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诚不由惊讶。
陶莹同他说过高台县表面平静,其实水面之下波澜诡谲。可她谈到梁子辉时,也只是让他小心为上,对于这一桩旧事,却从未透露过分毫。
“没了,两年前没的,不过跟梁家无关。”
罗威语气越发沉重,情绪也有些激动起来:“师姐和秀瑶姑娘感情很好,师姐正是从秀瑶姑娘没了以后才一蹶不振的。我是不信什么为情所困的说辞,师姐做事从不拖泥带水,没道理会对一个丧尽天良的负心汗念念不忘。我不管别人怎么想,师姐一定有她的苦衷。”
罗勇察觉到失言,终是叹了一口气:“其实这些都是师姐私事,不好为外人道。”
“只是,我觉得怪可惜的,要不是因为当年那件事,师姐还是那个爽朗明快,意气风发的师姐,而不会像现在一样,畏手畏脚,总希望面面俱到。也许……”
“后来很多事情就不会发生了。”
傅诚没有意识到自己耐心地听完了这些不甚相关的话语,未曾打断。还是罗勇率先发现他将话题扯远了,于是略有些歉意地拉回正题。
“总之,如果你想问梁瘸子的事情,我知道的就是这些。对了,梁子辉这个人虽然不是什么好人,最开始只是阴险狡诈,自从秀瑶姑娘逃婚的事后,才有了关于他性情骤变,乖张残忍的传言。”
傅诚被罗勇的话在心上重重戳了一下,回想到陶莹那夜来找他时出的主意,隐隐捕捉到了什么,胸口不由得有些发闷。
但现在没有余暇深入思考,听完罗勇的话,他稍微松了一口气。很快,心中又涌起一股浓浓的愧疚。
如果他能早些想到这一点,李家的事情就能早一些解决,而且,也不会发生昨夜的事了。
柳先生的话虽然有道理,但是他仍然认为,有些事情也许有变通的余地,但有些,变通看似无害,实则只会一步步扭曲、戕害原本的准则,贻害无穷。
“驾!”
一道快马加鞭的身影迎面而来,马蹄铮铮,掀起漫天尘土。罗勇大力挥开眼前的黄沙,看清来人,大吃了一惊,立刻拉紧了缰绳。
“吁!”
马车急剧停下,他和傅诚二人身子都猛地向前一倾。
车厢中,柳官也差点撞到了头,不乐意地从车厢中探出半边身子,正要问话,却见官道对面一个人正勒马回头,露出同罗勇一模一样的俊朗淳朴的面庞来。
来人不是罗勇的孪生兄长罗威又是谁?
柳官心里疑惑,便听罗勇也是一头雾水地问道:“哥,你怎么回来了?官司了结了?”
罗威坐在马背上,神色沉重地摇了摇头:“媒人和证物……丢了。”
“丢了?”
罗勇和柳官异口同声道。
“是我弄丢了。”罗威声音越发黯淡。
罗勇略有些急:“师姐同你商量的时候我也在,咱们计划得万无一失,怎么可能丢呢?”
不只罗勇觉得不可思议,罗威也不能原谅自己。
他出发前,陶莹特意与他商量过,王家与梁家沾亲带故,狼狈为奸,定然会不遗余力帮助梁家在本案中脱身。要他务必记得避开王县丞及他手下那一帮人,最好直接将媒人带到傅知县面前。
罗威考虑到县衙里人多眼杂,不如趁无人时,翻进县衙背后的县官宅邸,直接将人扔到傅知县的房中,最为万无一失。
一切本来按照计划行进着,可是他与十九快到高台县地界时,让十九前往李家送信,自己则径直前往县衙送去人证物证时,十九却不同意。
十九觉得天下乌鸦一般黑,当官的非蠢即坏。万一傅峻早就和王家等勾结在了一块,岂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吗?
罗威思索了一番,觉得十九的话不无道理。
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傅知县名声远扬,却大都只是过路的商旅和游侠带来的消息。若是真的还好,但凡有一分虚假夸大,那么,他们冒然托付,后果不堪设想。
恰巧十九出了个主意,听起来的确更稳妥一些。而十九自告奋勇,又拍着胸脯信誓旦旦,他拗不过,便答应了下来。
此番由他前去李家堡报信,十九则负责看管证人和证物。待李家人来敲鼓,县衙受理诉状,按理就会开堂公审,所有百姓都可以旁观。
到时候,由十九蒙面,驾着马车从衙门前经过,将媒人和罪证一齐当街扔在公堂外面。管那傅知县是好是坏,众目睽睽之下,不信他敢藏匿罪证。
罗威虽然应了十九的主意,但他心中不安。到李家报完信后,当即赶回县城,本欲直接和十九碰头,询问事情是否办妥了。
谁知跑遍整个县城也找不到十九,他只得前去县衙一探究竟,将各个角落翻遍了,却发现媒人也不在县衙。无奈之下,只得寄希望于十九会在县衙开堂公审时出现。
直到传唤证人的环节,他才在县衙附近发现十九的踪迹。那时,十九也正慌慌张张,四处找寻张望。
他拉住十九后才知道,早些时候,十九见到有几个外地来的镖师当街欺负一个孤苦伶仃的弱女子,怒气冲上头,便出手教训那几个人。
那几个人功夫蹩脚,一齐上也打不过十九,出声激他,十九着了道,不管不顾地追去他们的地盘。对方故意引他去,便是想趁着人多势众,困住他,给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半大小子一点颜色看看。那几个人虽然功夫蹩脚,他们一帮人里却很有些身手了得之人。
十九与他们缠斗许久,才打趴了所有人。谁知待等十九返回,不仅本该在车厢里昏睡的周德妹及证物不在了,就连马车也不在了。
“认罪书呢?认罪书在你身上,总没丢吧?”罗勇急急问道。
罗威低下头:“也丢了。”
他听从了十九的建议,便将媒人、证物以及认罪书全部交给了十九。他拉住十九问清楚情况后,第一时间也是想到的认罪书。
只要认罪书还在,即便周媒婆反咬一口,也还有推翻的余地。
毕竟桩桩件件,一清二楚,又经她本人亲自画押,就算她申辩说是受人逼迫陷害,且不说她到底说不说得出到底受谁人威逼,哪怕她足够聪明,直接指认李家,但李家事先得着陶莹的信儿,这几日一次也未踏出过李家堡,村人皆能作证。罗威去时乔装过,还特意将马匹停放在村外,保证不会被人认出来。
而且,只要传唤邻县那几家被她骗过媒的人家稍作询问,便能水落石出,绝无抵赖的可能。
为此,师姐去临泽县之前,将此事大致告知过李家,不过隐去了具体的计划,并且让李家人什么也不要问,当做什么都不知道,只需在公堂上将自家的冤屈如实说出来。
可是,当十九一摸前襟,脸色发懵,他一看,就知道那信也丢了。
事情虽然是十九搞砸的,但说一千道一万,却是他罗威的过错。
分别时师姐私下交代过,这位小师弟一向鲁莽跳脱,务必要将他看好,万不能让他由着性子来,但凡重要的事情,都得罗威亲自办妥,绝不能假手于人。
若他牢记师姐的交代,事情也不会变成这样。
“然后呢?”
这回着急的却是柳官。
辛辛苦苦一整夜,冻得他眼泪鼻涕直流,好没风度,临到了,竟然在自己人手中出了幺蛾子。
罗威紧紧握着鞭子,嘶哑着声音道:“我丢了周德妹,结果她……被梁家人找到了。不知道梁子辉同她说了什么,作证时,她果然抵死不承认。”
一行人都沉默下来。
关于这一点,陶莹早已经预见,昨夜已经同大伙说过,因此大伙并不意外。不管周媒婆是不是对阎罗会审的事情深信不疑,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她早就坏了良心,不可能突然醒悟,主动向官府出首。因而,那封认罪书和证物才是关键。
“那,今日审理的结果如何?”
罗勇叹息着问道。
“傅知县说此案尚有疑点,还需知会临泽县知县,请其协助传唤木匠梁出堂询问,故而明日再开堂审理。但是,梁家在公堂上发话了,说他们碍于姻亲关系,一再容忍李家撒泼诬赖,等此案审断之后,他们……”
“他们要反告李家污蔑之罪。”
“梁家这不是倒打一耙吗?”罗勇愤然道。
“我看那些围观状师的意思,如果李家这次告不赢,他们的处境会很不妙。”
一想到李家人,罗威就止不住地后悔。
他带去口信时,李家已经请人拟好诉状,一家人一夜未曾合眼,正翘首等待。
等到他出现,李家老两口涕泪涟涟,差点当场给他跪了下来,罗威连忙扶起这一堆儿可怜的父母,却也硬生生地受了李月兰两个弟弟“砰砰砰”三个响头。
后来公堂上生变,梁庄讼师毒舌刻薄,咄咄相逼,李家人一辈子都是老实巴交的庄稼户,根本无力招架。纵使如此,再见到罗威时,一家人除了默默垂泪,没有一丝一毫的恶言。
罗威深吸一口气,神色愈发紧绷:“我这就去临泽找师姐,看看师姐还没有什么对策。”
他手中鞭子刚要落下,忽然听见马车上一道温润的声音传来:“我有办法,或可一试。”
他拧眉,看向身后,便见傅诚已经来到车前横板上,正色望着他。另外两道视线也齐齐看向傅诚,视线中不乏犹豫怀疑。
傅诚深吸一口气,极为认真:“我有办法,或许能证明媒人做了伪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