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说话的是梁子辉。
梁子辉身上有秀才的功名,有权见官不拜。他坐在轮椅之上,神色倨傲而阴冷,眯着眼睛打量了傅峻一番,不屑地嗤笑一声,而后阴暗的目光落在跪在地上的李家人身上。
王开元脸色微变,有些不满地在心中轻哼了一声。
他一向不喜欢兄长这个外侄,看着就乖戾阴鸷。要不是王梁两家修好,且梁家这一辈式微,只有这一个嫡子,下面的两三个庶子自身没什么出息,连白给的秀才和贡生也都把握不住,被梁子辉压得死死的,翻不出花样,他是一点儿也不想帮这个便宜侄子。
看看他那目中无人的神态,便是连装装样子也不会。他们虽然私下里也觉得傅峻就算是朝廷派来的又如何,在高台县,王家的地盘上,只配当一个乖乖听话的傀儡。
但傅峻的身份毕竟摆在那里,有些事没他点头还真做不成。如今正是拉拢他的时候,梁子辉这般叫人难看,彻底撕破脸倒罢了,撕不破,日后自己少不得还得多费功夫安抚。
“你认为李家之言纯属诬陷,是否?”傅峻道。
“是。”
梁子辉一手拨开正要回话的讼师,抬了抬眼皮,连拱手也懒得,扯着嘴角到:“昨日媒人已经替我作证,足以说明李家是在撒谎。可大人不信我,也不信媒人,非得再找一个证人,可是找来找去,结果不都一样么?既然如此,还请大人传唤另一证人,赶紧将此案了解,切莫浪费大家的时间。”
他语气讥诮满满,堂外的百姓本就厌恶于他,现下更是极度地不满起来,甚至有几个人喊着要傅知县硬气些,给他一点颜色瞧瞧。
王开元气得再次重重地扣了几下桌面,指使两个皂吏去维持秩序。
傅峻挥手制止,让那两个皂吏站回原位,接着,起身朝堂外拜了一拜,言道公堂之上赏罚皆有事由,虽小必慎,因此,无辜无故绝不会受罚受刑,屈打成招;若经审判裁决罪过属实,也定然不会徇私枉法,还请百姓们能够信任官府,信任于他。
堂下嘈杂渐渐平息。
傅峻坐回原位,面色不改,道:“毋忙请别的证人。关于媒人周德妹,本官还有些疑点尚未厘清。此外,有一位庠生自述愿为李家讼师,为李家诘问证人。”
王开元正想着如何委婉反驳,却听傅峻接着道:“这位庠生是我独子,但大家不必担心,我并不会因为我与他之间的关系而有所偏袒,上了公堂,我是县官,他只是讼师,如此而已,一切皆从证据说话。今日诸位百姓在此,王县丞也坐镇堂上,皆可监督本官的一切断决。”
王开元万万没想到,还有这么一出。
心里恨恨地“啐”了一口,好个傅峻老儿,看着端方和善,一派老好人相,结果在这挖坑等着他呢。说什么请他协助,避免人情世故上的疏漏,分明就是为他儿子作李家的讼师做铺垫。
堂下的气氛再次热烈起来,其中不少人都听过傅知县儿子不仅肖似其父,仅凭一个手印就断了一桩命案的事,而且生来谪仙一般的容貌,又才华横溢,年纪轻轻已被录科。
傅知县说公子是庠生,实在是谦虚,录科后才能参加乡试,过了乡试可就是正儿八经的举人了。虽然比不上进士,可也相当于半只脚已经踏进了官场不是?
都说北方出将,南方出相。西北更是地处偏塞,战乱频起,自来学武投军的多,这进士么,还真没出过几个。
民众们平日苦于没有见过这般人物,这时竟都好奇起来。
王开元憋得脸都清了,想了半晌,也没有想到朝廷有任何宪令禁止这类事情。百姓们又全然一副翘首以盼的样子,就差欢呼喝彩了,他还能说什么?
最后只能干笑了两声:“举贤不避亲,无妨。我早听说贤侄学富五车,文思过人,还未尝一见,今日正巧趁着这个机会,领略领略贤侄的风采。”
“呵呵。”
傅峻微微一笑,看向李家众人,问道,是否愿意让傅诚做他们的讼师?
李家众人先是一愣,旋即忙不迭地答应,说着,又要叩首谢恩。傅峻着人将他们拦下,派人将傅诚传上堂。
一个皂吏得了令,转身下堂,随后带进来一位青年,年不过十七八,人材俊雅,身姿笔挺。待人群看清青年的脸,皆不免倒吸一口气。
“嚯!”
这白净面皮真好看,当真像个仙人哪。
人群中,一些家中有适龄女儿的中年男子和妇人,心思渐渐动了起来,看向傅诚的神色,由好奇转为了打量。几个年轻的女孩儿,则目不转睛地盯着他,渐渐红了脸颊。
陶莹看着小书生走到堂下,分别朝着知县和县丞,抱手深深一揖。他体态舒展,身如长松,虽然极为年轻,这一拜,竟有种磊落坦荡,遗世独立的风姿。
一时和脑海中的片段交叠起来,渐渐重合成一个完整的人。
仿佛朝着她走来,一贯清逸出尘的身影似乎显出几分苍白虚弱,像是受了伤,笑容却朗然如月。
“阿莹。”
“我不想再继续欺瞒自己的心,但我知前路艰难险阻,若我们在一起,有违天意,便是与上苍作对,未必会得善果。”
“我愿奋身一搏,我亦知君心似我。”
陶莹眼角落下一滴泪来。
心也无端发痛。
她手指点上那滴泪,沉默地凝视着。很快,她转身,叮嘱罗威继续跟进,如有任何不顺,务必及时使他知晓。
陶莹突然离开,罗威稍微感到奇怪,没做他想,点了点头,继续看向大堂中的焦点。
同时一道看向傅诚的,还有梁子辉。
梁子辉看清傅诚的脸,目光越发阴鸷森冷,面孔也变得越发扭曲和怨毒起来。傅诚敏锐地察觉到他那两道不善的视线如蛆附骨一般,牢牢黏附在他的身上。
傅诚微微蹙眉,对方这时也收回了目光,像是狞笑着地动了动嘴唇。
傅峻命人带上来媒人周德妹,道:“昨日媒人之词,已然十分清晰。对于李家的指控,媒人全部否认,称两家明白相看,自愿结亲,设局冒婚之说,实属诬陷。”
然后,朝着傅诚问道:“傅诚,你有何疑问?”
“大人,诚有几个问题不明,想质问媒人。”
傅峻首肯后,傅诚转向周德妹,道:“媒人,你口口声声说你事前早已同李家说清男方是高台县梁家长子梁子辉,是也不是?”
周德妹跪在地上,小心答道:“是,民妇一早便说得很清楚。”
“所以,你对男方的情况一清二楚。是也不是?”
“这个自然,民妇是媒妁,自然要将男女双方的条件,还有嫁娶的禁忌了解清楚,才能说合,这是行规,也是官府的律令。”
“既然如此……”
梁子辉抬手掐断他的话,语气阴郁:“傅公子,你这些话问话,昨日傅大人已换了法儿地问过数遍了。傅大人,你愿意抬举令公子是你的事,何必拿我们做文章呢?”
傅诚面向梁子辉拱了拱手,正色道:“傅某正问到关键处。接下来或许会冒犯到梁公子,实非傅某本心,只为求公正而已。”
梁子辉冷森森地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满是鄙夷的笑。
傅诚继续向周德妹问话:“既然如此,你至少见过梁公子,对他的各方面情形都清楚知悉。是也不是?”
周德妹肩头轻轻抖了抖,低头道:“自……自然,梁公子的祖宗籍贯,功名身家,各方各面,我都打听得清清楚楚。”
“好。”傅诚点了点头,“那我问你,梁公子左脚天生跛足,这一桩,你也清楚知道,并且告知过李家。”
“是也不是?”
周德妹闻言一僵,飞快地看了一眼梁子辉,对方显然没有料到傅诚会问出这个问题,眼神中流出分明的狠戾之色,然后恶狠狠地看了一眼周媒婆。
周德妹吓得面如土色,咬牙道:“知道,民妇同李家说过,梁家家缠万贯,李月兰嫁就过去就能一辈子吃香喝辣。梁公子也什么都好,唯独脾气差了些,原配早亡,还有……天生是个瘸子。”
她口中三分真七分假,平时这招惯使人相信。可是今日却碰上了克星。
“错了。”
傅诚看着周德妹,神情冷顿。
“你错了。梁公子之跛足,是右脚,不是左脚。”
此话一出,举堂震惊。
百姓们窃窃私语,就连几个心思浮动的衙役,也偷偷去瞟梁子辉的脚。然而隔着厚厚一层棉衣,什么也看不出来。
周德妹一惊,立刻反应过来,朝着傅峻磕头,边磕边道:“是民妇记错了,梁公子的跛足,的确是右脚,的确是右脚!”
傅峻稳坐高台:“媒人,你可确定?”
“确定,确定!民妇确定!”
周德妹一连说了三遍,头也磕得出了血。
傅诚面向李家众人:“你们可知,梁公子哪一只脚生来跛足?
李家众人面面相觑,纷纷摇头,最后仍是杨翠娥出面道:“回傅公子,我们不知。县城里都说梁家长子是个瘸子,背地里都叫他梁瘸子不假,可是也没人说到底是瘸的哪只脚。我们常年住在县城外的李家堡,一年难得进几次城,从来没有见过梁公子本人,之前去梁家讨要说法时,也只见到了他家的管家而已,连梁家人的面都未曾见到。”
“直到昨日,才是第一次见而已。”
“可是,据媒人所言,她已经事先告诉过你家,梁公子天生跛足,不良于行。而且,就算她没有提前告知,梁公子身上的残疾如此明显,难道两家相看时,你们也没有任何一个人发现并且详细询问过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