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莹循声望去,便见傅家书生手中已经拿起两份契书,对方听见她也同时默契出声,不禁也望了过来,似乎有些怔愣。
这小书生也发现了?
倒也不奇怪,这本不是什么重重隐藏,需要拨云见日才能察觉的细节。这典吏是积年老吏,不至于连这么简单的情形也不知道,要么根本没有认真甄别比对,要么……
来之前她还不知道这帮人的盘算,今夜闹这么一出,倒让她看清楚了。她胸中了然,不过眼下得先将这桩纷争解决了
她收回视线,轻轻一笑:“典吏断得未免太过轻易,竟忽视了最重要的证据。”
典吏沉声喝道:“放肆!人证物证俱在,哪里还有你狡辩的余地?”
陶莹大步走向傅诚,扬手指向他手中两份契书:“我方才说过,我们这份契书因是牙人作保,所以必须得原主人、中间人以及购买宅子的新主人,三人各自分别签押,一契三份,分别存放于三人手中。”
“按照习俗,所谓签押,便是需要定契的双方签上姓名,并在姓名处按上手印。有名而无印,或是有印而无名,又或是字在印后,都会被认定为无效。若是百姓不识字,可请亲友代为填写姓名,但必须由当事人亲自按下手印,否则便是伪冒。”
“签定契书时,我看契书上牙人和原房主的字迹十分相似,因此多问过牙人一句,原房主是否识字?他告诉我原房主并不识字,因而姓名由他代写,但手印,乃是原房主离开之前亲自按下。”
“那又如何?”典吏一头雾水。
“重点就在于手印。”傅诚接道,“立契时,通常只消当事双方在名字之上按上拇指纹印便可,这是本朝大部分地方约定俗成的做法。但这份契书之上,原房主却印下了整个手纹。”
“范氏夫妻籍贯并不在中原,而在珙州。珙州地处西南,是夷汉混居之地,据我所知,当地百姓也保留了旧法,即,立契时习惯在姓名之上印以一整个掌纹。但不论是哪一种方式,契书的效力都是等同的。”
傅诚举起手中两份契书,容色严正:“只要仔细甄别便不难发现,这两份契书上属于原房主的手印纹路皆一致。”
范氏本以为事情已经了解,陡然生出变数,一时也噎住了。
她很快反应过来,转了转眼珠,脱口而出道:“民妇的命好苦,死了丈夫,散尽家产不算,还要被这些互相勾结的官商陷害。夫君啊,为妻实在活不下去了,我这就带着宝儿来找你,咱们一家三口,便在黄泉相见吧!”
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紧接着便抱着孩子起身,往身后的梁柱上撞去。
然而陶莹已经先她一步,拦在她身前。范氏又是一愣,只见面前的女子敛去笑意,态度一凛,劈手夺下她怀中的孩子,让柳官接过去抱好。
柳官呆呆地“啊”了一声,怀里已经被陶莹塞进一个烫手的家伙,赫然是个婴孩,吓得柳官眉毛鼻子乱飞了一通。而陶莹动作迅捷,一个回身,一手按住范氏的肩膀,一手便钳制住其右臂,令她整个人动弹不得。
“你,你想做什么?大人,救命啊大人!她抢了我的孩子,还要在这公堂上杀人哪!” 范氏的肩膀终于开始止不住地颤抖。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其余人都傻了眼,一时面面相觑,不知道怎么办。
“陶莹,你这是干什么,难道是要当着本典吏的面行凶伤人?荒唐!大胆!”典吏看着堂下局面,气得从座位上跳了起来。
“典吏别急,还请先容我分辩。”
陶莹视线略略高抬,举起妇人的右手:“您看,这位夫人右手食指中间有一个疤,而那两份契书上的手印,食指的地方正巧没有纹路,而是一整块。”
众人一听,睁大眼睛围了上来,但见那范氏食指正中的确有一块不大不小的伤疤,像是烫伤。
傅诚也拿着契书走下来,将范氏的五指与契书上的指印仔细对比,良久,方才颔首确认道:“不错,这两份契书的手印,食指处有疤,大拇指是箕形纹,小指是弓形纹,其余是斗形纹。而范氏的五指与其完全一致。这足以说明,这两份契书均由范氏亲自签押。”
“就不可能是巧合吗?”有人出声问道。
傅诚摇头,仔细解释道:“前朝历代早有记载,无论是同一人之间,还是不同人之间,五指纹印皆不相同。即便是同一人,幼年时和成年后的指中纹路间距也并不一样,幼者越窄,长至成年,则逐渐产变宽。有司衙门在刑讯时,会专门比对指印或者掌纹,用以辨别人犯。如若大家不相信,可以互相对比指纹。”
周围衙役闻言,纷纷互相比对起来。
“唉,好像是真的。我以前怎么从来没有注意过?”
“我以为只有螺和斗不一样,没想到连纹路也不一样。”
柳官憋屈了一晚上,此刻还笨手笨脚地抱着孩子,终于找着机会狠狠白了这些愚蠢糙汉的一眼:“要不然怎么契书都得按手印呢?”
他态度理直气壮,仿佛老早就发现了,只是懒得同蠢人说道而已。
大伙恍然大悟,纷纷称是。其中一个年轻衙役接着问道:“可那牙人分明写了认罪书啊,这又怎么解释?”
“这都想不明白?笨不笨哪!”柳官嘲讽地瞥了那衙役一眼,道:“是这个范氏和牙人联手陷害我们呀!诓了我们买宅子的钱,还能倒打一耙,再将宅子收回去。多这么来几次,他们俩都能摇身一变,成你们高台县的首富了。”
众人信服不已,看向柳官的目光缓和了不少。
柳官傲气地挺了挺胸膛,站到陶莹身边,忽然又觉得不对,捂着嘴小声道:“你解释就解释,抢她孩子干嘛?你该不会是对男人失去了兴趣,想直接捡个便宜娘当吧?”
陶莹柳眉一扬,似笑非笑地:“也不失为一个好主意。”
这下轮到柳官发懵了。要是她真想抢人孩子养,他如今抱着孩子呢,岂不就成了帮凶?这么多衙役,他们也跑不掉啊!
又瞧见她面上挂着笑,才后知后觉她只是随口一说。大局为重,心里却忍不住骂起来:都什么时候了,这位姐姐竟然还有开玩笑的心思!
典吏这时也从震惊中恢复了过来,刚才傅诚的话,无疑等同于当众斥责他当差敷衍,办事不力,他面上难堪,却碍于傅诚的身份不好发作,只得面孔一板,看向陶莹。
“陶莹,纵然本典吏没有及时查明真相,一时冤枉了你,你直说便是,何故抢范氏的孩子?你如此猖狂,难不成是在藐视公堂?”
“民女一向奉公守法,何来藐视公堂一说?”陶莹牵了牵唇角,淡淡讽刺道,“这么久了,看来典吏的确还是没有发现。也不知,典吏您究竟是能力不足,还是,敷衍塞责呢?”
“陶莹,你竟敢污蔑于我……”
“好,既然典吏没有发现,我可以直接告诉您。”陶莹打断他,拉过范氏上前,正色道,“她并非这孩子的母亲。”
“你,你撒谎!我,我就是宝儿的亲娘!”范氏先是浑身一抖,旋即一口咬定道。
“我也认为,范氏应当不是这孩子的生母。”傅诚突然出声道,“这孩子饿得面黄肌瘦,而范氏虽然衣衫褴褛,满身脏污,但观之面色红润,体态丰盈,并不像是饿了许久的模样。护犊之情,乃是为人母亲的本性。如若范氏是这孩子的亲生母亲,她尚且能够饱腹,怎么会舍得让孩儿饿着。”
傅诚顿了顿,严谨地加了一句:“不过,这也只是我的推测而已,并没有确切的证据。”
“有证据。”
傅诚看向说话人,但见她眼眸沉静透亮。两人目光已是第二次交汇,那女子嘴唇微微一翘,似乎带了一分赞赏。
稍稍一怔,对方已经挪开了视线,面向众人毫不避讳地说道:“生过孩子且亲自哺育的妇女,双乳会发生改变。只有孩子年纪大些,无需哺乳后,双乳才有可能会稍微恢复。只要请一位稳婆,不,只要请一位年长的妇人,一看便知范氏是否正在亲自喂养孩子。”
典吏黑着脸挥了挥手,派人去请一个稳婆来。
约摸半柱香后,前去的衙役便领着一个稳婆回来,又押着范氏去大堂后的内室检查。
没多久,稳婆便出来回话,说范氏的确生过孩子,但是没有喂过奶的迹象。
稳婆又补充道,那孩子看着只有四五个月大。其实已经长出了好几颗乳牙,依照她粗浅的经验,这孩子至少也有十二个月大了。
事已至此,真相呼之欲出。
众人深吸一口气,范氏起先哭诉时说得很明白,她是今年生的孩子,这年龄完全对不上啊。
先前看她们母子那样惨,一副活不下去,随时准备魂断县衙大门外的模样,结果,结果她怀中的孩子都不知是哪里拐带来的。再一想到稳婆的话,十二月龄的孩子,给生生饿得只有四五个月大小……
这妇人,真是好狠的心肠哪。
典吏扶额,关于范柳双方的宅屋纠纷,范氏属于诬告,按律处置了便是。可若涉及拐卖婴孩,事情就严重多了。加上范氏一时不肯开口说孩子父母是谁,他只得命衙役将范氏拉下去关了,待知县大人回来再重重审问。
陶莹和柳官走出县衙,明月高悬,街上空无一人。
柳官一边嫌弃一边逗弄着怀中的孩子,骄矜地叹了口气:“人家就是太心软了,世界上怎么会有我怎么善良的人呢?”
按理说,这孩子父母不明,范氏又被羁押,理应留在县衙,等傅峻回来审问清楚之后,再将孩子送回父母或者亲属处。
但县衙里没有女人,平时只有值班的捕快和杂役等人,没人懂得照顾。也没人愿意带回家让自家的女人看顾,谁都清楚,这么小一个孩子,可不仅仅是多一张嘴吃饭那么简单。
这么些个大男人,竟然没一个顶用。柳官一气之下,自告奋勇,直言愿意照看这孩子直到本案水落石出。
他看着小孩皱巴巴的脸,后知后觉地犯了难:“可是咱们给他吃什么呢?你说,咱们院子里好几个女人,可没人当过妈呀。我这个决定是不是有点草率了?”
说完,却见陶莹往反方向走去,急忙问道:“诶,你去哪?”
“你先喂他些米汤。我去去就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