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话一出,氛围当即冷肃了下来。
但无人搭理,只各自忙着手里的事情。也没有人像之前一样,将他制住。
傅诚眉头紧紧皱起,手握成拳,毅然决然地道:“既然诸位请傅某做见证,那么上了公堂,傅某必如实陈述,决不可能作假证。媒人周德妹并非系自愿认罪自守,那么这份认罪书,不可能被官府采纳。”
“此事不妥,亦不该。还请诸位听在下一句劝,勿要一错再错。”
周围陷入一片寂静,仍旧没有人搭理他。
柳官拨开头发,冷得搓着手,画得血红的嘴里还呼哧呼哧地喘着热气,转身就扭着腰躲到屋里去暖和了。
十九则说了句“晦气”,一把扯掉黑色的尖帽,以及粘在下唇上的红色布条,踢开地上湿淋淋的牛羊下水,伸手探了探躺在地上的周媒婆的鼻息。
小虎子跟在十九身后,朝着周媒婆吓得扭曲的脸狠狠啐了一口。
“还活着,只是晕过去了。”
十九双手叉腰,略带嫌恶地踢了踢周媒婆肥腻的身体:“这老妖婆,有胆子害人命,怎么没一会儿就能晕两次?就这点儿场景,管他什么厉鬼,爷爷我都能把胡子给他拔下来。”
说着,又瞥了一眼柳官的背影,很不满意地哼哧道:“咱们这个女鬼扮得也太差了,既然都扮鬼了,不画血盆大口,偏要画个小嘴,动作又扭扭捏捏的,看得人着急,要是碰上个胆子大的,还能吓得住人?咱们好容易忙活一宿,功夫岂不全都白费了。”
柳官听到这话,立马身子一软,扶在门框上,掩面抽泣,要叫陶莹给他主持公道。暗地里,却悄悄地从宽大的袖子里拿出一柄小铜镜,左照右照,极为满意地抿了抿殷红的樱桃小嘴。
这臭小子懂什么,演戏和卖笑是一个道理,太妖气则艳俗,太过则不真实,反倒叫人生疑。再说了,大冷的天,叫他柳官这样的绝色佳人扮女鬼,还要绑上绳子吊来吊去,胳膊酸死了,整个人也都快冻麻了。要不是他体态轻盈,薄纱细腰,瘦过飞燕,艳过合德,哪能演出仙气飘飘——呃,阴气森森的感觉呢?
这次若非陶姑娘三顾茅庐,他才不肯呢,在家带孩子都比这强上许多。他都牺牲到如此地步了,总得保留一点最后的倔强吧。
陶莹并未理会几人的口舌,示意十九将人搬走。
十九得了令,挽起袖子,正要将死气沉沉的周媒婆扛起,便见那扫兴的书生走过来挡在前方。
脸一横,没好气地嚷道:“挡什么路,没看见我要走这过吗?”
“你们不能带走她。”
傅诚纹丝不动。
十九“哼”了一声,比起小白脸,他更看不惯他。
小白脸只是喜欢自作主张,但好歹出了力气。这书生什么都不做也就罢了,黄白的纸钱刚往下洒,他就一味叫停,甚至想冲出去给周媒婆报信。还说什么他们动用私刑,说什么他们犯了罪?简直滑天下之大稽!他们是救人,又不是害人,怎的还做错了不成?
要不是看在这个酸秀才手无缚鸡之力的份上,他早就一巴掌将人拍晕了。但他忍住了,听从阿姐的吩咐,将人绑起来,用干净布条蒙住嘴,藏到一边,以免让他破坏了整个计划。
一个搅屎棍,满嘴之乎者也的酸话,听得他头痛死了。也不知阿姐带他来做什么?
十九懒得理会,径直朝前,对面的书生却死死拦住他的去路,无论如何也不肯让开。
他急得瞪圆了眼睛,伸手去将人拨开,他心里又急又烦,一下子没注意力道,那书生瘦鸡仔似的小身板,便猛地向后栽去。
众人都没有反应过来,眼看着,傅诚就要摔倒,这时候,一只手稳稳地撑住他的腰,将他扶正。隔着厚厚的棉衣,也能察觉到来人手腕沉稳有力,掌心……仍然很烫。
“你没事吧?”陶莹收回手,道。
一抹绯红爬上傅诚的脖颈,被漆黑的夜色遮住。他摇头,微微垂眸,复又扬起,容色凛然。
“陶姑娘,你们慷慨无私,行侠仗义,在下敬佩。可是你们今夜所为,擅闯民宅,动用私刑,威吓证人,现在又是在做什么?私自拘禁证人?一连数罪,惩罚都不轻。即便是出于好心,情有可原,可这些举动,却实是目无王法,枉顾宪禁。”
“什么王法,都是狗屁……”
陶莹拦住火气腾腾的十九,丝毫不恼:“你的意思是,你要向官府告发我?”
傅诚深吸一口气:“我只希望陶姑娘和诸位义士,能够及时悬崖勒马,迷途知返。”
陶莹挑了挑眉,那就是不会容情了?
“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情非得已,事急从权。纵然是圣人,也有不得已而为之的时候。小书生,你当真要揪着不放?”
傅诚看着她,眸光坚决:“法者,天下之程式,万事之仪表。律法之所以为律法,正是因其明公私,断曲直,定分止争,教民对错。若若人人都厌恶私情,却鼓动私情,若人人都惧恨强权,却恃赖强权,若人人都渴求公道,却践踏公道,知法而不循法,明公义而不守公义,律法形同一纸空文,又何来言出法随,执法如山呢?”
陶莹朝着他,缓慢踱步:“言出如箭,执法如山,守身如玉。说的好,我受教了。”
她离他越来越近,傅诚立在原地,指尖微紧,形容却极为规矩:“我……我知道陶姑娘表面虽然玩世不恭,却是通情达理之人。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可断不能以身试法,一错再错。”
陶莹静静地盯着他的眼睛,如此近的距离,可以看到那双漂亮、干净的、润如春水的眸子,随着她逼得更近,两人距离不足一步,眸底闪过一丝惊慌无措。
但,头一次,他没有后退,没有垂下浓密如扇的睫毛,而是仍旧与她对视,认真而……
倔强。
执法如山,南山可移,判不可摇也。现今来看不可动摇的,并非判词,而是铁面无私的李司户。
陶莹长腿一抬,两人距离不足数寸,逼得傅诚眸光微闪。
“你觉得,我很讲道理?”
“是。”
她唇角翘了翘,欺身上前,眼角眉梢挂着轻藐不羁的神采,傅诚呼吸一滞,笼在袖中的手指,轻轻捏紧。
“小书生,我说过,来而不往非礼也。既然你受累教我,我便也教你一课。”
“不要轻易相信别人,哪怕是你亲眼所见,亲耳所听。比方说,现在——你觉得,我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傅诚不明所以,但见陶莹单手扣住他的下巴,反复摩挲,低声喟叹道,“散漫?轻佻?”
“还是说,放浪形骸?”
“对,这些都是我。”
“但是当你就这么看着我的时候,你不会知道。”
粗糙的指腹掠过他下巴、颌骨、耳垂,激起一阵轻微的颤栗。陶莹心不在焉抬起嘴角,笑了笑,眼神却没有任何变化。
“我杀过人,斗过殴,在死人堆里滚过,我以前用枪,就是那种两丈长的红缨枪,见过吗?我的枪,枪尖挂过敌首的头颅,缨穗上染满了敌血。有人死前求我,有人死前骂我,我从来不会感到愧疚、心软或是手下留情。我只觉得畅快。”
“我本来就不是什么善类,只信奉快意恩仇,随心所欲。而你却以为,我是个好人。”
青年彻底怔住,陶莹叹了一口气。
“小书生,你还是太天真了。”
话音落下的刹那,她手移至他的后脖颈,轻轻一个手刀,人便晕了过去。陶莹将他拦腰接住,淡淡地将之托付给罗威罗勇兄弟,要他们好生照料。
“这……这可是傅大人的公子,咱们这样没问题吗?”
小虎子在自家铺子外边见过傅诚,认得他,一时被陶莹利落的手段惊得呆了,不由得有些害怕。
陶莹看着罗威将傅诚背到了院外一辆马车上,安顿好,转头答道:“当断不断,反受其乱。事已至此,没有反悔的余地。若就此作罢,周氏一旦想通关节,去同梁家报信,我们只有功亏一篑。梁子辉其人阴险,手段层出不穷,未免夜长梦多,我们只能速战速决,打他一个措手不及。”
“至于傅公子,他性格的确死板。不过,不必担心,万事有我。明日你们分一路人看着他,慢慢驾车回高台县,务必不要让他出现在公堂上。”
陶莹今日临时动念,本来只是为了请小书生来做个见证,也算万无一失,哪怕周德妹后来反咬一口,也算多了一重人证。
小书生身份特殊,为人正义,与梁李两家皆无瓜葛。
并且,自上次范氏诬告一事后,县城中渐渐地传开,傅知县的公子心细如发,断案如神,传到后来,便成了傅公子仅凭一个手印就断了一桩命案的故事。加之又有人盛赞他容貌过人,引起了一阵小小的议论,说虎父无犬子,他日傅公子必定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因此,他的证词,最有分量。
谁知,正是因为他正义,太过正义,眼里揉不得一丁点的沙子,她差点弄巧成拙。
不过,若他执意追究,自然会想方设法让其他人撇清关系,至于她自己,她倒也不惧去牢里坐坐。
毕竟,对于霍平川,她心里始终有种不安的直觉。
她行走江湖多年,这一份直觉曾多次助她化险为夷。这一次,如果她的直觉仍然准确,也不啻为一个歪打正着的法子。
那边周媒婆发出几声痛苦的呻吟,像是快醒了。
陶莹沉眸,转身。
“时候不早了,咱们抓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