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雁在骗她。
果然。
陶莹伏在屋顶,看着屋中景象,容色凝重。
从她进到梁子辉安静得出奇的院落中之时,便意识到这是一个圈套。与春雁交谈后,她彻底确定下来。
对于一个饱受折磨的人来说,春雁的话,太有条理了,她的态度,也太镇定了。
视线盯紧了屋内。
梁子辉满面狞笑着,愈发显出疯狂之色,春雁痛苦地躺在床上,嘴里念念有词,目光中全是深切的恨意。
梁子辉达到了目的,抬手让心腹小厮推着他的轮椅出去。陶莹沉了沉眸,直起身跟上。
“公子当真要放了秋雁?”
梁子辉的心腹小厮推着他转过回廊,战战兢兢地道:“秋雁性子烈,上次差点被夫人打断了气,愣是一声也不吭,又一直想着偷跑。她要是知道她姐姐死了,肯定不会乖乖听话,为公子所用,到时候只怕是个大麻烦。”
“放了?”梁子会诡异地笑起来,“陶莹不是想救她们姐妹俩们吗?她肯定以为这点小事她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办到。我偏要让她也知道,那种好不容易看见了一点点希望,又被人亲手捏碎的感觉。春雁得死,秋雁也得死,一个也不能少。”
小厮只觉得自家公子当真疯了,又怕事情暴露,自己也会受牵连,故而强忍着害怕献计道:“那陶莹不是会武吗,区区一个春雁,恐怕占不到便宜。公子既然要春雁当着陶莹的面自裁,何不干脆趁此机会,将事情栽到她头上,杀人偿命,也算报了公子心头之恨。”
“蠢货!”
梁子辉恶狠狠地瞥他一眼,然后别有深意地阴笑了起来:“死可太便宜她了,我本来就没想过春雁能得手。我只不过要让她亲眼看着自己身上背负了多少血债,她根本无力偿还,只会有更多人因她而死。她越是想救,被她害死人的就越多。我不可能停止,除非她杀了我,可是又能如何呢?这些人到死都恨着她,恨不能将她生吞活剥了。这辈子下辈子,生生世世,她永远都别想赎罪。”
“哈哈哈。”
梁子辉笑得眼泪都出来了,猛地顿住:“去,看看秋雁那丫头怎么样了,别让她先死了。”
……
小厮检查过秋雁的伤势,顺势看了看地上的空碗,伸脚踢到一旁。心道这小丫头倒是灵光,知道吃饱了饭才有力气逃跑。可惜了,她既跑不出去,也没两顿正经的饭可以吃了。
想到这里,小厮有些心有余悸,空叹了一口气,将门落了锁,转身离开。不多时,陶莹从角落里走出,径直来到柴房前,手起刀落,将门锁斩断,推开门,便见秋雁倒在地上,脸色苍白,脸颊肿胀,身上还有几道鞭伤。大概是梁子辉为了利用她威胁春雁,特地给她上了药,因此伤口并没有溃烂,引发高热。
之所以晕倒,应当只是精力竭耗所致。
陶莹背起秋雁,沉眸,转身走了出去。
大街上清寒一片,更寒人静。
陶莹背着少女,一路阔步前行,没有犹豫,路过灯火通明的县衙,径直赶往县衙背后的官邸。
官邸里亮着微弱的豆油灯光,傅知县似乎不在,屋中人还没睡。陶莹微微凝眉,抬手敲了敲窗棂。很快,窗格被掀开,露出一张清俊秀挺的面庞。
夜色朦胧,灯火昏黄,青年丰姿隽爽,肩上拢一件外披,袖间带起一股轻微的烟炭味道,平素里的清冷端庄仿佛被削弱,多了几分人间温情烟火。
眼前不出意外地又闪过陌生而熟悉的片段,和此刻几乎如出一辙,她风雪夜归,而那人秉烛等候,粥饭温热,蔬果新鲜。
陶莹唇边无奈地扯了扯,情势危急,人命关天,她却无法控制自己的心绪。
她迎上青年略微诧异的目光,开门见山道:“傅公子,我有一事想请你帮忙。”
……
傅诚站在床边,看着陶莹替少女掖上被角。
“深夜搅扰,实在抱歉。”
陶莹安顿好秋雁,转身看向他:“但眼下,除了你,没有更好的人选。”
春雁憎恨她,不可能轻易相信她,若是与她相关的人,也许会遭致她的抵触。只有小书生,与她没有私交,又曾与梁子辉对簿公堂,公正不阿。于公于私,都是不二之选。
傅诚微微摇头:“人命关天,诚自当责无旁贷。”
陶莹方才已将事情的经过简要说明,他心惊于梁子辉的残忍疯狂,又看了看浑身伤口触目惊心的少女,清润的眉宇紧皱。
陶莹叹了一口气:“这里就有劳你照料了,事不宜迟,我现在去将春雁救出来。”
她认真道,“她们两姐妹的身契还在梁家,我此去尽量找寻,但未必能得手。我不懂律例,却也知道仆婢私逃、告主,都是重罪。而她们姐妹无父无母,无人能替他们出头。她们已经受尽苦楚,如果有任何办法还她们良籍身份而免脱责罚,还望告知。”
过不了多久,梁家人就会发现秋雁已被救走。为了掩盖罪行,或许会直接毁尸灭迹。
也或许不会。
毕竟梁子辉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向她复仇,以他如今之疯狂酷烈,毁尸灭迹意味着不能让她亲眼看着无辜之人因她死去。不能杀人诛心,他如何能感到快意?
陶莹顿了顿,声音平静:“若我能顺利带回春雁,不必告诉她们姐妹我的存在。究其根本,她们是因为我才饱受折磨,想来如今最不愿意信赖的便是我,便不必告诉,以免横生波折。”
也以免……
徒添痛苦。
先前她虽然告诉了傅诚梁子辉想杀害春雁姐妹两人,却隐去了春雁对她恨之入骨一节。
傅诚并不知晓春雁的恨意,听她如此说,瞬间想到,人在无法摆脱的极度的痛苦绝望之中,精神往往疮痍满目,有时为了寻找一个支撑精神的着力点,会把满腔的愤怒寄在他人身上,却不敢直面造成痛苦的直接根源。
他闻言只以为陶莹担心春雁迁怒于她,眉头紧了紧,便又听她淡淡道:“一切不合律令规矩的作为,皆是我的过错。如今救人要紧,待此间事毕,我自会席藁待罪,傅公子不必担心。”
傅诚指尖微紧,原来她以为自己会出声阻拦。垂眸解释道:“陶姑娘误会我了,我并非不懂变通之人。此事殊别,人命匪浅,陶姑娘所为乃义善之举,容于情合于理,即使上报朝廷,亦理应受到表彰。”
“如此甚好。”陶莹道,“不过,请节表彰就不必了。她们到底是受我所累,若我能将人救出,也算心安。”
傅诚仍旧低垂着眼眸,温声道:“这些日子我四处走访,搜集罪证,也并非一无所获。待陶姑娘回来了,我再向陶姑娘陈述。”
陶莹看了他一眼。
那日他说定要将梁子辉绳之以法,她只以为是安慰之语,没想到他言出必随,当真为此行动。原来在她为梁子辉之事辗转各处,寻找证据时,也有人不辞劳苦,默默为之努力。
可以说她做这一切,尚有为自己的缘故,他却纯粹为了心中之道。
性质粹美,襟怀坦夷,冰洁渊清,介然特立。越接触,越觉小书生其人绝非凡俗之物。
如今回想,她之前的行为的确太过孟浪唐突。
陶莹颔首,正要利落离开,却听身后那一道清正的声音轻轻道:“万事小心。”
她脚步一顿,稍一回头。
“好。”
一个时辰后。
陶莹如期将春雁也带了回来。
她知道春雁定然不肯相信于她,为防意外,特意点穴使春雁昏睡,将其断骨接上,才将她带走。
不过,她在梁家四处搜寻了一番,也没有找到春雁姐妹二人的身契,想来梁子辉一向谨慎非常,定然是被他藏了起来。
回到傅家时,傅诚无心歇息,穿戴整齐,守在窗前等候。一听见门外的动静,立即开门将陶莹迎了进来,协助她将春雁安顿好,赶去仁心堂将曹大夫请了来。
曹大夫替春雁号了脉,检查了她身上的伤势,沉重道:“这位姑娘身体受损严重,若能好生休养三年两载,或许还能回缓,只是再难生育。但她心疾深重,精神离散,惊悸恍惚,大概忧悲犹甚。若能解开心结,身体也能恢复得快些,可若不能,恐怕即便机能尚在,也只是强弩之末而已。”
陶莹沉重地接过曹大夫递过来的药方,道:“若她心存死志呢?”
曹大夫轻轻摇了摇头:“当年胡姑娘患心气虚轻之症时,老夫便已经同你说过,人之心气,才是身之根本。若病人心结无法解释,纵然华佗在世,也回天乏术。”
“是,我知道了。”
曹大夫看了看陶莹,到底什么也没说,只嘱咐了用药的禁忌,便背起药箱。陶莹略一沉默,对着曹大夫的背影道:“曹老,这些日子,药铺可还好么?”
曹大夫似苦笑又似叹息地道:“一切都好,虽然失去了唯一的一个徒弟,好在老夫这把老骨头还不算太老,还能重新收徒,将毕生所学倾囊相授,不至于后继无人。”
“曹老若有任何需要,尽管明白通知,我一定尽力而为。”
曹大夫没有回头,叹息浓浓:“到了老夫这把年纪,凡事都能看得开了,知道一切都是命,半点不由人。倒是你们年轻人,太注重红尘,满眼迷障,看不清生死离别、缘分浅薄早有天定,一心苦苦追寻。”
“也罢,看破看不破,都是各人的缘法。”
曹大夫说完,陶莹送他离开,而后在门前伫立片刻,转身看向傅诚:“之前你说近日来也有所收获,是发现了什么证据吗?”
傅诚眉宇轻敛,遮住眼中些微疑惑,道:“夜里风寒,还是进屋说吧。”
陶莹自然是不介意,但见他模样稍显局促,于是只站在门口,半倚着门框,并不踏足屋内。傅诚微微垂眸,目光扫过桌角蓝花底布包着的木盒上,抿了抿唇,迅速挪开视线,拿起旁边一册簿子,递给陶莹。
陶莹接过翻开,上面简明扼要地记载着他这几日查访的见闻,视线落在永祯十五年十一月廿二日一行,也就是今日。
“你去了义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