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可是大名鼎鼎的陶姑娘，西北谁人不晓？何必托我一个唱曲儿卖笑的倌人为你打听？”
柳官今日着艳黄色，头顶沉甸甸地插满了金银珠宝，香料脂粉也上得比往日更足，除了手腕和腰身扭得实在太过分，远远观之，粉腮云鬓，香飘十里，浑然一个富户太太。
“此事非你不能成，我知道你奔走辛苦，特意寻了这个给你。”
陶莹从怀里摸出一只金镶玉的手钏，推到他面前。
柳官听她说话，脸色稍稍好了些，见到手钏，神情惊喜起来，一扫埋怨之色，拿在手里鉴别了半天。金是足金，玉种清透，的确是好东西，立刻眉开眼笑地收下了。
然后非常满意地抛了一个媚眼：“为了陶姑娘交代的事情，人家可是特意花费了一番功夫。别的不说，就光租这些首饰，当铺那个黄老板，收了人家好多钱呢。嗐，有舍有得吧，以前那些姐妹看我穿戴风光，又是羡慕又是嫉妒的，我给了他们一点点甜头，就一点儿不剩的全都告诉我了。”
这些首饰柳官一来高台县便就租了，拖着利息，迟迟未还，每每出街，便恨不得将所有首饰香佩都往身上塞，说是要盛装登场，搏一个高台第一美人的名头。陶莹不欲揭穿他，只随他去。
柳官原先在风月场上有几个说得到一处去的姐妹。其中有一个被高台县的典吏赎了回去作妾，另几个还落在里面，脱身不能。这次柳官打扮得花枝招展地回去同几人聚会，主要是为了替陶莹套出典吏小妾的话。
“她们都说什么了？”陶莹端起茶杯，喝了一口。
“哦，她说典吏不是个男人，想找个机会逃跑。我说她若当了逃妾，好日子就别想了，顶多找个老实壮硕的鳏夫搭伙过日子。”
陶莹放下茶杯，不时点一点头，一副镇日长闲，不如洗耳恭听的态度。
柳官觉得这人总是出奇的淡定，比谁都有耐性，磨是磨不过她的。别看她逢场做戏时撩人得紧，又惯会怜香惜玉，其实心思明亮，无所闷住，想勾引都勾引不了。这两三个月来为了帮她演戏，他可是凭白损失了一个好兄弟。
想起那个为了勾引陶莹，一度使出了各种花招，甚至想要金盆洗手的后生，他有些怜悯地叹了口气。她这样的女子，满身尘埃，心却如明镜。
只有痴人才会想在明镜上留下痕迹。
柳官浑身没骨头似的，水蛇一样半倚在桌上，神色却渐渐正经起来：“她跟我说，典吏根本不知道范氏的事情，他是得了王瑞风的吩咐，想趁着这个机会，怂恿傅公子出头来得罪你，以及……”
“得罪霍平川。”
提起镇北侯的名字，柳官神色略有些不自然，顿了顿，接着说道：“她还同我说了，那典吏虽然早就依附王家，但到底只是一个吏员而已，害怕吃不了兜着走，不敢太过得罪傅知县。王家看他是扶不上墙的烂泥，许多事情也没有告诉他，只是让他盯着傅家父子，不论是县衙里的公务还是私事，只要有机会，便给傅家父子下点绊子。说是要让新来的知道，谁才是高台县真正的老大。若傅家肯乖乖听话合作，今后少不了他们的好处，若不肯……”
“若傅家不肯，如何？”
“说是自然有治他们的法子呗。”柳官无聊地绞着手帕，自由发挥道：“要拉拢两个大男人还不简单？无非三送。送钱，送地，送女人。送一次拿不下，多送几次还不够拿下的？”
与她所料不差。
陶莹心中思忖道。
王家在本地耕耘几代，早就垄断了低级官吏晋升的途径。这些官吏职级虽低，却都是能够染指粮赋、税征、治安等要务的实权肥差。在甘州地界上，这些位卑权重的要缺，除了王家本族人，其余都是与其王家沾亲带故的人家。
日深月久，王家便成了本地一尊庞然大物。而外来赴任的官员，面对树大根深的地方势力，少不得忌惮几分。
高台县是王家的大本营，高台县县丞便是王瑞风的叔叔。典吏和捕头黄七更是一早就依附了王家。
几年来王瑞风和她的恩怨愈演愈烈，如今新知县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王瑞风想先下手为强，先是着典吏和黄七在傅家父子面前对她和陶石两家多有诋毁，然后利用傅家父子的生疏来对付她，这才几次三番地怂恿傅家书生将她投入大牢关押。
即便不能如愿对付得了她，多少也能先行离间一二，同时也观察了傅家父子的德性处事，算是投石问路了。
一石二鸟。
陶莹摩挲着茶杯边沿，心道以王瑞风之能，能想出此种计谋，虽然粗狂，但进步属实不少。这两年她特意避开王瑞风一党，鲜少接触，没想到他比以前更懂得玩儿阴的了。
“我实在好奇。”柳官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陶莹颔首示意他有什么话尽管问。柳官这才一吐吐为快：“你到底怎么得罪王瑞风和王家了？上次也是他从中作梗，差点害得我没办法脱籍。”
陶莹平静道：“起因很复杂，总之我和他之间结怨并非一朝一夕。你也看见了，他这个人心胸狭隘，以后若是在高台县见到他，你躲着他些。”
她语焉不详，柳官忍不住“嘁”了一声。
陶莹笑了笑，没有解释。既然她已经决定让柳官远离冲突，便也不必将所有这些都告诉他。
当年陶石两家落户于此，王家看中陶荣和石忠义在军中和江湖上的人脉，起先也是蓄意拉拢，奈何两人从来正直，始终不曾上钩。王家想过耍些手段，但是碍于石夫人闻名遐迩的暴脾气以及栾家在江湖和绿林中的声望，最后只能作罢。
王家横行乡里，鱼肉百姓，石忠义和栾金慧夫妇看不过去，单枪匹马地出手，将王家教训了一番。王家虽然就此收敛许多，但双方也因此结下了仇怨。
直到，霍平川出现。
柳官突然想起来什么，捏着帕子道：“对了，我这次同她们扯闲话，还听来一个小道消息。跟前几日来传唤咱们的那个知县公子有关。”
雅座窗外传来几声笑骂声，粗狂无比。
陶莹侧过下颌，但见茶馆楼下街中，几个高矮胖瘦不一的纨绔子弟全都软塌塌地坐在马背上，被一群人簇拥着，浩浩荡荡地穿街过市。
道旁小贩纷纷躲避，却仍然有不少没来得及撤走的摊子被打翻。黄七领着几个捕快散在最外围维持秩序，气喘吁吁的同时，还不忘满脸堆笑。
不多时，人群渐渐远去，徒留一地狼藉。陶莹视线微微一动，街边出现了一道略有些眼熟的身影，长身如松，仪态端肃。俯身扶起一位被冲撞摔倒的老妇人，又将滚落在四周的沙梨捡了起来，装进老妇人的篮子里。
他今日换了一身粗棉质地的蓝色直裰，比起一袭青衣时的挺拔秀润，更多了几分清疏冷静，难怪她没有一开始就认出来。
果不其然，她之所以能有所感应，是因为脑海已经率先做出了反应。
陶莹食指扣着额角，目光落到傅诚手中的沙梨上，若有所思。
“你是说傅家书生，他怎么了？”
“傅家书生？你叫的倒是亲热。莫不是你看上他了？虽然我也觉得他长得有点意思，可惜比起我来，终究还是差了一些。”
柳官随口一嗔，也没在意，继续道：“这傅公子的爹，也就是傅知县，原先是江南徽州下边一个县城的，得罪了上官，导致连续两届的考绩都只评了个下等，这才被发配到了咱们这里。听说做知县之前，他只是个候缺的举人，多年不得志，幸得娶了当地望族的女儿，老泰山努力周转了一圈，才让他得了个官儿做。他虽然官做得不行，人倒是个好人，当地百姓都叫他傅清天呢，听说他走的时候，全县百姓哭得那叫一个伤心，自发地相送了好几十里路呢。”
柳官挤了挤眉眼，陶莹知道他这才说到正题，便耐心听着。
“听说啊，这傅知县同其夫人是私定终身，哟，当真大胆哪，那可是江南地带，全是脑子锈掉了的酸儒腐士，一人一口唾沫也能把他们给淹死。傅夫人还怀了孕，岳父岳母心疼女儿，拼着全家的名声让两人成了婚。婚后不足月，就生了傅公子。当地人嚼舌根，说按规矩，这傅公子得算奸生子，做不得嫡系的。”
陶莹眉梢轻挑：“就这个？”
“我知道你们这儿的人不在乎这些，可当地人在乎啊，觉得这事不光彩。是以傅公子虽然资质不错，十二岁就中了秀才，一路拔尖地进了州学，好人家却都瞧不上他。当然了，也有富商想在他身上押宝，愿意将女儿许配给他。傅知县得罪了上司，不得不走，他可不一样，人家说只要他愿意成婚留在当地，一定会倾力资助他读书，日后如果有幸考中了举人进士，也会襄助他打点官场。谁知他不肯，非得跟着他父亲赴任。”
“不错，很有志气。嗟来之食，不是人人都受得起的。”
“什么不错，放着锦衣玉食的日子不过，偏得来这里穷受罪。”柳官不以为然，轻轻嗤了一声，“主管州学的吴学正，是其中一个姐妹的恩客，又是一个人模狗样的老色胚。那老色胚一上了床，嘴上就没个把门。说和傅知县原先的上司是老相识，人家还专程写了信来，要吴学官在州学里给他儿子添点堵。”
“也不知道傅知县到底怎么得罪人了，这恨招得也太厉害了吧……”
原来如此。
难怪他们第一次见面，是在甘州城外的宁远驿，傅家书生背着一笼书箱。
现在想来，他应当是准备去甘州州学念书，却不想被挡了回来。否则也不会留在高台县，大晚上地领着衙役们前来传唤。
街道两旁又慢慢热闹起来，保全了商货的摊贩左右打量，小心翼翼地重新将东西摆了出来。青年捡起最后一个沙梨，装进篮子里，又掏出铜钱要买老妇人篮子里的梨，老妇人本不同意，直到青年又说了些什么，才感谢连连地答应，将好些梨子拼命往他手里塞。青年手里拿不下，只得用撩袍兜着。
而后，青年注视着老妇人颤巍巍地远去，方才一手提着一小捆宣纸，一手揽着袍裳中金黄圆润的梨，慢步转身离开。
陶莹盯了一会儿青年离开的背影，将茶水一饮而尽，利落撑起身：“茶钱已经付过，你且慢慢品，不够再加，记在我账上。”
“我去了一天了，该回去看孩子了，哪还有时间坐着喝茶呀。”
柳官不情不愿地起身，本来想邀她同路，又想到她这几日渐渐地不在宅子里留宿了，或许镇北侯的人撤走，她也要结束这些伪装，回归原本的生活了。
顿生人走茶凉之感，但他久在欢场，这些人情冷暖来去早就看得麻木了，于是便只问道：“你又没什么事情，怎么不喝了？”
陶莹阔步向前，绯色发带在身后翻飞。
“没什么，就是突然——
“想吃沙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