甫一到高台县衙,陶莹算是明白为何傅家书生说“事发紧急,无奈从权”了。
县衙大堂灯火通明,一个抱着孩子的妇人半露着胸脯,正坐在大堂地上抹眼泪,那孩子尚在襁褓,也正哇哇大哭。妇人哭着,将孩子往胸前一凑,然而孩子吮吸不到母亲的奶水,哭声更加大了。
典吏好容易在县衙前将人劝住了,没有让妇人在县衙前大肆哭闹宣扬,惹来百姓注目,已经是心力交瘁。此刻扶也不是,不扶也不是,只得束手无策地站在一旁,一见衙役押回了被告,立刻松了一口气,赶忙呵斥妇人穿好衣服,然后半躬着身子迎了出来,请傅诚上座。
“还请典吏谨遵规制,按照我们今日所商议的,您负责传唤问询,如有所需,在下从旁协助即可。”傅诚正色辞绝,只在公案下方站着。
典吏没有办法,心中暗嘲,傅家父子个性倒是如出一辙,看着好说话,实则行事一板一眼,不知变通,不懂迂回,难怪左迁至此。他面上赔了一笑,朝着傅诚揖了揖,坐回自己的座位,将公案后知县的位置空着,执笔开始问话。
典吏属吏员,并非官身,因此几人并不需要跪着答话。倒是典吏体恤原告的母子孤苦可怜,着衙役搬了一方木凳让她坐着,免得抱着孩子受了寒气。
柳官没好气地打量了妇人一番,掩袖同陶莹悄悄咬耳朵:“这女人装哭的功力,跟我有得一比。你看她穷得跟乞丐一样,能买得起宅子?别是想卖可怜,逼着所有人不得不围着她一个人转,好狠狠讹咱们一把。”
柳官话糙理不糙,高台县大多民宅都由土坯简单筑成,而那所宅子光是地面就由青砖铺就,内里朱漆梁木,并不便宜,甚至算得上昂贵。单看这妇人的形状,的确不像是置办得起宅子的人。
不过……
陶莹蹙了蹙眉:“不好说。”
柳官哼了一声:“就算未必,可你看她那眼神,左右飘忽不定,她心里定然是在打着什么鬼算盘。等着瞧吧,我什么地方没待过,这种人可见得多了。这种人哪,就跟牛皮糖一样,一旦沾上了,甩都甩不掉,晦气死了。”
陶莹没再接话,只不动声色地端详着妇人。
屋宅纠纷一向简单,只要出示契书验明便可。典吏刚问明双方的姓名籍贯,柳官便信心满满地拿出契书:“这是今日小人刚签定的契书,还请大人过目。”
扭头觑了对面妇人一眼,捏着帕子道:“大人您看,这妇人如此落魄潦倒,连她怀中的孩子都喂不饱,饿得皮把包骨头似的,她怎么可能买得起宅子?谁是谁非一目了然,大人,您就赶紧断了吧,何必白费功夫,草民也好趁早回去睡觉。”
柳官手中的契书刚被衙役接过,呈到典吏面前,对面那妇人便大哭着喊冤。
“大人,民妇如今是身无分文不假,可是,可是这宅子分明是先夫还在世时置办的。先夫携民妇在此地做些小本生意,虽是小本生意,但民妇夫妻二人几年来也是起早贪黑,不辞辛苦,好容易才攒了些银钱,因此置办了这所宅子,居住二年有余,周围的邻居可都认得我们夫妇的呀。”
“今年夏初,先夫同民妇说,我们夫妻在此地经营几年,一直未曾归家,加上民妇多年未育,今年总算老天开眼,让民妇如愿以偿生下孩子,先夫便想着,无论如何也要回老家一趟,至少得让公公婆母看看孩子才行。”
“谁知半路遇到匪徒,家财被洗劫一空不说,先夫也不幸丧命,民妇趁乱带着孩子逃了一命。归家路远,民妇只得带着孩子往回走,其中艰难,民妇甚至难以启齿……可是,可是民妇拼死拼活地回来了,自家的宅子却被人生生占了,民妇母子如今连个落脚的地方也没有。”
妇人跌跪在地上,边哭边从怀中掏出一张皱皱巴巴的纸来:“这是先夫置办宅子时签下的契约,我们夫妻上路时,民妇怕丢,特意藏在身上里衣处,这才没被土匪抢走。”
“大人,大人!民妇的丈夫已经死了,民妇母子无人能依靠,只能求大人做主,还民妇母子一个公道啊!”
妇人呜呜地哭着,怀中的孩子刚刚安静下来不久,这会儿也跟着她哭声嘶力竭地哭起来。
一旁的几个在堂的衙役都叹息起来,其中一两个年轻的甚至红了眼,众人看向陶莹两人的目光不由带了一层愤慨。
典吏接过妇人手中的契约,细细分辨一番后道:“这份契书的确是真的。范氏,你确定你的丈夫没有将宅子出手卖与他人?”
“回大人,家中财物从来都由民妇保管,宅契也是,若先夫要卖与他人,定会问民妇要走宅契,民妇此时又如何能拿得出来呢?”
“不可能!”柳官听罢,急急申辩道,连嗓音也粗了不少,“卖我宅子的牙人说了,这房子的原主人挣够了钱,决定携家眷回原籍养老去了。他们两人是亲戚,便将这宅子一应后事交给他打理。大人您看清楚了,我那契书上面可是有原主人的签押的!”
又瞪着妇人道:“谁知道是不是你那死鬼丈夫瞒着你悄悄卖的?”
柳官言语刻薄,那妇人一听,立即痛哭起来,以头抢地,直说要追随亡夫而去,免得孤儿寡母留在世上,受尽欺凌。
周遭愤慨不平的目光又加深几分,陶莹拉开柳官,向典吏秉道:“我们是从牙人手中买的宅子,而牙人是受原主人所托,因此契书上自然有原主人、牙人及新主人三方分别的签押。只是由于方才过户,还未来得及上报官府,加盖官府的公章。典吏也可以传唤牙人上堂,仔细盘问,便知我二人所言不虚。”
堂上有衙役看不过去,冷冷地嘟哝了一句:“谁知道是不是你们欺负人家孤儿寡妇,伪造契书,霸占人家的宅子?又做贼心虚,不敢上报官府落实罢了。”
其实陶莹所言,并非没有道理,百姓买房置业,常常是双方先写付了钱,写就文书,将事情定下,搬了东西住进去,再上报官府过一过明路。否则若官府审核得慢,又得多付几日的房租子。
但那对母子一波三折的遭遇实在让人唏嘘,对比陶莹和柳官,一个散漫,一个刻薄,看起来就无情无义,于是衙役们心里的秤砣自发地偏向了那对可怜母子。
典吏喊了声肃静,埋头看了看案上一左一右两份契书,犯了难。
这两份契书单看都没有问题,不过范氏的契书因有官府加盖的公印,显然更具效力。然而对比来看,柳官的契书上原房主人的名字正是范氏亡夫的名字,只是多了一个中间人。
但若如范氏所说,她从未将宅契离手,宅子又如何能被卖给另一人呢?
看来只有将牙人传来问个清楚。
典吏刚刚发令传牙人上堂,便见捕头黄七后面跟着两个捕快,从县衙外走了进来,抱拳回复道:“那牙人跑了。他住的地方也是同别人赁的,属下们去时,早就人去楼空了,只留下一张纸。”
典吏看着黄七呈上来的纸,立刻大惊失色,求救似地看向傅诚。傅诚上前,读完纸上所书,才明白这是一份认罪书。
傅诚以为典吏对这份认罪书有疑问,便问道他觉得何处有蹊跷,大家或可一起分辨一二。
典吏见他完全没有明白过来,心中不乏埋怨,但也只能起身,附在他耳边将话点名了:“傅公子,下官为难喃。这伪造契书,霸占他人房产,按大梁律须入罪,杖三十,并处罚以罪资相当的家产补偿事主。”
说着,脸上的笑尴尬起来:“但您也知道,陶家及其背靠的石家,一向在县城里横行霸道,强龙压不过地头蛇,傅知县之前,咱们高台县里的历任知县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如今是您父亲履职,属下,属下摸不准傅知县的习惯,因此不敢擅专。您看这……”
典吏既然将话挑明,便是明着将事情推给他。
傅诚眉头一皱,从江南到西北,所到之处,官吏纵然能不欺百姓,却无一不籍事媚上,或推诿卸责,私欲横行。吏不廉平,则治道衰。大梁官场风气如此,若想要正本清源,匡扶风宪,难上加难。
他怅然失笑:“法不阿贵,绳不挠曲。不论何人,皆应秉公办理,不可徇私枉法。”
默了默,将写有字的一面展示与堂下两人:“这牙人说,这宅子本是空屋,乃他受人所托看顾,却被你们所胁迫,才斗胆伪造了契书。他害怕事后遭受报复,于是逃走,却自觉良心不安,留下此书,故若有朝一日屋主寻来,或可以此为证据,寻求公道。他也可减轻一分罪孽。”
“怎么可能?”柳官失声叫了起来,“我跟牙人大哥是老乡,这宅子还是他主动带我去看的,看宅子的时候,他明明就出示了原主人提前签押的契书,怎么可能是我们胁迫他?”
“那你可有其他的人证?”
柳官哑了火,声音越来越弱:“当时就我一个人……”
“那你还狡辩什么?事实已经很清楚了。”黄七趁机说道,“就是你们看这宅子屋主常年不在,想据为己有,因此威胁牙人替你们假造契书!傅公子,典吏大人,这二人胆大包天,满口胡言,还是赶紧下令将这二人捉进大牢,让他们长长记性才是!”
傅诚垂眸看着公案上一应书契,一时没有说话。
典吏瞧了瞧他的脸色,并不像是反对,并且可是他自己金口玉言说的“秉公办理”四个大字,如今所有证据就摆在眼前,总不至于推翻自己刚的话吧?
心下少一合计,当即做主道:“傅大人不在,今日虽非审判,但是事实业已清楚,宅子为范氏所有,理应归还,柳官和陶莹伪造文契,霸人家产,亦应受罚。暂且将两人收监,待傅大人回来再行定夺。”
黄七得了令,大手一挥,正要衙役们将两人拿下,却听两道声音同时响起。
“慢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