桌上放着一篮子沙梨,陶莹拿起一个,握在手中把玩。这一篮子梨,是她方才特意在市中寻了那老妇人买来的。沙梨表皮金黄,触感凉而润,咬下去,满口生津。
今日她第一次见到小书生,眼前一闪而过的,正是分梨的场景。与现实不同的是,闪过的片段中,那人手中握着一只翠梨。
青衣翠梨,颇有一股缥缈的仙气。手指洁白修长,指骨匀称,手中握着一把袖珍匕首,细细地削着皮儿,这寻常举动,又将这双手的主人拉下凡俗。
皮儿一圈圈地落下,很快削得干净了,那人拿起匕首,作势要分梨,她本来在一旁悠哉悠哉地等着,见状,一把将整只梨都夺了过来:“‘梨’谐音同‘离’,不能分。”
一边咬着翠梨,一边言笑晏晏地道:“怕你不明白,我便直接说了,这意思是,我不愿意同你分离。”
那人拿出一张手帕,在一旁盛着清水的陶钵中润湿,仔细地将手指上的汁水擦过。又在陶钵中洗净,递给她,示意她擦一擦嘴角。
“这一个翠梨,本来就都是你的。”
陶莹静静地看着手中的沙梨,她在小书生处已经尝过,冰甜,甚至甜到喉有些发腻。她几乎分不清楚,甜的到底是现实里的沙梨,还是那只虚幻的翠梨。
第二次在傅家见小书生,眼前闪过的场景却沉闷了许多。
那人案前也铺着一封信,他眉头像是皱起,在她的感觉里,她很少看见他这样皱眉不展。她伸手,想去抚平他眉间的皱纹。
她照着心意做了。
那人倒也不惊讶,只是轻轻一笑,笑容似是有些安抚的意味。她干脆跪坐到他身边,他也不排斥,仿佛已经习以为常,甚至朝外挪了挪,让她坐得舒服一些。
“你要走了?那你还会回来吗?”
那人沉默了一瞬,摇了摇头。
陶莹倒也不以为意,起身往外走去。她知道那人的目光一直跟随着她,顿下脚步,转头,笑意朗然:“我去备马,送你回去。此去路途遥远,你肩不能扛手不能挑,长得又这般好看,我怕你被哪家小姐或是女妖精垂涎,捉去成亲,那我可连半点机会也没有了。”
这些片段,没有前情也没有后果,零碎得拼不出一个完整的故事。也许,她经常去见小书生,这样的片段来得再多些,也许就能连成一条完整的脉络,得以一窥真相。
罢了,不论是不是前世之景,他们之间有何渊源,这件怪诞之事到底有何意义,都顺其自然吧。太过执着纠缠,只会约束自己的心力。
陶莹将沙梨放回篮子,便听得老远地传来一声“阿姐”。
紧接着,“轰隆”一声响,门被人大力推开,一个小马驹似的身影风风火火地走了进来,看见桌上的沙梨,高兴地拿起来,在前襟上擦了擦,不过几口,便将一个梨囫囵吞下,嘴里鼓鼓囊囊,又拿起另一个咬来吃。
“我这门被你撞坏多少次了?”
陶莹看着十九一口气将篮子中的沙梨吃得见了地,犹觉不够解渴,拿起桌上的一壶冷茶,就着壶嘴就往嘴里灌,直到整整一壶茶下肚,才用袖子一把抹去唇边的水渍,挠着头嘿道:“我这不是一时高兴没注意么,下次一定注意。”
高兴?
是闯祸了才对。
陶莹伸手,拍了拍他衣襟上的尘土,上面还沾着一点血。
看十九大大咧咧的样子,并不像受了伤。这小子运气一向好,上次也是如此,闯祸的是他,替他挨刀、收拾烂摊子的却是云策。
也许真是因为他生下来的时候,栾姨爱子心切,替他求来的一副挡病挡灾的长命锁。这么多年,十九一直戴在脖子上,从来没有取下来过。
她原先以为只是运气使然,但现今有她身上发生的事情比照,也不得不觉得,那些神神鬼鬼之说也许并非全然没有道理。
“说吧,又去哪里惹是生非了?”
十九看了看陶莹指着的血迹,拍了拍脑袋:“这不是我的血,是梁子辉那孙子的。”
提到这个名字,十九不自觉绷紧了下巴,恨恨地说道:“当年就是这个混蛋,逼着秀瑶阿姐嫁给他。要不是阿姐你带着秀瑶阿姐走了,当初被死的,说不定便是秀瑶阿姐了。”
陶莹敛眉,神色中有一股淡淡的伤痛。她掩下眼眸中的情绪,问道:“到底怎么回事?”
十九双手叉腰,满脸愤愤不平:“小虎子有个住在城外村子里的表姐,媒人给她介绍了邻县一个做木匠的,谁知道嫁过去的当天,掀了盖头,才发现新郎官竟然换了人。就是梁子辉那厮。梁子辉抢了人,他表姐的娘家人去梁家要人要说法,结果却被打了出来。”
小虎子是干货铺杨掌柜的儿子,也是十九的跟班。
高台县城里,许多普通人家的小子后生都仰仗十九耍一套好大刀,为人又仗义豪爽,爱好打抱不平,且无论是带头打架,还是上山杀狼,还是下沙捉蛇,都不带怯的,被大人发现了,也绝不把同伙供出来。因此大伙都很愿意跟着他玩,遇见事儿了,也愿意让十九帮他们出头。
十九俨然是高台县的孩子王。
“小虎子爹怂得很,怕梁家报复,不许他管,这些日子也不许他来找我玩儿。他只敢悄悄地溜来找我,让我替他表姐出头。”
十九只听了个大概,登时便怒发冲冠,这时说得也就含糊,陶莹直觉这件事中间定然还有许多情节经过,并不如他口中抢亲那般简单。何况她同梁子辉打过交道,也算对这个人的手段有些了解。
“所以,你今天去梁家抢人了?”
“是啊。明人不做暗事,我直接打进梁家,打得他们不敢还手,将小虎子表姐带走了。我也没忘了给梁子辉一拳,算是替李表姐报仇了。”十九昂着头,满脸骄傲。
按照十九的功夫,想带人走,区区一个乡绅梁家,的确拦不住他。
“你把人李姑娘送到哪里去了?”
十九吐了吐舌头:“还能去哪,就送她回家了呗。反正我已经跟梁子辉放过话了,他要是胆敢找人家的麻烦,我一定揍得他满地找牙。”
陶莹蹙了蹙眉。
当年她年轻气盛,一时之间没有更好的法子,从梁家的婚宴上带着秀瑶一走了之,虽然直截了当,却也不是没有后果。十九今日在梁家大打出手,将新娘强行带走,新仇旧恨,梁子辉未必能咽下这口气。
这事不会善了。
不过,事已至此,只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了。
“阿姐,你不是都给那个小白脸置了一间宅子么,怎么最近破天荒地回来住了?”
陶莹指节轻叩:“大家都知道了?”
“那当然。”十九忽然睁大了眼睛,手撑着桌子一个翻身,凑到陶莹身边,“难道我阿娘猜对了?”
陶莹扬眉,颇有些好奇怪:“栾姨猜什么了?”
“我阿娘说,你肯替那姓柳的小白脸置产业,说明你真心喜欢他,想要收心安定下来了。”
十九努了努嘴:“你不知道,自从我娘有了这个想法,一直张罗着给你置办嫁妆,说上次的嫁妆太晦气,要我爹他们赶紧卖了扔了,眼不见心不烦,然后去各地重新订一些好东西,拉了老长一张清单,勒令我爹必须在一个月内如数带回。我爹都快疯了。”
陶莹哭笑不得:“没有,我没有想过要成婚。看来我得去和栾姨说清楚了。”顿了顿,微微笑道:“我以后都会回家住。”
“太好了!”十九几乎跳起来,然后嘴一撇,又觉得有些委屈。
自从两年前阿姐从华京回来后,就像变了个人似的,武也不练了,镖也不走了,也不和家里人亲近了,也不同他一起玩了,成日只和那些油头粉面的小白脸腻歪在一块,而且每次回来都匆匆忙忙,像个过客。
现在好了,原先的阿姐就要回来了!
看着十九兴高采烈的像个孩子,陶莹心里感受到久违的放松,却又五味杂陈。家人爱她、护她、心疼她,但她除了噩运,似乎什么也回报不了。好在,一切应当都能回归正常了。
也许。
柳官的话引起了她的重视,她已经将王瑞风和王家对傅知县的盘算言简意赅地告诉了栾姨夫妇。
栾姨夫妇久在江湖,手底下又掌握着镖队,消息比她更为灵通,他们二人也听说过傅知县在徽州的廉干事迹和青天美名,虽还未见过本人,却也十分敬重,当即应允下来。他们夫妇胆大心细,有他们密切关注着,倒是不必担忧。
除此之外,她还想让镖局里的兄弟们帮忙,打探州学的吴学正的消息,看是否能找到办法让小书生能够顺利进入州学,最好能一劳永逸,让吴学正日后也不敢给他穿小鞋。
既然璞玉世所罕有,她有幸得见,理应珍宝待之。这一份,便算作她送给璞玉的礼物。
“好了,说说家里人的近况吧。我听说,你创立了一个‘替天行道惩恶扬善锄强扶弱之英雄好汉三个帮’帮派?”
十九愣了愣,他原以为这两年阿姐与他们疏远,没想到阿姐竟然知道,心里更加高兴:“是啊,我们帮派可厉害了!”
正要接着自夸自擂,却见小虎子慌慌张张地跑进院子里,他跑得太急,还不小心在台阶前摔了一跤。
然后一骨碌爬起来,带着哭腔道:“老大,不好了,梁家来人把我表姐抓走了!他们,他们还说……”
“他们说什么了!你哭什么,快说呀!”
小虎子喘不上气,磕磕巴巴地抽噎着:“他们说,我表姐,是……是他们梁家明媒正娶的媳妇,就算……就算天王老子来了,也管不着!你打伤了梁子辉,他们……他们要你好看!”
陶莹凝眉,将替傅诚寻找读书办法的打算暂且放在一边。横竖读书非一日之功,以他的勤奋好学,早几日早几日并没有什么影响。
她看向小虎子,示意他理顺气。
“你同我说说,到底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