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莹的语气略微诧异，坟场这种地方，一向被人视为阴晦之地，常人避之不及，没想到他一介文弱书生，竟也敢单独前往。
倒是有胆量。
看来，是她狭隘了。
傅诚误以为她不信，面皮微微一热，颔首道：“之前我并没有查到太多有用的消息。直到昨日，我再次走访李家，李月兰经过几日休息安抚，情绪已经稳定下来。她告诉我，她嫁进梁家之时，发现新婚丈夫换了人，惊惧失措之下，拿着剪刀划破了梁子辉的袖子，不许他近身。梁子辉虽然最后没有碰她，却为了惩罚她，常常当着她的面凌虐一个叫冬雁的通房丫鬟。”
“可是，她离开梁家之前几日，却再也没有见到过冬雁。”
“或许冬雁已经死了。”陶莹蹙了蹙眉。
除了春雁，她在梁家并未发现别的通房丫鬟。如果是这样，按照时间来算，之前夜探梁府时，遭到梁子辉折磨的人不是春雁，而是，冬雁。
“我也正有此猜想。”傅诚道，“事发不久，或许还能寻回完整的尸身，因此我先去了他亡故妻子的坟地，发现那些符箓布置都是特意设置过的，应当是专门镇压亡魂的民间法术。而后我又去了义冢，发现义冢里的确有一座简陋新坟，墓碑上书亡者为夏氏。”
“夏氏？”
“是。我查过县衙中存档的买卖仆婢的红契副本，幸而找到了梁家数年前同牙行买卖婢女时向官府投税的契本，其中便有一位姓夏的女子，年纪正与李月兰口中的冬雁的年龄对得上。”
陶莹闻言沉眸。
她在梁子辉几位妻室的墓地查看时，并未发现别的坟茔。也不难理解，冬雁是梁家的婢女，身份卑微，即便死了，也无人会注意。梁子辉甚至不必费心处理，最多令人一卷草席裹了，随意扔在城外坟地。
而那前几位毕竟是他明媒正娶之妇，有夫妻之名，到底需要掩人耳目，且按理说死后要同棺，或许便是他区别对待的原因。
可是，义冢中主要收埋穷困潦倒的逝者，或者无主的尸骨。据她所知，高台县城中并无夏姓贫困无地的人家。
梁子辉绝不可能好心安葬冬雁，那么，愿意出资为冬雁收敛遗体，好让她入土为安，且知道她旧姓的人，一定是与她亲近之人。
傅诚显然早已想到了这一点，说道：“想来收埋之人如今就在梁家，且与冬雁交情深厚。但这些还只是我的推测，若能够开棺验尸，一切便能水落石出。不过——”
他眉宇间生出一股无奈：“死者惨酷已极，开棺掘骨，再度惊扰，是为大不敬。若非万不得已，官府定然不会批准。”
戮尸弃骨，古之极刑。
因此掘他人坟墓，被看作断子绝孙的勾当。即便是真心想要为死者申冤，也多半会落得个“惨刻”的名声。
“规矩死的，人却是活的。想要开棺验尸，不难。若要怪罪，我可以一人承担。”陶莹不以为意道。
只是若小书生知道她早就毫无压力地开过他人棺椁，不知会做何感想？
“我不是这个意思。”
傅诚手指微紧，抬眸道：“对于死者的敬畏在心里，不在口中。而且，我从来不信鬼神之说，纵然世界上真有所谓鬼神妖魔，我也只相信，死者能沉冤得雪，生者能得庇佑，才是苍天有眼，善恶有报，天道彰彰。”
“何况此事是我们共同商议，不论有何后果，我绝不会让陶姑娘独自承担。”
他一字一顿，极为郑重地道：“必定与君共进退。”
陶莹的眼睛始终停留在眼前的青年人身上，青年周身一股浓浓的书卷气，秀拔出群的眉眼透出与年龄不符的矜严庄重，兼有读书人特有的执拗。
他看着文弱，实则一向有自己的坚持。只是他大概不知道，同她亲近，究竟意味着什么。
傅诚被她强势的目光盯得有些不自在，微微侧过身道：“名不正则言不顺。我知道陶姑娘足智多谋，可贸然开棺验尸，民众不了解内情，只会以为这是私心嗔恨泄愤而已，证据不足，官府也未必会立案。若被有心人抓住此事做文章，后果可大可小，重则以毁伤他人遗骨之罪论处，最轻也会损害陶姑娘的声誉。”
青年眼神透亮认真，似乎是真的为她着想。
可是，早在两年前，在她跪在霍平川面前，求他放过秀瑶的时候，在她冲进楼阁，抱着秀瑶渐渐冰冷的身体的时候，名声于她而言，就什么也不是了。
不对，不对。
应该是在更早之前，从她被霍平川废了筋脉武功，顾不上钻心刻骨的痛意，匍匐着跪在霍平川妻子的脚下，额头重重磕在镇北侯府的青石板上，求杜潆宽宥的时候，名声也好，尊严也罢，便已经和她自小苦练，引以为傲的武艺一道，彻彻底底地，从她身体里剥离出去了。
陶莹掩下眼中的情绪，手指轻扣桌面，提醒道：“问题在于，即便开了棺，证实墓主人的确是冬雁，而冬雁也的确是被凌虐致死。除非找到人证，也就是你所说的‘名正言顺’，否则又有何理由指认梁子辉？再者，他也大可以将责任推卸给梁府其他下人。”
“有。”傅诚坚定地重复了一遍，“有证人。”
陶莹扬眉：“你找到了那位替冬雁收敛尸骨的人了？”
傅诚微微摇头。
她干练通达，一点即透，破局之法就在眼前，怎么会想不到？她从头至尾，全程没有提到过，无非是不愿意将人拉扯进来泥潭里罢了。
那在久陷泥潭中的人，又是谁呢？
陶莹察觉到他目光中似有悲悯，蹙眉道：“你是说，李月兰？”
傅诚颔首轻声道：“是，李月兰愿意作证。”
其实李家是不愿意再陷入泥潭的。
他第一回前去说明来意时，李家人立刻转笑为忧，愁云惨淡。他连李月兰的面都没有见上。
第二回再去，杨翠娥两口子甚至给他跪下，不停磕着头求恩公莫要再为难，他们一家一辈子老实本分，今后也只想老实本分地活下去，再也不想惹上梁家这样骇人的官司。
他别无他法，只能离开。最后却是李月兰悄悄追出来，红着眼睛说愿意作证。
陶莹缓缓吐出一口浊气：“李姑娘比我想象中的更坚韧。本来我以为她饱受折磨，定然不愿再亲自面对梁子辉和那些痛苦绝望的记忆。是我小瞧了她。”
“李姑娘的确外柔内刚。”傅诚沉思道，“不过，虽则有她作证，但她也只能证明梁子辉曾经对下人施暴，却难以证明他便是直接凶手。如果春雁和秋雁愿意首告，而后相互印证，则万无一失，也有了追溯其三任妻室意外亡故的理由。”
“只是……”
“只是什么？”
“仆告主，乃以下犯上，以卑犯尊。凡奴仆首告家主者，虽所告皆实，首告之奴仆仍照律从重治罪。”傅诚心沉了沉，“我仔细想过所有相关律令，没有任何可以脱罪的办法。”
陶莹凝眉：“春雁同我说过，她想要堂堂正正地活着，不愿再继续为奴为婢，受人欺凌摆布。我只有一个疑问，若她们愿意出面首告，律法能否保证，她们姐妹恢复自由身？”
“主人若犯的是其他罪过，未必能脱身。但主人打死奴仆，即便罪减一等，也要杖一百七。而梁子辉屡伤人命，行为恶劣，除却刑罚，理应归还身契。”
“一条人命，原来只值一百七十杖。”陶莹神色凌厉，唇边扯出一丝嘲讽。
私自宰杀牛马，其罪也要杖一百。仆婢们一条人命，也就比牛马强上一些。这还是在仆婢们被逼得走投无路，不惜玉石俱焚也要愤然告官的情况下，才能换来的结果。
至于那些花团锦簇，富贵簪缨之家，蓄奴成风，奴仆的性命被一纸身契握主人在手里，主家一句轻飘飘的话，便可以像捏死一只蚂蚁一样，理所当然地剥夺一个人的性命，甚至不需要稍加粉饰，便全无责任。
她神色愈冷，傅诚内心涌起一股自责，垂首道：“抱歉，是我无能为力。”
陶莹冷眼道：“与你无关。分明是律法不公，人心贪婪。所谓尊卑贵贱，秩序定分，不过是权贵者用以维护自身利益的武器罢了。他们目贫困百姓为草芥，为牛马，却又害怕百姓不能心甘情愿地为他们的富贵权势卑躬屈膝。他们将人划为三六九等，任一层层良贱百姓自我贬恨，世代苦役，而自己高坐其中，世袭罔替，享受锦衣玉食，顶礼膜拜。”
女子气势纵放，光芒犀利。
傅诚怔了怔，抿唇低声道：“天道公平，然而世上有公无平。民贵君轻，然而帝王与平民之隔甚于天堑，没有任何君主能真正忧民之忧，乐民之乐，克制私欲，博施济众。”
陶莹诧异地看了他一眼。
“民贵君轻”乃孟子主张。孟子更是说过君王无道，臣子可视之为仇寇，更兴废立；民众可奋起反抗而诛之，同归于尽。
孟子之说不忧国不忧君，唯忧民。因此被先帝视为异端，虽然囿于天下文人奔走抗议的压力，并未撤销孟子儒家亚圣的地位，让其配享如故，但令人大行删节孟子学说，科考也以删节之后的版本内容为准。如今市面上原本流传不多，而儒生若想官运亨达，自然也不愿主动去触霉头。
而小书生此言，往大了说是遵循贤正之道，谏言不诲，往细了说，却是相当于直接否认了大梁皇帝的圣明。
她身在江湖，来去自如，纵然言语偏激，也无人可以辖制。然他寒窗苦读，想来为的是有朝一日出仕为官，造福百姓，若求务实有为，必得审势而行，那么有些话，不能随意示人。
陶莹盯着他的眼睛：“此话我全当没有听见。”
她有意顿了一下，凝声道：“明者因时而变，知者随世而制。动静屈伸，唯变所适。我明白你有自己想要寻求的道，但若时不能与，与其泛泛而谈，不如坚守在心，敦本务实。”
傅诚再一怔。
她……明白他心中所求之道。
不仅如此，对世道症结，她洞若观火，甚至几次出言提点。与平素散漫轻浮，玩世不恭的模样判若两人。
到底哪一个，才是真的她？
“言归正传。”陶莹道，“以奴告主毕竟是重罪，必得讲清利害，让她们自己决定。若她们不愿，我会再想其他办法帮助她们脱去奴籍。”
傅诚垂下眼帘，心情复杂地点了点头。
事已至此，已然打草惊蛇，若春雁姐妹不愿指认梁子辉，再想找到处置他只会难上加难。可受苦受难的是春雁姐妹二人，没人能强替她们做决定。
若她们不愿意，他也会再想办法，寻找确凿的证据。
他正要开口，陶莹侧过脸，看了看微白的天色，肩膀离开门框，站正道：“只要天一亮，梁子辉立刻就会发现是我带走了人，而如今她们寄居在你的府上，又是你替她们出头，定会记恨于你。他如今已然丧心病狂，或许会对你不利。你务必保护好自己。”
“当然。此事由我而起，我也会保护好你。”