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油灯的灯光亮起来,照亮了高台县衙署后县官宅子西面的一角。临窗一张长方形的书桌,上面摊开着一本书,扉页已经泛黄,但纸面干净平整,间隙处偶有一行行批注,字迹方正公整,看得出书的主人十分爱惜。
傅诚端坐在书桌后,接着临走前看的那一页开始,继续静心研读。
一阵风吹过,灯火摇曳,一朵桃粉色的花落在书桌上,似是被风推着,慢慢滚到他身前。
西北干旱缺水,本就没有太多花树存活,何况将近深秋,气候转寒,怎会突然落花呢?
傅诚有些疑惑,伸手去拿,将将碰到花瓣泛着淡淡光泽的肌理,方知这是一朵绢花。也才发现,虽然这娟花色彩细腻鲜姸,几乎可以以假乱真,扎得却很拙劣,轻轻一碰,便半散了架,露出原本的手帕的模样。
他清润的眉宇微微一皱,抬起头,一道利落的绯色剪影正站在窗外,隔得不远不近,侧着脸,隐约可见坚毅挺拔的下颌。
那剪影像是等候许久,见他业已发现,长腿一抬,从月光下,走到灯光的范围内,伸手撩起窗头的帘子,露出一张明朗的女子面孔,浓眉修眼,神采英拔,只是那面上笑容,多少带着些漫不经心的意味。
傅诚稍稍一愣,随即霍然起身,皱着眉头道:“你是怎么进来的?你究竟知不知,凡夜无故入人家内者,杖八十,若主人打死闯入之人,勿论……”
陶莹挑了挑眉,打断他的话:“日前我曾偶遇一人,见之难忘,思之若渴,夜不能寐,相思成疾,便来了。”
顿了顿,像是回应他口中那一句“主人打死勿论”,笑容愈发玩味起来:“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虽然命只有一条,但若能做个知情识趣的艳鬼,也算快活来哉,不枉在这人间辛苦走一遭。”
“你……”傅诚不可置信,眼前女子信口就来,秽言乱语不堪入耳,且她身边,分明……分明已经有人了。
他浑身僵硬着不知如何反驳,仿佛又回到那日骡车之上,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骡车之上,他尚能愤然抽身离开,而此刻他身处自己的家中,已是退无可退,避无可避。
白净的面颊轻涨,紧紧抿着唇,终是拧过头去,深深吸了一口气道:“还请你离开。看在你今日当机立断,救下范氏手中婴儿的份上,我不会追究。若再有下次,或是擅闯他人家中,依律当杖八十,若因此伤亡,全系咎由自取。”
就着晕黄的灯光,陶莹略微俯身,手肘撑在窗沿,直白地打量着窗内俊美出尘的青年。清冷、孤傲,极度正经,极度生气,反衬出极度的艳丽。她心里忽然有些痒,想去碰一碰他的脸。
陶莹为着这念头好笑,不知是不是在风月场中做戏做得久了,不自觉地学了些浪荡子的习气。
她背过手在身后,收敛起玩味,余光扫过他的房间,陈饰清简,除了墙边几笼书箱,几乎没有多余的物品。
陶莹目光中微微带了点审视。
这傅家书生似乎对大梁律熟稔于胸,律条随手拈来;也不光是律条,他对于各地风土人情,似乎有颇有涉猎。且今日堂前对质,他之心思细腻敏锐,让她颇有几分刮目相看。
李硚说他死读书,看样子也不尽然。
不过,她此番前来,心中那一份猜测倒是成了真。
方才傅家书生专心读书之际,她在宅墙上坐了许久,专程为看他。果然,她一见他,眼前便闪过一个真切的片段,真实到令她呼吸都为之一痛。
仍然是熟悉的青色衣袖,那双冰冷彻骨的手终于有了一点点温度,但还是很凉。
她伏在案前,眼前摆满了宣纸,上面歪歪扭扭,如同鬼画桃符一般地写满了“莹”字。那人像是叹了一口气,合上手里的书,走过来端正她的笔法,然后轻轻握住她的手手,一笔一划地带着写字,最基本的楷书,端正中隐含飘逸之势。
她唇角勾起,反手拉过他的手腕,柳眉轻挑,握着他的手龙飞凤舞地草书了一遍。她目光灼灼,笑容里不无得意。她不仅会写,且写得很不错,此番全然故意。
她惯来只用阳谋,此时却觉得偶尔济之以小小阴谋手段,甚是可爱。
他们靠得很近,她甚至能闻到对方身上的气味。说不出,但是很清冽,像松针。
“这是我的名字,莫忘了。”
“我知道。”那人笑起来,“如玉之石。”
这离奇古怪的片段,照例伴随着隐隐的头痛。但对陶莹而言,这种程度的痛楚只是小打小闹,且似乎有慢慢习惯的趋势,越来越微弱,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她向来不信鬼神,但如果……
如果人真有前世今生,如果眼前人便是梦中人,岂非同她还有过一段情?也不好说,看起来,像是她缠着他更多一些。
的确是她能做出来的事情。
曾闻佛道说世间万物,无非因果循环,交替不休,若前尘缘分了尽,今生便不会再见;若前世功课未必,今生还得重修。就如同欠债还钱,才能一笔勾销。
傅诚下完逐客令,却见她久久不动,盯着他的视线越发光明正大起来,心里越发羞恼。他知西北民风粗犷淳朴,不爱繁文缛节,女子也热烈恣肆。可是如她一般大胆妄为,如此……见异思迁,不知羞耻,竟是他生平未见。
他抬眸,脸颊上一抹绯红因为气愤而更加明显:“我已说过,请你离开。这里是官宅,深夜擅闯官宅,所受刑罚比私闯民宅严重许多,徒刑、流刑皆有可能。若不想受牢狱之灾,请即刻离开。”
他身色愤慨,不似作假,如此厌弃抗拒,或许是个真君子。假如真有前世,也只怕是她始乱终弃,欠了他的冤亲孽债。
陶莹收回目光,她一贯自在由心,没有什么必须孜孜以求的东西。对人,也一样。
“徒刑啊,坐牢管饭,一日三餐都有着落,不错。至于流刑,这里已经是边荒之地,再远,还能流放去哪里?不过,人迹罕至处,往往风景绝伦,也不错。傅公子的两个提议都不错,都很好。”
“你……冥顽不灵!”
傅诚气得几乎动了怒,却见对方唇角翘了翘,深深看了他一眼,似笑非笑地:“若我两三句轻薄无赖之言,便能让傅公子手足无措,最恨也只不过是驳斥一句‘冥顽不灵’、‘巧言令色’,那要是有人想利用傅公子,从而达到将傅知县架在火上烤的目的,傅公子又该如何?”
……
天色将将大亮,柳叶打着呵欠,从门缝里看见陶莹肩头沾着一身露水,手里提着一坛酒。她赶忙将院门整个打开,迎陶姑娘进来。
陶莹跨过院门,将手中的酒坛递给柳叶,道:“没有找到合适的容器,暂且先用一个空酒坛装了。这里面是羊乳,可以温热了给孩子喝。”
昨夜她从傅家出来,想着那孩子吃米汤太过寡淡,但孩子饿了许久,现在也未必能喂他些菜糊肉糊之类的食物,她便想着寻些牛乳或者羊乳暂时代替。
因着时辰太晚,在城中没有找见,她干脆等到清早开城门,骑马寻到城外牧民家,从羊圈里盛的新鲜羊乳。
柳叶兴高采烈地点点头,抱过酒坛子,飞也似的跑进了厨房。
陶莹不知这丫头一向沉闷,今日怎么突然活泼了起来,刚一转身,便见柳官黑着脸从房中走了出来,脸上敷着一层厚厚的粉,也没有遮住两个硕大无比的黑眼圈。
“怎么了?”陶莹问道,“你和柳叶精神头似乎不太好。”话音刚落,便听见里屋里紧接着又传来一道呵欠声,很快,李嫂又低声哼起来一首听不出何方腔调的童谣。
陶莹掸了掸肩上的露水尘土:“昨夜孩子哭闹得太厉害了?”
柳官“啊啾”一声,重重地打了个喷嚏,像是置气一般,瓮声瓮气地道:“没有的事,我兰心蕙质冰雪聪明人见人爱,一个小不点罢了,还能难倒我?”
说着,慵懒地白了陶莹一眼:“还不是因为你夜不归宿,这院宅子里没有主心骨,我们几个怕担心了一整晚,怕得都睡不着觉。说吧,失踪了整整一宿,你去哪里快活了?”
他语气中满是揶揄,陶莹倒也不信,柳官自己觉得没意思了,面上后悔浓浓:“这小孩也太难带了,折腾了我们仨一宿,早知道不带回来了。喏,柳叶倒是高兴,整个人都像是活起来了,忙前忙后的,累不着似的。”
接着嗤了一声:“又不是女孩,有什么好值得忙活的。”
刚好柳叶端着温好的羊乳跑过来,听见柳官抱怨,愣在原地不动,闷了半天,方才很小声地反驳道:“柳阿哥,给弟弟取名了。想了一宿。”
柳官被戳了面子,拿着扇子就要打她。柳叶定定地站在原地,紧紧闭上眼睛,肩膀害怕得发抖。过了好一会儿,才听见柳官使劲儿摇着扇子,恨铁不成钢地骂道:“你倒是跑啊,傻站着干嘛,等着挨打呢?”
柳叶呆呆地站在原地,柳官自顾着摇扇子不说话,陶莹笑着拍了拍她的胳膊:“别怕,你柳阿哥从来不打人,去吧。”
柳叶又呆愣了一会儿,直到陶莹温和地问柳官给孩子取了什么名字,皱成一团的五官才稍稍舒展开来,怯怯地答道:“柳桩。”
“柳桩饿了,你快去吧,不然羊乳冷了发腥,他喝了会不舒服。”
柳叶听见陶莹这样说,神色钝钝地看向柳官,直到柳官摆了摆手,才小跑着走开。柳官看着她的背影,觉得气更不顺了。
“还以为变聪明了呢,结果还是个蠢的。”柳官抚了抚胸口,话锋一转,“你昨天到底去哪了?你说去去就回,我还专门让李婶给你留门。你要早说不回来,也就懒得麻烦了。”
陶莹微微一笑:“路上碰到一只小猫,看它乖得可怜,逗了一会儿。”
柳官皱了皱鼻子,小猫?乖得可怜?是……太乖了,所以看起来很可怜的意思吗?这是什么奇怪的形容?
柳官对狗儿猫儿没有什么兴趣,正要扭着腰进屋去看孩子,却被身后人郑重叫住。
“柳官,我需要你帮我个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