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人兵分三路。
十九、小虎子和罗威带着媒人和罪证,只等城门一开,便快马加鞭,赶回高台县。罗勇负责护送傅诚。陶莹则留在临泽县,找寻被周德妹欺瞒骗婚的人家。
柳官无所事事,很乐意坐着舒坦的马车慢慢行进,顺便欣赏沿途风光,于是迈着莲花碎步坐上了罗勇护送傅诚的那一将车。
他兴致勃勃地看完戈壁,看雪山,看完雪山,又看戈壁。
等看得有些倦了,放下车帘,用丝绢捂着嘴打了个哈欠,正准备小憩片刻,余光瞥见傅家公子始终坐姿笔挺,眉头紧锁。
马车都走了小半天了,这位傅公子始终保持着一个样子,一动不动,跟尊塑像似的,连他都看累了,傅公子竟也不觉得累。
柳官想到这人夜里扫兴十足的举动,顿时觉得这人果真无趣得紧。但正是因为太无趣了,反倒叫他琢磨出一点意思来。
官扬起手绢在他面前晃了晃,见傅诚双眸略微疑惑地看了过来,心里不禁感叹了起来。
这副皮囊,委实也太好了些。
只是这性子太过于墨守成规,浪费了好皮囊。可见上天虽然不公,在造人这件事情上却难得地公平。
白玉无瑕之人,根本不存在。
“咳,我说傅公子,事已至此,你愁也没用。都这个时候了,说不定官司已经了结了。只要李家能顺利迎回李月兰,咱们也算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了,何必纠结那么许多呢。还不如放宽心,欣赏欣赏这大好河山呢。”
柳官苦口婆心地劝着,又习惯性地捧托起对方来:“别看这甘州城地处偏远,可多少人一辈子连自己家所在的村子都没出过,更别说关外了。咱们西北风土人情别具一格,他日傅公子金榜题名,出将入相,说不得,还没有机会再回来看看了呢。”
傅诚眉头微展,轻声谢道:“傅某不才,柳先生抬举了。多谢柳先生宽慰,傅某知道,陶姑娘的办法,很有用,只是……”
柳官心道,这人还挺谦虚。
“我知道,傅公子只是想合乎规范,尽善尽美。”柳官捏着帕子,敷着厚厚一层粉的面容下流露出几分怀念,“我年少时也是这样想的,律己尚且不够,又盼望着所有人都能像我一样约束自己,一旦别人无法做到,我就难受得像天都块塌了似的。”
“柳先生原来也是读书人吗?”
傅诚有些讶然,旋即意识到自己失态。
倚门卖笑的娼妓伶人,无论男女,有哪一个是自甘沦落风尘,以色事人?穷苦之家典妻鬻子,富贵之族轰然倒塌。世道不公,命运淹蹇,难道他也要去揭人伤疤吗?
他垂首,微微躬身,满是歉疚地:“傅某逾越了。”
柳官无所谓地挥了挥手:“前尘往事罢了,没什么放不下的。不瞒傅公子,我家道中落前,的确读过几年书,不过也没读出什么名堂来。不然哪,以我倾国倾城的姿色,再加上斐然过人的才华,定然会被卖去江南的烟花柳巷,陪那些腐儒吟诗作对,附庸风雅。也就没有今日这般自在,这番奇遇了。”
“柳先生胸襟豁达,傅某佩服。”
“我算什么豁达,要论从容豁达,还得是陶姑娘。这些年,我在欢场上什么样的人没见过,唯独陶姑娘这样的,还真是头一个。”
柳官莞尔,目色一转,掩袖道:“我瞧陶姑娘对傅公子不一般,你们……”
柳官有些暧昧地冲傅诚眨了眨眼睛,傅诚想要澄清,却又不知如何澄清,脸颊不由得微微发烫。
但想到对方和陶莹的关系,他轻垂眼眸,解释道:“我与陶姑娘之间,并无私情。”
他低声道:“恕傅某冒昧。我听说陶姑娘为了先生,不惜一掷千金,甚至同家人对抗,如今又见二位相扶相携,琴瑟和鸣。不知为何柳先生有此一问?”
柳官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傅公子言重了,我与陶姑娘又不是夫妻,哪里当得上琴瑟和鸣四个字。陶姑娘的确对我不错,可惜,这些年陶姑娘来辗转花丛,不是没有人愿意为她弃娼从良,洗去一身风尘,可她从未真的为谁停留。”
“说实在的,陶姑娘这个人吧,的确招人喜欢。别看她平时行事出格,言语也轻佻浮慢,其实比任何人都有分寸。但无论男女,越是这样的人,越是危险。”
他掀起车帘,指着戈壁的尽头:“你看见那边的祁连山了没有?他们这样的人,看似有情,实则也不能说无情,只是这情哪,并非常人以为的情意。就像是那山,山麓处看着郁郁葱葱,生机盎然,而山顶只有终年不化的积雪。没人能真的征服这样一座山,也没有人能把握住其中坚实而冷硬的心啊。”
傅诚目光跟随着柳官的手指,静默地望向地平线上的绵亘不绝的青山。
大漠黄沙,赤地千里,忽见青山千嶂,环幕而来,的确独树一帜,让人耳目一新。
柳官收回手,细声细气地道:“不过说起来,虽然陶姑娘和傅公子您,一个是江湖儿女,一个是文人儒生,看似泾渭分明,内里却很相似。”
“相似?”
“是呀。”柳官翘着兰花指数道,“您呢,是大道公心,陶姑娘是侠义热心,看起来大不相同,不似一条道上的人,却是殊途同归。”
“便说此次梁瘸子骗婚李月兰的案子,你们不都是希望李月兰能脱离苦海吗?救人的愿望一致,只是手段不同罢了。我一个唱曲卖笑的,也不知谁对谁错,但,旁观者清,当局者迷。我看得很清楚。”
“你们所求的,归根结底,不就是一份仁爱之心吗?”
“殊途同归,仁爱之心……”
傅诚喃喃道。
他眸色越发明澈,忽而抬臂,合拢双手,向柳官揖了一礼,恳切道:“柳先生见微知著,傅某愧服。”
“傅公子这是做什么,真是羞煞我了。”话虽说得谦虚,柳官却笑得合不拢嘴,一副欣然自得的神色。
笑得差不多了,柳官浅浅整理了一下表情,准备多传授一点经验给这位深合他心意的年轻公子:“我同你说啊,虽然陶姑娘难做情人,做朋友却是极好的。她平时不是散散漫漫的没个正形吗,你只要……”
“不对。”
傅诚迟疑了一下,声音陡然抬高,双眼也微微睁大:“不对。”
柳官吓了一跳,以为傅诚要撤回夸他的话,结果对方却一反常态,急切地看着他,显得情绪有些激动:“柳先生,您刚才说的是什么,可否再说一遍?”
柳官愣住了,结结巴巴地答道:“我说,傅公子您这样夸我,羞……羞煞我也?”
“不,不是这一句,前面那一句。”
傅诚神色急迫,就差直接抓着他的肩膀使劲儿摇晃了。柳官恍了恍神,张望着眼睛看向车壁:“傅公子你和陶姑娘,虽然……呃……泾渭分明,但是,呃……殊途同归……”
“也不是,是这一句后面的那一句。”
柳官困惑极了,勉为其难地想了半天,硬着头皮答道:“呃,便是……这次李家的事情,梁瘸子骗婚李月兰……”
“就是这里。”
傅诚深吸一口气,一脸严肃地问道:“如果我没记错,此次妄冒为婚之人是梁家的长子,名叫梁子辉。为何柳先生口中,却称其为梁瘸子?”
柳官语塞,茫然道:“我也不太清楚,大家都这么喊,我就……跟着这么喊了。”
“大家?有谁这么喊过?”
“就……”柳官弱弱地指了指车门,“罗镖师也叫过。”
傅诚不加思索,弯腰起身掀开门帘,朝正在驾车的罗勇问:“罗镖师,傅某有一个疑问,请还请镖师解答。”顿了顿,继续问道:为何罗镖师喊梁子辉为梁瘸子?”
罗勇一边驾车,一边回道:“这梁子辉啊,天生跛足。其实跛足倒也没什么,咱们西北最不缺的就是从战场上下来的将士们,纵然在战场上失去了胳膊或者腿,但他们伤残是为了大梁,为了咱们边关的百姓,大伙敬重还来不及,绝不会因此嘲讽戏弄他们。祖祖辈辈,这条不成文的规矩传了下来,对普通百姓也是如此。”
“那梁子辉呢?”
“梁家作恶多端呗。”
罗勇似是有些意外,回眸看了一眼傅诚:“梁家开赌场,害得多少人倾家荡产,家破人亡。若是赌徒光棍一个,自己愿意也就罢了,一个愿打一个愿挨,谁也说不上什么。可梁家呢,靠着坑蒙拐骗,让多少清白人染上了赌瘾,从此一发不可收拾。”
“这几年他们还算收敛,横竖只是些阴私伎俩,上不得台面。以前,师父和师娘还没有到高台县镇着时,王梁几家在本地独大,官府也不管,多少良家百姓走在大街上,凭白就被打手拉进赌庄里,糊里糊涂赌了一把,就把家产输得精光。”
“我师父师娘来了以后,看不惯王梁几家的做法,好生收拾了他们一顿。他们害怕,收敛了不少。不过,没两年,梁瘸子看上了阿莹师姐的表妹秀瑶,又差点闹出一场血雨腥风来。当时师娘在蜀中的娘家出了点事,师傅师娘和镖局里一干师叔伯们都不在。阿莹师姐得知消息,一个人强闯婚礼,带着秀瑶姑娘逃婚了,可……”
罗勇叹了口气,很是惋惜地道:“算了,人都没了,再说这些也没什么意义。”
“你们读书人不是最爱说什么‘红颜薄命’?这就是了。”
“人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