清澈至极,又有种天真理想的稚拙之气。
犹如璞玉。
陶莹笑了笑,负手而立:“为何?”
傅诚一字一顿,认真道:“行的端,坐得正,无所惧。”
“话是这么说没错。但还有一句话——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陶莹唇角含笑,“这句话是孟子所说,想必你比我更熟悉。”
她收起戏谑,眸中露出微微的憾色:“我知道,很多人到了西北,总觉得这里天高皇帝远,规矩少,民众淳朴,若不是边患未靖,条件艰苦,当算得上一处世外桃源,殊不知西北有西北的难题,譬如盗匪横生,军役繁重,田地垄断。也许你会说中原如此,江南如此,纵是物产富饶,偏安一隅的蜀中、岭南,也是如此,并没有什么特别。但一亩田在中原和江南能养活多少人,在西北又能养活多少人?若日子实在过不下去,尚能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看看脚下这片黄土沙地,能吃的,大概只有草了。不是我残忍,百姓皆苦,但是西北的百姓,尤其苦。”
“高台县也一样,看着平静,其实积弊沉疴并不少。我问你,若有人已经从中获利,数十年而不竭,他想要保证子孙后代全都能坐享其成,该当如何?”
陶莹看着他愈发沉重的神情,知道以他的聪慧,已经完全明白。
于是替他答道:“让这个地方的伤口继续溃烂,不包扎,不上药。谁拿着药和纱布来,便赶走谁。”
“傅知县是个好官,到处都需要这样的好官。但他既然来了高台县,便是高台县的运气。你父亲这样的好官值当在高台县待得久一些、平稳一些,远离暗算和陷害,更不该因为无聊的恩怨纷争,诸如此类的微末小事而受到干扰。”
“当然,对于傅公子你,也不仅仅是爱屋及乌。”陶莹眉梢轻抬,方才还淡泊的语气中,流露出一丝轻佻惰慢的味道。
傅诚一噎,有些恍然。
这人说高台县表面风平浪静,实则暗流涌动。那她呢?
她行为举止轻浮浪荡,似乎只要有机会,便极尽招蜂引蝶之事,可是轻浮之外,却又处处眼明心亮,通透练达,说的话,也是字字珠玑。
好像有两副面孔存在于同一人的身上,可是,人当真能如此矛盾么?
他沉默良久,坚持道:“你口中所说是否真实,我自会调查。但是,人之过也,各于其党。拉帮结社,植党营私,实非我所愿。便是父亲大人,也不会乐意看见。”
陶莹了然,原来他竟是这样想的。
也难怪,这样一块璞玉,骄傲、清透、纯良,要他为了明哲保身,抛弃坚守的圣人之言,君子之道,接受圆滑世故,怎么可能呢?
这样的人,尽管有时候让人觉得他们正直到死板、迂腐且不合时宜,但其实,这样的人越多越好。
可惜了,赤子难求,世道难改。
陶莹负手走到窗前,她每走一步,傅家书生原本端坐在木椅上的身体,就拘谨地后退一些。她觉得有些好笑,拘谨守礼至此,整个高台县,怕是找不出第二个人了。
她停下,面上露出不加掩饰的欣赏,唇边笑意畅然:“那做朋友总行了吧,我答应你,绝不会利用你的身份谋私。”
什么叫做她答应他?她还倒反客为主了?
傅诚不忿地抬眸,落进对方透亮而沉静的眼睛里,不由得微微一怔。眼前人一袭绯红劲衣,腰瘦而不弱,腿长而直,身姿俊健,笑容英气明朗,无端地有些强势,夺人心神。
他不自在地偏过头,“男女大防”的话头下意识地涌上唇边,却见眼前女子他伸出手,他愣了愣,她便已经从书桌上捞起一个金澄澄的沙梨,握在手中抛起,又稳稳接住,无比熟稔地道:“既然是朋友,我想,朋友渴了,讨一个梨吃,应当不过分吧。”
这几颗沙梨,是他在街上看见卖梨的老媪,为了几个滚落在地而磕伤的沙梨而不由得眼泪纵横。穷苦人家营生艰难,老媪白发满头,年逾古稀,却无法颐养天年,不得不当街卖梨,又险些因为几个当街纵马的官宦子弟,失去这份微薄收入。他于心不忍,便问老媪买了这几个梨。
老媪起初并不愿意,坚持说果子磕伤了,品相不好不说,也放不了太长时间,她知道他好心,怜恤她老弱,因此宁愿拿回家,也不愿意让他为这些坏了的沙梨付钱。
直到他说是回去熬梨膏,磕伤也不碍事,剜掉伤处便是,这才松了口,还多塞了好几个完好无损的沙梨进来。看起来微不足道,但穷苦人家表达感谢,也只能做到这个份上了。
他心中感念老人的淳朴,来高台县这些时日,他的感觉,确实如陶莹所说,清净自在许多。可是一想到陶莹接下来的话,他又觉得心中沉坠。
如今贪官污吏遍布市朝,然而高台县如此偏远,百姓善良淳朴,却仍然逃不过这些人的贪秽之心吗?
譬如那些官宦子弟,甚至远远算不上权贵,出行竟也要县衙的捕快护卫开道,横冲直撞,毫无顾忌。今日如此,昨日如此,难道明日也只能如此么?
傅诚心绪滞重,却听对方似是满意地点评道:“不错,很甜,汁水也饱满。”
他头一次觉得胸中气郁,却无法诉诸言语。对方不问自取,三下五除二吃完,还不忘评价。这女子除了浮浪轻佻,还如此这般的无礼、无赖。
他正欲送客,却见陶莹将手擦净,再度伸手过来。他无奈,准备将书桌上所有沙梨全都拿给她,以求个清净,却听对方笑道:“来而不往,非朋友相处之道。我吃了你的梨,也该送你一份东西。”
她摊开手,掌中是一方墨。
“我以前途经徽州时,不知道买什么好,听说徽墨是一绝,落纸如漆,经久不褪罗。虽然认不得到底是什么品种,但想着多少可以附庸风雅,便也买了下来。可惜我和身边人只爱舞刀弄枪,不爱读书写字,这个东西便堆在角落里落了灰。如今遇到小书生你,物得其主,方不算暴殄天物。”
傅诚垂眸看着色泽黑润的墨锭,那日骡车上她的确问过他的籍贯,可当时她面容随意,像是不经意的一问而已。
她竟然记得么?
眼瞧着又要想起那日她不端的举动,傅诚面颊微微有些发热,止住思绪,摇头推拒道:“不必,无功不受禄,此物贵重,你还是转送他人吧。”
他说完,许久却不曾有人回应,一抬头,人不知何时便已经离开不见了,院子里也静悄悄地,只有角落里榆树被风吹过,扑簌簌落叶的声音。
唯有那一锭墨,端端正正地留在窗台上,墨身上绘着珍珠粉,香味十分浓郁。包着墨锭的,是一方素净的手帕,上面绣着一对鸳鸯,旁边绣着一个“莹”字。
刹那间,傅诚白净的面庞之上,便连耳根也红透了。
那夜,她扔过来的茱萸粉的手绢,上面用更深的粉线绣了一行诗,字形隐约,烛火下分辨不出,他也是白天在日光下时才偶然发现。只看了上半句,他便愤然将之合上。
“水骨嫩,玉山隆,鸳鸯衾里挽春风……”
赫然是一句荒唐露骨的淫词艳诗。
先是艳诗,再是绣帕,帕子上绣的正是鸳鸯。一个接一个,仿佛全都安排好了,只等他发现。
傅诚心中羞愤,又有些慌乱。
难道,她方才的淡泊仁义之语,都是假的吗?她究竟……想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