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威心中仍旧不踏实,继续前往临泽县去寻陶莹。罗勇则铆足了劲儿,快马将傅诚和柳官二人送回高台县。
柳官好奇地向傅诚打听,想知道他究竟有什么发现,傅诚却只轻轻皱了皱眉,说明日开堂便见分晓。
柳官觉得没意思,也就不再追问,为那可怜的李月兰叹了一会儿气,便又恢复了一派顺其自然的表情。
只在下车前向傅诚询问,前些日子诬告他的那范氏,不知县衙有没有从她嘴里问出来什么话,是否有了孩子亲生父母的下落。
傅诚微微摇头:“此案比我们想象得更为复杂,范氏身上或许还牵连着人命。”
柳官惊得花容失色。
“人命?”
傅诚颔首:“是,不过此案还在审理当中,许多细节还未查证核验。目前只能确认,那位卖予你房产的牙人正是范氏的同伙,而那婴孩,是同伙的亲生骨肉。”
饶是柳官自诩见惯了大风大浪,世情冷暖,此时也惊讶得说不出话来了。顾不得自己被老乡欺骗,震惊地追问道:“什么?饿成那般瘦骨伶仃的样子,竟然是他自己的孩子?”
傅诚心情也颇为沉重。
“孩子是那同伙与人无媒所生,母亲早已离开,不知去向。父亲大人已经向州城发了文书,请求州城代为转达各州各县,协助捉拿范氏的同伙。但是,即便捉拿到了人,他与人妇通奸,又谋财害命,诬告他人,数罪并罚,照律当判极刑。”
傅诚见柳先生脸色难看地绞着帕子,以为他正为了孩子的事情烦忧,低声劝慰道:“柳先生爱心可嘉,值得敬佩。我去临泽县之前,父亲大人说了,携老扶弱是官府的责任,不好一直麻烦柳先生代为照顾。可惜甘州城及西北各州均未设有慈幼局,父亲会想办法送去关中富庶之地,请当地的慈幼局照料,若有合适人家愿意领养,自然更好不过。”
柳官连忙摆手,笑得有些尴尬:“不必不必,我镇日闲着,有个孩子逗乐,很是解闷。再说我也没费什么功夫,我家中一个阿婆一个阿妹,都很会照顾孩子,就连柳桩他每日喝的羊乳,也都是陶姑娘清早从城外牧民家现取回来的。我轻松得很,还可以再照顾些日子,等事情落定再说吧,也算我为傅大人效劳一二。”
说完,急急忙忙下了车,仿佛身后有人追似的。没走几步,却听有人在身后骤然发问。
“我听说,牧场远离县城和村镇,光是快马来回也得一个多时辰。陶姑娘她……她不是受伤了么?”
柳官“啊”了一声,愣愣地转身,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傅公子问的是陶莹。
陶莹受伤了?
没有吧,这几日她过来的时候,看着都挺正常的。柳官使劲儿想了想,无论如何也不记得陶莹最近出过远门办事,或是跟人起了龃龉,动了手,有任何受伤的可能。
他摸不着头脑,只得中规中矩地回道:“陶姑娘毕竟是江湖儿女,身上经常见伤见血,很正常。”接着又自我感动起来:“原来牧民家这么大老远哪,我都不知道。那以后还是让她别跑了,直接买头母羊回来不就好了。”
柳官这回记得告了辞,然后又急急忙忙地走了。
并没有发觉,身后那道目光若有所思地望着他的背影,微微垂了垂眼眸。
第二日。
高台县衙大堂前挤满了围观的百姓。
经过前一日的审理,李家控告梁家冒婚骗娶的事情已经传遍了整个县城,全县百姓本就痛恨梁家开赌庄害人,对梁子辉虐待妻妾的事情也多有听闻和猜测,如今听说了李月兰的遭遇,心里早有了答案,不禁对之十分同情,对于梁家,则是义愤难当。
再加上这新知县素有公正廉干之名,可赴任后一直迟迟未在县城中露面,本案是第一桩开堂公审的案子,众人好奇不已,便都想趁机亲眼瞧瞧新知县的模样面貌,且是否如传闻中所说,是个青天大老爷。
“师姐,咱们就这么看着吗?”
罗威询问着看向一旁的陶莹。
昨日他找到师姐,将事情悉数说了,两人马不停蹄地赶回,今日一早,便来了县衙。
虽然从昨日到今日,师姐什么也未说,也未曾斥责于他,待他一如平常,但他心里反而更难受了。
罗威身后,十九也垂头丧气地跟来了,神情像做错了事的孩子一般。他自知自己办砸了事情,很有可能害惨了李月兰,心里既自责又恼火,脸上也挂不住。
昨日他瞧见几个流里流气的外地镖师,当街欺负一个卖身葬父的小丫头,这种事情,但凡是个大丈夫,根本忍不了。他一点儿也不后悔出手教训了那几个混蛋。可他也承认,不该被人一激,便着了道。
其他的也就罢了,认罪书分明好端端地揣在他胸口,怎么突然也没了?
肯定是那帮三脚猫捣的鬼!
不过,饶是十九此时满腔冤屈,也不敢在这个当头解释,只敢小声嘟囔:“如果李家真的输了,那我就再进一次梁家,直接将人带走,藏起来。反正,官府这帮走狗也抓不到我。”
陶莹抱着胳膊,神色自若:“傅公子心思细腻敏锐,又通熟律令,他既然说了,定然是发现了梁家这一局的破绽。咱们先看看。”
“一个酸秀才,弱得跟鸡仔似的,能有什么见解。”十九酸溜溜地抱怨了一句。
陶莹淡淡瞥了他一眼,十九立刻耸了耸鼻子,不再说话。
不一会儿,两排站班皂吏就齐整整地走进公堂,分列左右两边,手执水火棍,嘴里含着“威武”。
紧跟在后,穿着一袭青色县官服饰的,身材瘦削,仪容端正威严的,便是高台县新任知县傅峻。
再后面一个身着绿色官袍,动作看似恭敬,神色却略有些敷衍傲气的,则是县丞王开元。
二人先后入座,围观的百姓先炸开了锅。
这位新知县,大家哪里没见过?分明在县城中见过好多次了!
一个有些粗厚的声音道:“我就说嘛,新知县来了有些时日了,怎么可能足不出户呢?原来是他呀!”
另一个声音附和道:“是呀!月初,他还来我家铺子买过腌咸菜呢。”
他兴高采烈地同人四周人群说道,那会儿,他看他头上不合时宜地戴着顶破草帽,右边肩上挂着一只洗得发旧的蓝底扣花包袱,左边挂着一条账房常用来装文房用具的褡裢,脚下布鞋也破了个口子。
看起来文人不像文人,商人不像商人,农户不像农户,怪异得很,他一眼就记住了。还以为这人是哪支南方来商队的账房先生呢,谁能想到,竟然是知县大人哪!
其余人也纷纷交谈起来,话语中渐渐升起些兴奋来,全都踮起脚,想一睹平时看着毫不起眼的账房先生穿起官服来,是否也会变得威风堂堂。
王开元掏了掏耳朵,不耐烦地敲了敲桌子:“肃静。”然后朝着傅峻随意拱了拱手:“大人,既然证人都已带到,可以升堂了。”
王开元作为县丞,其实词讼刑讯之事并不属他分内。但是傅峻之前,高台县知县一职空缺了一段时间,全由县丞暂代。
傅峻念及自己刚才就任,不熟悉县中人事,都说清官难断家务事,像这种两家之间的纷争,往往也很难厘清,方方面面都得考虑到。他担心有所疏忽,故而让衙役请王县丞列席,若有疏漏之处,或可及时提出。
王开元自是求之不得,梁家是他兄长的妻家,昨日李家一上告,典吏便立刻禀告了他,梁家也派人找到他,看能不能直接把案子压下去,他家虽然找到了人证,但是也怕闹得大了,激起民怨。
可是如今不比之前,县衙里他一个人说了算,做主的毕竟是傅峻,何况前些日子他也一直在委婉地试探傅峻,没想到这人是个油盐不进的,不知道是真不懂,还是装不懂。他正犯难,便接到了傅峻的邀约,大喜过望,立刻派人回复梁家,说既然有人证,何妨派上用场,正好堵住悠悠众口,再者有他从旁襄助,绝对万无一失。
傅峻点点头,拍了一拍惊堂木,勒令将原告李月兰一家、被告梁子辉带了带了上来。
李家这边说话的主要是李月兰的母亲,杨翠娥。
杨翠娥同昨日一般,将事情始末简要陈述了一番。
但她经历了昨日那番变故,说好的证人翻了供,梁家又扬言要反诉他家,她仿佛乐极生悲一般,不仅看不见女儿的出路,更看不见全家的出路。心中浑噩惶然,语气便没有昨日那般笃定。
“大胆!”
杨翠娥一惊,见一旁的王开元喝道:“杨翠娥,你昨日可不是这么说的。你昨日说,媒人周德妹先称要将木匠梁家带来与你家女儿李月兰相看,后面才改口说安排你们全家去临泽县他家一瞧究竟。可是你方才却说,周氏直接将你们安排去了临泽县。两相矛盾,难道不是你在说谎,露出了马脚吗?”
王开元转向傅峻,秉道:“傅大人,这杨翠娥前言不搭后语,依下官之见,极有可能是她在说谎。”
王开元本还想说“不如大刑伺候”,但看到堂外民众人头攒动,到底将话咽了下去。
“大人,民妇没有撒谎,民妇只是,只是……”杨翠娥也自觉无可辩驳,舌头打了结一般,伤心得说不出来话,只得抱着跪在一旁,早已流泪满面的女儿相视流泪。
傅峻威仪不变,只是目光稍稍柔和了下来,慰勉道:“无妨,你们莫要害怕,只要你们说的是真话、实话,就没有什么可害怕的,只消慢慢想,慢慢说便是。”
杨翠娥感激地看向知县大人,定了定神,重新将王开元指责她说谎的那一段情节说了一遍,加上了中间诸多细节。
傅峻同昨日的笔录对了一遍,又问了李家其余人几个问题,的确分毫不差,甚至更为详尽。
说谎是不可能有如此充足的细节的,寻常人说谎,必然错漏百出,而且人越多,越容易出纰漏。除非早已琢磨过千百遍。
但,即便如此,也经不起一而再再而三地质询。何况杨翠娥家只是普通农户,除了李月兰因身体不好自幼娇养一些,杨翠娥的丈夫和两个儿子都是庄稼人,没读过书也不识字,按常理说,不可能想出如此周密的故事。
“大人,我这丈母娘完全是一派胡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